合巹酒 第五章
    冬季的徹骨寒風,在人情溫暖的絳梅山莊裡,彷彿根本不存在。

    做完了過冬的準備,降梅山莊上上下下,便安穩的期待年節到來。

    莊裡的大娘,給孟海容做了幾件新衣裳,裡面填的儘是這年新彈好的棉花,穿在身上暖烘烘的,讓孟海容從骨子裡感謝絳梅山莊的人們。

    「大娘,謝謝你了。」

    孟海容纖細的身子,裹在過大的衣物裡,只露出一顆頭努力鞠躬的模樣,看起來煞是可愛。

    「你喜歡就好。你現在還是少年人,以後會再長,所以我衣裳做大件了點,將來也好改。」

    大娘湊近,替孟海容把袖子折上幾折,讓她至少可以把手露了出來。

    「多謝大娘。不過,我看我是不會再長了……」

    她已經比一般姑娘還高了,再長怎麼得了?

    「傻孩子,怎麼不會長?我多做點補身體的東西給你吃,包準你長得像少主一般高。」

    不、不、不,像燕無疾那麼高還得了……孟海容惶恐的想,一邊擺手一邊往後退,深怕大娘真的這樣做,那她可糟糕了。

    退著退著,退到門邊,剛好撞上個人。

    「你在做什麼,海容?」

    孟海容一轉頭,發現自己撞上的正是徐管家。

    徐管家躺在床上休養子一個月,終於可以起身,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徐伯伯,您今天身體好些了嗎?」

    孟海容湊過去扶住他的臂膀,徐管家露出寬慰一笑。

    「好多了。叫我再悶在房裡,我可又要悶出病來。」  

    他一醒來,就聽莊裡的人稱讚海容如何細心,如何照顧他到廢寢忘食。這樣的孩子,他怎能不疼?

    「您身體好了就什麼都好。」孟海容輕手輕腳的將徐管家扶到座位上。

    「唉喲,你瞧這孩子嘴巴多甜。」

    大娘朗笑,徐管家也跟著笑了起來。

    「海容,你去我房裡,把書櫃左邊那幾本藍色冊子拿來。反正今日左右無事,我瞧少主剛剛在大廳陪著小姐,應該不會叫你了,你不如就隨著我多學點東西。」

    徐管家吩咐孟海容,而孟海容腦子裡,卻只聽進「少主陪著小姐」這幾個字。

    唉……這幾個月下來,她成天陪著少主,同進同出,但也不過就是主子跟下人的關係。

    不過她也注意到,最近少主常在工作停下的時候,靜靜的看著她。

    每當這個時候,孟海容也會不由自主的瞧著他出了神。

    他的眼神,總叫她心慌。

    「是,徐伯伯。」孟海容退出房間,往徐管家住的屋子走去。

    徐管家的屋子,在絳梅山莊的另外一頭,走過去的路上,便看到中庭院子裡有些梅樹上,零零落落散著早開的花。

    若再過一陣子,到了春天,整片梅林開滿花海,一定有如不會融化的美麗白雪吧。

    不過,那時自己還會在嗎?她能在絳梅山莊待多久?

    凝視著那不合時節的花朵,在寒風裡微微顫動,盂海容輕歎一口氣,繼續往前走,便走到了絳梅山莊的大廳。

    「師兄,這是要給我的?」  

    才從大廳門口經過,便聽見沈芸俏生生的聲音。

    孟海容愣愣的緩下腳步,無法克制自己的往屋裡望去。

    燕無疾和沈芸正坐在大廳裡,桌上攤著塊絹布,上面滿是珍奇玩物。

    沈芸手裡拿著根金釵,上頭的雕工,就是在京城裡,都算的上數一數二。

    「嗯。你喜歡就儘管拿去。」燕無疾看著沈芸歡喜的容顏,也跟著開心。  

    他又挑起另一套翠綠耳飾,在沈芸耳上比了比,適合極了。

    突然,他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沈芸,眼神愣了下,接著身子往後一縮,避開了自己在她耳邊的手。

    這是怎麼了?他跟師妹之間,還是頭一次出現這種狀況。

    燕無疾有些疑惑,跟著轉了頭,瞧見孟海容站在門外,一雙美目在自己和沈芸身上打轉。  

    突然,他也有些尷尬的縮回自己原先伸出去、想替沈芸戴上耳環的手。 

    但想一想又不對了。自己為何不想給孟海容看到這幅景象?在他來山莊之前, 自己跟師妹一直是這樣的啊!

    「少主……芸兒……」

    見兩人都看向自己,孟海容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只能出聲招呼。

    聽孟海容呼喚自己芸兒,沈芸小臉上綻出羞澀笑容。

    「傻書生,站在那兒做什麼?風大,很冷的。」

    燕無疾回神,也連忙走出門,拉著孟海容進了屋裡。

    今天孟海容穿了件過大的棉襖,上頭簇新的緞子,襯得她的肌膚賽若白雪。

    燕無疾牽著她的手,那手上傳來的冰涼,讓他有些心疼。

    「怎麼手這麼冰?不是穿了件新衣裳?」

    「我天生就是這樣的。到了冬天,常常手腳冰冷,我習慣了。」

    「叫人到你房裡多生盆炭火吧!冷成這樣,晚上怎麼睡的好?」

    「謝謝少主……」

    面對燕無疾的體貼,孟海容越發沉浸在他的溫柔裡。

    被晾在一旁的沈芸,小臉微沉,趕上一步跨進師兄和孟海容之間。

    哼!兩個男人,親熱個什麼勁兒!

    硬是插進兩人之間後,沈芸邀功似的說「傻書生,你手腳冰冷,這樣吧!我給你去燉鍋補的,包你吃下去,渾身暖得很。」

    孟海容一愣,慌張的搖頭。

    「不,這怎麼成。不能勞動小姐,喔不,芸兒您……」

    燉湯?沈芸可是燕無疾的未婚妻,來給自己燉湯,這傳出去像什麼話?

    被孟海容拒絕,沈芸小嘴一撇,坐在桌旁生悶氣。  

    「師妹……」燕無疾柔聲又無奈的呼喚沈芸。

    這一聲,可是重擊在兩個人的心頭上。

    孟海容低下了頭,看著地面,心裡泛著酸意。

    燕無疾再怎麼疼自己,也不過是因為他當自己是兄弟。

    沈芸則是別過頭,為了這一聲呼喚心裡著慌。

    以往,只要師兄這樣喊她,再有天大的事,她心裡也是暖乎乎的。但是,最近是越發不同了……她總為了這不知哪來的傻書生,牽動心情……

    不行,她該想著師兄。

    「你著什麼惱?」

    師兄那張溫文儒雅的臉,情深意切的聲音,讓她有種自己做錯了什麼的感覺。師兄對她如此之好,天復何求?

    沈芸總算回了頭,一看見只是冷冷看著窗外景色的孟海容,心裡又是一陣兵荒馬亂,他在氣自己耍性子嗎?

    這頭師妹緩下了臉,燕無疾又看到孟海容咬著嘴唇,看著窗外,對自己視若無睹。

    「海容?」

    「少主,海容告辭。」孟海容轉身往門外走去。  

    「海容?!」燕無疾瞧見孟海容毫不留戀的離開,來不及細想,便跟了出去。

    知道燕無疾跟在自己身後,孟海容腳下依然沒停。

    這是做什麼?怎麼不陪他的師妹?

    盂海容直往徐管家的屋子走去,但還沒走幾步,便給燕無疾拉住了手,扯了回來。

    「你這是做什麼?」燕無疾責備的開口。

    「我還想問您拉住我做什麼呢,少主。」

    那一聲少主拉的頗長,完全是諷刺語氣。

    燕無疾看著不肯看自己的盂海容,歎了口氣,從懷裡掏出塊通體碧綠的翠玉。

    孟海容冷淡的看著他,直到他把那塊玉放人自己手心。  

    「少主?」

    「早上從京城送了批貨來,全是精緻的玩意兒。不過都是女人家用的珠寶首飾釵子,沒有你能用的。我翻了翻,瞧見這塊玉漂亮的緊,我一看到,便想起了你,實在很適合,不是嗎?」

    孟海容看了看玉,又看了看對著自己微笑的燕無疾。

    他剛剛不也給了他師妹一堆東西?現在又來給自己?這是什麼?兩邊討好嗎?

    可是,在他眼中,他師妹是個女子,自己卻是個男子……所以他根本是打從心底,把兩人放在不一樣的位置?

    「收下吧!你為我盡心盡力,我始終沒酬謝過你,就當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見孟海容猶豫,燕無疾強硬掰開她的掌心,要她收下。

    碧玉交到自己手上,本以為透心涼,結果卻是一陣暖意緩緩傳來。

    是了,剛剛燕無疾一直拿著,那是他的溫度。

    「答應我,收下,好嗎?」

    盂海容無言點頭。他說那是答謝自己的酬勞,那麼,就算是這樣吧……

    看著她不說話,燕無疾也沉默下來。

    當孟海容再度看向他時,他臉上又出現了,每當他靜靜看著自己出神時的那種神情。

    是依戀?是惋惜?還是……

    良久,燕無疾伸出手,將她臉上的髮絲撥開,淡淡的說: 「有時,我會想,若今目你是女子……」

    女子?孟海容屏住氣息,燕無疾想說什麼?

    「……算了,那終究是不可能的寥。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弟弟。」

    燕無疾放開了手,靜靜的瞅著她。

    孟海容沒有避開他的眼睛,她被那種眼神深深的吸引住,無法移開。

    所以,他們兩人都沒有瞧見,其後追上來的沈芸,也失神的瞧著他倆,默然無語。

    *  *  *

    嚴寒的冬天漸漸過去,梅樹的樹梢,悄悄綻放潔白花朵。  

    孟海容感覺到春天降臨的氣息,便趁忙裡偷閒的空檔,想到庭院賞梅。

    其實,絳梅山莊後方那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梅林,現在早已開滿花海,若能到那林子裡賞梅,想必更賞心悅目吧……

    不過,最近楊家堡動作頻頻,孟海容不過稍微對徐管家提了下這個心意,便被嚴厲阻止。

    「你手無縛雞之力,一個人到後山,是想找死?」

    想徐管家也是為了自己好,到後山不成,那她在莊子裡賞賞總行了吧?

    主意既定,孟海容便往前院走去。

    京城的冬季不如此地寒冷,就連梅花開的都沒這裡楚楚可憐。

    孟海容信步走到庭院旁的迴廊上,卻剛好瞧見一個人比花嬌的鮮紅身影。  

    沈芸靜靜站在梅樹下,一手提著刀,一手則捻起飄落花瓣,癡癡看著。

    孟海容微微皺眉。最近這位絳梅山莊一向視如珍寶的小姐,再也不如以往那般活潑,竟是常常發呆,讓山莊裡其他的人都感受到她的不對勁。

    就像現在,以沈芸的功夫,應早該發覺自己站在迴廊上觀看,但她現在看來竟是毫無所覺。 

    是什麼讓沈芸變成這樣?孟海容擔憂的看著她。

    突然,沈芸將手上花瓣捻碎,神色淒楚。

    孟海容正想走上前去,安慰安慰這個她視若妹妹的女孩時,卻有一個人先她一步。

    「師妹。」燕無疾從另外一端走來,手裡揚著封信。

    「師兄……」沈芸最近見到燕無疾,都不如以往一般衝上前,只是站在原地,恭恭謹謹的呼喚。

    燕無疾也沒在意這些,只是攤開信,想將得到的消息說給沈芸知道。

    「師妹,師父寫信回來,他已到了縣境,再過幾天,便可返回山莊。」

    「是嗎?真是太好了。」沈芸無精打采的回道。

    燕無疾也沉默了下來,因為,他和沈芸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師父出莊前,他和沈芸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所以師父早有意要將師妹許配自己,當時,他和沈芸雖然嘴上不說,但早已將彼此視作此生的伴侶。

    如今,師父終要雲遊歸來,將親手籌備兩人的婚事,可是他現在的心境竟已不比當時。

    現在的他,能毫不猶豫的迎娶師妹嗎?

    因為,總是有個身影在他心裡打轉,並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燕無疾輕歎,抬起頭,卻不經意的看到站在迴廊上,一眨也不眨看著自己的孟海容。

    燕無疾屏住呼吸,他才想起他,他便出現在面前。

    那張清秀的容顏、帶著情意的雙眸……不行啊!他是個少年……少年……

    「海容……」燕無疾終究抗拒不了心裡蜂擁而出的情感,將她的名字,輕聲喚出了口。

    「少主。」孟海容的全副心思,都在燕無疾身上,就連聽見如此低聲呢喃,她也欣喜的往前幾步回應他。

    沈芸小臉一白,轉過了身,一雙美目怔怔的看著孟海容。

    「芸兒。」孟海容也朝她點點頭,溫和微笑。

    結果沈芸聽見她的招呼,沒有回答,反而咬著嘴唇,轉過身去。

    只見燕無疾朝自己走了過來,低聲的說:「我吩咐你今日去休息吧?怎麼又走出來。」語氣充滿關切。 

    「梅花開的正好,我出來賞花。」

    孟海容指了指滿樹嬌嫩花朵,燕無疾也順著她比的方向望去。

    「我在山莊裡待的習慣了,對這些梅花,早已看膩。」

    燕無疾失笑,這樣幾棵梅樹也可以讓海容來賞,那後山整片的梅林,豈不叫他心嚮往之?

    那麼,乾脆改天帶著他去賞賞梅吧!

    「你們絳梅山莊的人,真是暴殄天物。這麼好的梅,別處可是賞不到。」

    孟海容才抱怨完,一直站在燕無疾身後,始終不開口說話的沈芸,突然悶聲叫道: 「師兄。」

    燕無疾被她這麼一喊,這才發覺自己冷落了師妹,心裡一股歉意油然而生。

    「怎麼了?」

    沈芸冷冷的回答:「陪我過招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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