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頭春意深,鳥鳴青山中,白翩然背倚樹干,站在綠意盎然的大樹下,盈盈如水的眸子完全凝聚在前方的男人身上。
吸引了他全部目光的慕容春申,正筆挺地佇立在青蔥的草地之上,右手持紫金扇,左手負於身後,毫無暇疵的英挺臉龐上表情嚴肅,屏氣凝神地擺出招式。
扇尖指向天邊,只聽他口中清亮的吟音一響,無形之氣自岸偉的身軀透發而出,一雙鷹目精光炯炯,右手扇柄迎上砍劈,左手以箭拳橫揮,腿勁盤回疾。
身如迅捷逐風雷,影若電光拂霜華,鏗然起躍如駿奔,駭浪驚濤白晝昏,待整套招式演練完畢後,慕容春申吐出一口氣,放松剛硬的肌肉,緩緩收招。
白翩然拿起錦帕,踏前幾步,帶著崇敬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為慕容春申印去額角上的汗珠。慕容春申身形不動,任由白翩然為他印汗。
慕容春申那一位身形剽悍的護衛正巧回來稟報。
「堡主,小舟備好了。」
慕容春申將紫金扇收回腰後,拍一拍身上的塵沙,說「慕成,你的動作也太慢了,我的一套功夫都演練完才回來。」
李慕成搔一搔頭,笑著說。
「我不慢一點,堡主又怎有機會在白公子面前耍威風。」
慕容春申斜睨了他一眼,卻不再發言,攜起白翩然的手,在李慕成的領路下向湖泊行去。
湖邊綁著一條小舟,兩人攜手而下,卻將李慕成留了在岸上。
「為什麼不讓他上來?」
「免得他打擾我們。」慕容春申朝他一笑,站在船頭,拿起竹竿向湖底輕輕一點,小舟就如一枝離弦箭向湖中心而去。
白翩然的雙頰飛上紅暈,著迷的眸子凝聚男子的身上,只見小舟輕揚,慕容春申身上的衣袂飄飄,墨發翻飛在英挺的頰骨兩旁,劍眉鷹目被燦爛的陽光照耀得如玉生輝。
白翩然看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挽起袖子,打開放在身側的八瓣檀木食盒,將盒內的食物一一取出。
粉彩瓷碟內盛的都是精致的冷盤,糕點和時令的水果,還有一壺好酒,待白翩然布置好一切後,慕容春申放下手上的竹竿,一拂衣擺坐了在他對面。
兩人共坐於小舟之上,放任小舟隨水而飄,享受清風送爽的閒暇舒適。
「這個湖很美吧?」慕容春申拿起酒壺,隨意地帶起了話題。
白翩然環顧四周,垂首見湖面光明如鏡,碧綠無波,左方的湖邊有幾叢蘆葦和睡蓮,抬頭見藍天白雲,青山綠樹,藍的藍,白的白,綠的綠,優美如畫。
「的確很美……我南方多時,也未嘗看見如此美麗的景致。」白翩然點點頭,此地確是風光明媚,山光水色盡收眼底。
只是,要費上一,兩個時辰駕馬車前來游湖泛舟,就只是為了欣賞眼前亙古不變的風光,亦未免浪費時光。
或許這就是富家子弟所謂的『風雅』,不過,很明顯地『風雅』是需要一定的涵養在支持的。
白翩然暗地搖頭,對他來說此地雖然靈秀,還不如剛才在岸上看慕容春申弄功夫來得精彩。
慕容春申當然不會知道白翩然心中的思潮起伏,他將欣賞四周景致的眸光收回,搖一搖手中的酒壺說。
「可惜的是南方的景致再美,始終都帶了些脂粉氣,遠遠比不上北地的蒼松翠柏,連綿山岳,壯闊河山。」一邊說,一邊瞇起銳眼,似在回想家鄉的景致。
言詞之間隱約流露出的思鄉之意,令白翩然的心突然一跳,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清澈的湖水,口中試探地問。
「這幾天你都陪著我,是不是江南的要事都辦妥了?」
「唔!」慕容春申只是點一點頭,又喝了一口酒,沒有說下去的打算。
白翩然本來還想追問,但見其臉色漠然,知道他多是不喜歡自己尋根究底,只得沉默。
小舟隨水流而去,漸漸駛進了蘆葦叢中。
那些蘆葦長得青綠茂密,如同一片浮在水面上的茵茵草坪,中間還夾雜了碗口大小的睡蓮,雪白的花瓣有如少女身上的真絲羅裳,在碧綠的蓮葉上,靜靜地舒展幽雅迷人的風姿。
一塵不染的脫俗之姿,迷住了白翩然的目光,清風送來睡蓮的淡淡幽香,更令白翩然心往神游,嫣紅的唇瓣輕啟,不自覺地以悅耳如鈴的聲音唱起一段采蓮歌。
「蓬花彼蓬苑,苑縈何重疊……縈翠本羞眉,花紅強如頰。佳人不在茲,悵望別離時……牽花憐共蒂,折藕愛連絲。故情無處所,新物……」
歌聲本來流順如水,慕容春申卻突然出言制止。
「別唱下去。」
他雖然語氣溫柔,但是白翩然仍然不免愕然,抬起頭來,鳳眼茫然直視慕容春申臉色微冷的俊臉,在他深邃的眼睛內閃爍的是心虛,是歉疚,還是其它?
白翩然艷麗彷似梨花的臉孔上寫滿上了不解,慕容春申看了,搖搖頭,淡淡地說。
「這首歌意思太悲涼,而且……」他伸手猛然一拉,將白翩然拉到自己懷抱中,用指腹在白翩然胭脂色的臉頰上輕輕摩挲著。
「……而且內容也不對,我說該改成,眉翠葉當羞,頰紅強如花。」調笑的口吻令白翩然羞澀地垂下頭,手足無措起來。
炙熱的吻伴隨著甜言蜜語輕輕地落在他的耳朵,素項上,最後覆蓋著嬌艷的紅唇,帶著酒香的溫暖氣息中將白翩然昏得暈眩,勾起的丹鳳眼內泛起蒙蒙水光。
柔軟的舌尖在口內互相糾纏,追逐,在快要失去意識前,才被放了開來,在兩唇間帶出一道藕斷絲連的銀絲,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白翩然臉色潮紅,渾身酥軟地倚在慕容春申懷中,他雖然沒有喝一口酒,但是已覺醺醉。
慕容春申摟著他的肩膀,右手溫柔地在他身上輕撫。慕容春申的動作很溫柔,在白翩然身側掃動的手彷佛是在撫平一朵鮮花的花瓣,感覺舒適得令他起了鳳眼,軟綿綿地伏在慕容春申強壯的心胸上,聆聽從他身上傳來叫人安心的心跳聲。
當他身心正浮沉在寧靜的海洋之中,慕容春申動聽沉厚的嗓音再次響起。
「翩然,你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嗎?」
鼻尖嗅著叫人安心的強壯氣息,還有回旋在耳邊,溫柔沉著的聲音,早已將白翩然帶入了半夢半醒的幸福境界。
只見他將柔媚無骨的身子貼在慕容春申身上摩蹭了幾下,迷蒙的鳳眼睜開了一道幼線,溫吞地輕啟唇瓣,喃喃地說。
「我……我要銀兩,很多……很多的銀兩……」在朦朧的思之中,半睜的眼界內所看見的不是近在咫尺的如畫美景,而是遙遠的家鄉裡貧苦無依的至親。
慕容春申將白翩然摟緊一點,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這不難……」
白翩然聽得不真切,才抬起頭來打算提問,剛剛張開朱唇又被慕容春申封了起來,一番唇舌的糾纏翻騰之後,腦海空白一遍,什麼都記不得真切了。
就只知道自己正處於夢寐以求的幸福之中,身側伴著最完美的情人,他完全沉溺在慕容春申所編織的溫柔之中。
如果說那一天是白翩然一生中最完美的一天,那麼第二天早上,當他從客棧的大床上爬起來時,就是痛苦的開始。
那天他睡得很晚,午窗方起,在窗外傳來的清脆鳥聲之中,緩緩地張開眼睛。
昨夜不同以往,慕容春申第一次沒有在雲雨之後將他送回戲班去,反而留他過夜,整夜的輕憐淺愛令他的身體至此仍然是酥軟無力。
慕容春申的胸膛強壯如鐵石,舉動是溫柔體貼,傳入耳朵的聲音是蜜意柔情,回憶中完美無暇的慕容春申,令白翩然的雙頰飛上兩朵桃花,羞澀地垂下螓首,扇著眼簾向四周看去,卻見房中一片空寂,不禁奇怪。
緩緩地披起外衣,從床上下來,穿過珠簾,放眼看去寢室內確是空無一人,正自滿腹疑惑,就見寢室中心的鑲螺貝圓桌上用茶壺壓著兩張紙片。
伸手拿起桌上的兩張紙,白紙上龍飛鳳舞的墨字他當然不認得,另一張紙卻一眼認出是一張銀票。
一陣強烈的不祥感覺,令白翩然的心跳突然慌亂起來,眸子在寢室內飛快地轉了一圈,雙手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心是冷汗濡濕,朱唇抖了數下,身軀倏忽地彈了起來,向房門跑去。
猛地推開隔壁李慕成居住的房間,內裡果然也是一片空蕩蕩,連半點人氣也感覺不到,
不祥的感覺充斥了心胸,白翩然再次向外跑去,一路穿過長廊,喘著氣地走到客棧的大堂,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的衣衫不整,鬢發凌亂,就跑到客棧的掌櫃面前。
「天字第一,二號房的客人到哪兒去了?」
白翩然伴著慕容春申在此出現了多次,掌櫃自然認得,這時見他滿臉焦躁,神色慌張,不禁奇怪,撫著胡子,沉吟了一會才說。
「慕容公子和李公子,今天一大早就離開了,白公子不知道嗎?慕容公子還特別吩付我們,說白公子你昨天醉了,要我們在午後才去收拾房間,免得打擾公子。」
一聽慕容春申已經離開了,白翩然的臉色慘白一片,暗淡無光的眸子垂下,掠過捏在手中的一團紙團,連忙地將紙團拉開,展平,放在掌櫃面前。
「這……請問紙上寫的是什麼?」扇形的睫毛在鳳眼上不斷抖動,白翩然蒼白的臉孔上孕滿了焦惶,緊緊地看著掌櫃,期待著最後的希望。
掌櫃在白翩然著急的表情中,垂下頭,紙上只有寥寥兩行字。
「江南之事已了,就此別過。」
如實道出後,掌櫃再次抬起頭來,只見眼前的白翩然渾身劇震不斷,似乎連站也站不穩地以左手緊緊地抓著紅木櫃台,手上的指節全都發白了。
特別是他眼中死去活來的淒涼之色,掌櫃只看了一眼,倏覺心中也被勾起了一陣絞痛,連忙垂下眼光,不敢再看下去。
眼角余光窺見,白翩然臉色慘白地轉了身,步履蹣跚地向外行去,搖搖欲墜的背影似乎令四周的景色都蒙上了一層黯淡的顏色。
直至店小二在身旁大聲呼叫,再看看早已不見白翩然身影的街角,掌櫃才覺自己已出神多時,這時清醒,卻仍覺有揮不去的愁雲纏了在心頭,不知其所然。
白翩然昏昏沉沉地在街上走著走著,直到天色由晴轉暗,烏雲密布的天上落下嘩啦啦的雨水,淋在身上,冰涼入骨。
倏然一驚,自重重迷霧之中抬起頭來,環顧四周數眼,才驚覺自己已不知不覺地回到大雜園裡,放任大雨濕身,茫然靜看昏暗無光的天色,佇立在後園好半晌,就被剛剛由房間中出來的白蘭芳拉了過去。
「翩然,你傻了嗎?怎麼站在庭中淋雨?」在窗框中看見白翩然狼狽的身影時白蘭芳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及至走近,不禁訝異,忙將他拉進房間裡。
由濕透的頭發和衣服上滴下來的雨水立刻就地板上做成一個個小水窪,眼見白翩然一臉失魂落魄的模樣,白蘭芳年輕俊美的臉蛋都縐成一團,歎息一聲,轉身取出方巾和干爽的衣服,為他替換。
「翩然,到底出了什麼事?看看!你的樣子多麼狼狽。」白蘭芳邊為白翩然褪下濕淋淋的衣物,邊喋喋不休地問話,「你不開心嗎?告訴我……」
白翩然一直呆若木雞地隨他擺布,冷得缺色的唇瓣緊緊抿著,未曾響應過一句,反而是白蘭芳的聲音首先停頓下來。
原來是他在為白翩然褪上衣袖的時候,見到他的拳頭捏得死緊,僅僅窺見一角紙張,不覺好奇。
板開他的手取出紙團一看,白蘭芳倏忽地驚呼起來。「一……一萬兩!」
這麼大額的銀票,他只有小時候在家裡的帳房看過,被趕了出家門之後,還以為這一輩子不會有機會再見,想不到……
「翩……翩然,這一張……銀票是怎樣得來的?」白蘭芳的唇瓣顫抖著,杏眼緊緊地看著白翩然的臉蛋,就怕他是做了什麼錯事,才落得這個失魂落魄的模樣。
在進了房間後,一直沉默無言的白翩然這時才第一次對白蘭芳的聲音起了反應,只見他搖一搖頭,以黯然無光的眸子盯著地上的一角,將緩慢而沒有起伏的聲音一字一語地吐出喉頭。
「放心!這只是我出賣了一切的報酬……」語末聲調一轉,竟爾大笑起來,只是笑聲淒楚,回旋空中,就如寒冬中的冷風刺骨,予人一陣酸痛難當。
不明所以的白蘭芳怔忡地看著他,卻見在笑聲之中,他的眼角不知何時已滑下了兩行清淚,如雨中梨花,滿是淒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