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京中的欽差大臣來了,要親自見妳一面。」
休養數十日後,氣色仍不佳的俞小月,聽見有大人指名要見她,內心對尉遲滕還在人間的希望又重新點燃起來。
她提起裙子,一手撫著快六個月的大肚子,急步走向震龍院的大廳。
「三夫人,別來無恙。」欽差大臣看見俞小月,便站了起來,讓小月看清他的樣貌。
「尚晟貝子?」小月詫異地看著面前的人。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她仍記得他就是尚孀格格的哥哥。他比尚孀年長近十歲,又被王府收養,所以並不如尚孀般住在皇宮內。
「貝子爺吉祥。」她連忙行禮。
「起來吧!」尚晟慨然接受小月行禮,因為他根本沒有把她不再是奴婢的包衣身份看在眼裡。在他眼中,生是奴才,死是奴才,就算讓他們使手段爬上高位,亦只是狐假虎威的假主子。
在他心裡,從沒有將四龍堡的四個當家看成是半個皇子,而這個在宮裡替他妹妹倒洗腳水的俞小月,更不必放在眼裡。現在身在別人的地盤,他才基於禮貌而稱呼她一聲「三夫人」而已。
「貝子爺,請問是否有我家夫君的消息?」俞小月殷切地問。
「皇上怕途中再有誤傳,所以特別派我南下通知你們。」尚晟拿出書函,依信直說:「三當家他安然無事,之前會傳出死訊,是他欺敵作戰的兵計之一,目的是要讓敵軍鬆懈防備,好讓我軍一舉殲滅他們。現在三當家已經會合傅將軍,待收拾俄軍後就會凱旋歸朝,請夫人和各位當家放心等候。」
「太好了,他沒有死……太好了。」俞小月聽見他仍然在世的消息,一剎那,整顆心都雀躍得快要飛上天,過去幾月的傷痛和鬱悶都一掃而空。
「夫人難道不知道三當家沒死?」尚晟反問,見小月一臉疑惑,便冷笑起來。「也對,三當家何必花力氣通知妳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小月心裡升起異樣的感覺,好像他們有事隱瞞她一樣。
「三當家早就派人暗中通知傅將軍和皇上,他要詐死誘敵的計謀,讓相關的人不必為他假傳的死訊而擔心,我還以為夫人會是其中一個知道的人呢!原來……恕我想太多了。」
聽到尚晟說出的話,小月腳步不穩地退了一步,心裡竟溢滿苦澀,胸口煩悶得難受。
相關的人都知道,就只有她這個當妻子的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有沒有她?
「三夫人,不要說我多事,看在昔日曾為妳主子份上,我就勸妳不要干涉丈夫太多,畢竟妳又不是公主格格,他無須事事向妳交代報告。妳就想開一點,這會比較開心的。」
小月的心如同冰冷的冬雪那般冷絕,似乎再也沒有溫度。是,尉遲滕是高高在上的四龍堡三當家,是皇上所重用的人,而她只是一名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卑賤女子罷了,他何須要向她交代什麼呢?就在當初於客棧遇見他和十一阿哥,他刻意不讓她參與他的事情開始,她就該明白了啊!
他,不是夫,而是主;她,不是妻,而是奴呀!
她紅了的眼眶,卻流不出一滴淚水。俞小月,妳醒醒吧!妳這輩子都不配愛上這個男子,因為這男子沒有把妳當作妻子看。
俞小月留下冷笑的尚晟,帶著水眸離去。
回到寢房時,俞小月頹喪地跌坐在床鋪上,小臉埋進了雙掌之中,不知該怎麼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以及如何收拾這已經淪陷的芳心……
夜,沁涼地讓小月窩在軟床一角,燭火熊熊燃燒著。她當然聽見房外歡天喜地的聲音,她也慶幸他能平安,但她的心,已經沉落到大海之中。
她認輸了,這個名叫尉遲滕的男人,應該是她的天地、她的一切,但這天地卻彷彿不屬於她。
如果失去了他,失去他的在乎和珍惜,就算她留在這個空洞的城堡,又有何意義?一如她當初的打算,她應該回到真正該屬於她的地方吧?
「小月,妳睡著了嗎?」身後傳來梨依關切的聲音。
小月伸手拭去自己的眼淚才轉過身來,她陡然看見一桌飯菜,才想起自己今晚還沒有進食過。
「不舒服嗎?好歹吃一點飯吧!」梨依想伸手扶她。
「不要碰我。」小月突然說道,眼神中有一絲決然。「我沒事的,不要碰我,我會照顧自己……」
梨依怔了一下,但順了小月,讓她自行下床走到桌邊。她不解小月為何看來有些奇怪,莫非知道尉遲滕平安無事的消息,所以堅強起來?
小月強忍著淚,顫抖地端起食物開始進食。
「再過一陣子,三弟就能回來吧?幸好他沒事,趕得及回來看孩兒出世。」梨依開始閒話家常。
「我不用他回來看我的孩兒出世。」小月幽幽地說,聲音明明那麼柔弱,但話語中卻很有力。「是他先拋下我不顧,我肚子裡已經有了我們倆的孩子,但他根本連我都不看重,對我生的孩兒應該也不會用心吧?」
梨依想替尉遲滕說好話,但小月卻制止她。「妳不用再說了,我不想聽,我會好起來的。」
梨依無意打擾小月,只好轉身退出房間,讓她好好休息並且沉澱激動的情緒。逕自留下食不知味的俞小月,小月愣愣望著她的背影,明白大家都在關心她,是很好的家人,但她似乎無福擁有他們的親情吧?
「寶寶,對不起,都是娘親不好,抓不住你爹的心,讓你吃苦頭了。」她吶吶地撫著肚皮說,空洞的眼神散發出的,只有對腹中孩子的萬般愧疚,還有心中的冰冷……
隔天早上,順歡進房去想服侍俞小月漱洗,卻發現房裡空無一人。本來以為她只是外出,所以沒有在意,但是直到傍晚仍不見她的蹤影,大家才覺得事情有點不尋常。
小月失蹤了,四龍堡派了大批人馬去找,希望很快就能找到大腹便便、走不了多遠的女人--
大家一直不明白小月為何會突然失蹤,當梨依說出她失蹤前一晚的奇怪神色和語氣時,他們馬上明白,是遠在黑龍江的尉遲滕所惹的事端。
這個男人,真是拿自己的命開了大玩笑囉!難怪嬌妻知道後會氣憤至此。解鈴還需繫鈴人,這倆口子的事,就由他們自行解決吧!
沿街的小販把原本十分寬敞的街道,堵得水洩不通,不絕於耳的叫賣聲,充斥著整條街道。
「這位大爺,新鮮的豆腐腦兒,要不要來碗嘗嘗啊?」
「哦,好啊!」一個老人家已坐下。「咦,妳挺著這麼大的肚子,怎麼還在街上奔波勞動?妳該在家好好休息嘛!」
「沒關係的,才八個月,還沒到時候。」少婦苦笑,回頭去盛豆腐腦兒。
「話可不能這麼說,我老婆子當年不也八個月就生下我的大兒子,妳不得不留神。」老人接過少婦--也就是俞小月遞過的青花瓷碗。「妳相公呢?怎麼不來幫妳的忙,讓妳一個人看攤子?」
「他……死了。」俞小月臉上顯出落寞的神情。對,她都是用這個理由去回答所有人的疑問。
自從那天踏出四龍堡後,她在心裡就要自己謹記這一點。她出宮之時,就料到自己的婚姻不會好過到哪兒去,只是沒想到它結束得那麼快,而且那麼令人心痛。
假如不是在路上,遇見昔日在宮中認識的宮女姐姐,剛好年歲滿二十五,出宮還鄉,她一個孕婦未必能走得那麼順利。這個同鄉宮女很善良,從前在宮中就對她有如妹妹般照顧,現在知道她為情所傷,要離開傷心地,更義不容辭地陪她一起上路,兩人回到故鄉小鎮,一起擺了這個攤子賣小吃。
老人看不對勁,連忙笑著打圓場。「對不起,是我太多嘴了,當我沒說過,妳忙吧!」然而,他心中卻歎息著,是哪個男人這麼沒福氣,丟下這如花似玉,又懷了自己骨肉的妻子而去呢?
「滕……」
尉遲滕忽然狂喜地轉過頭,卻什麼熟悉的影子也沒看到,心中頓時閃過一抹失落。
他在想什麼?小月……早已離開了,不管他派多少人去尋找,還是找不到她的身影,她又怎麼會自己出現呢?
「滕哥。」十一皇子永瑆,似乎已經對尉遲滕自從戰場回來後,經常的失神和沉默習以為常。「我先敬你。」他舉起手中的酒,向俊朗卻無精打采的尉遲滕,豪爽的一飲而盡。
尉遲滕薄唇微揚,也拿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燒燙灼熱的酒滑入喉嚨,燒痛了他的喉,也刺痛了他的心,卻迷醉不了過分清醒的神智。
看著已空的酒杯,他腦中不由得想到小月--
想起他倆初遇時,她偷酒喝時的狼狽和無助;想起他倆成親時,她喝下台巹交杯酒時的嬌羞和嫵媚;想起她知道娘親過世,喝下奠酒時的落寞和孤獨……
從前他還未認識她前,不曾被女子給吸引過,不曾為女子牽腸掛肚,不曾因為任何女子的笑而開心,不曾因為任何女子的淚水而鎖眉心煩,更不曾想過愛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小月的出現,讓他漸漸經歷了這一切。
可是為什麼,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他的心卻混亂到了極點,深深陷入這種無可自拔的境地中。
她到底知不知道,當他從邊疆凱旋回來,急於回四龍堡見她,卻得知她懷著身孕失蹤的消息,他的心情比死更難受?這些日子以來,她的身子可好些?
「又想起嫂子?」永瑆替他倒了一杯酒。
最近,他陪著尉遲滕,往俞小月在宮中登記戶籍的故鄉一路找來,但仍一無所獲。看著尉遲滕從充滿希望的表情,變得越來越落寞無神,他心中不禁為之感歎。這種渴望找回另一半的舉動,就是夫妻間緊密的連繫嗎?
「怎能不想她?她是我的妻子,現在更懷了我的骨肉。」尉遲滕回過神看著永瑆,臉上的笑帶著些微苦澀。
她和其他那些曲意承歡的女人不同,她是真正唯一打從心底關心他的人。她的笑容總令他感到沒來由的心悸,令他不知不覺心繫於她。
可是,她離開他了!那種得到之後又失去的感覺,簡直是要扯裂人的心肺,最殘忍的是,這還是他自己造成的,這種痛苦他只能咬牙承受。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找回小月和我們的孩兒。」他這份堅持,任憑千軍萬馬也都動搖不了。
「不要擔心,嫂子會平安無事的。」永瑆只能如此安慰尉遲滕。
尉遲滕點點頭,啜了一口酒,了無興趣地向酒家外的街道瞄了一眼,倏地,一抹身影吸引他的視線。
他一愣,眼中閃過一抹狂喜,迅速翻飛下身,俐落的身影一瞬間消失在永瑆眼前。
「滕哥,你要去哪?」完全在狀況外的永瑆,在他身後急急呼叫。
但尉遲滕一點都沒有理會,眼中只有一個目標。
他身輕如燕,衣角輕輕揚起,一個縱躍越過屋瓦之上,往下追去。
此刻,俞小月提著看來不輕的食盒,緩慢又吃力地走過大街。
「讓開、讓開啊!」街上載滿貨物的木頭車四處流竄著,行人能閃就避,免得被撞到。
俞小月自然也想讓開,但身子已不比先前靈活,眼見差一點就要被木頭車迎面撞上……但她沒被撞到卻因那股衝力而往後倒,要不是有人從後面撐住她,然後把她拉離開大路,她肯定會嚴重受傷。
她感到一個熾熱的視線定定地看著她。「謝謝你。」她轉頭道謝,水眸一掃,驀然呆住。
那個在夢裡出現過無數回的頎長身影、那個她以為不會再見到的懷念身影,此刻就佇立在眼前。
滕?她靜靜地與他對視,眼眸是那麼專注,但眼眶裡卻忽然湧現一串淚珠。
「小月!」尉遲滕興奮地呼喚著。他嘴角略略上揚,鬆了一口氣,表情不再嚴肅,全因找到了小月。
「你來做什麼?!」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是路過,還是……來找她?不,她不能這麼自信,他一定只是路過而已。
「我回來了。」
「我看到了。」然後她轉身便想離開,卻讓他給擋住。
「我來找妳的!」他半掩的眼眸浮現一抹悲恨。「為什麼要離家出走,為什麼不等我回來?」
「你需要我等你回來嗎?我還以為你發生什麼事也與我無關呢!」小月的口氣很沖,冰冷極了。
「妳在生我的氣嗎?」尉遲滕黯了臉色。
她那一雙深情的眼眸變得冷漠,清脆的嗓音說出無情的話語,他真的很怕看見這樣的小月。
他失去她了!他的一個軍事決定,真是這麼傷害她的心嗎?
「奴婢不敢,我算什麼呢?妻子如衣服嘛!」她的聲音頓時提高好幾倍,故意在稱呼上將彼此的距離拉得遠遠的。
「妳不是奴婢,是我明媒正娶的結髮妻子。」他俊逸的臉龐抽搐著。「來,跟我回家去。」
「回家?」她像是聽見什麼好笑的話,嘲弄的笑聲輕輕迴盪。「你在開玩笑嗎?哪裡是我的家,只有這裡才是我該待的地方。」
「不,四龍堡才是妳的家,是我們的家。」他雙手握拳,強忍住心中的悲痛。
「我是妳唯一的親人,不是嗎?」
「不,現在不是了,我有了比你更需要我、更仰賴我的人,我有他就夠了。」
然後小月就走進小巷子裡。
她的小手不自覺地輕撫著隆起的肚子,想安撫腹中胎兒,但其實是要自己紊亂的心平靜下來。
「小月,我知道妳氣我什麼!」他追上去。「我有叫少威先回去報訊給妳,只是他途中也受了傷,才會耽誤時間,讓假消息先傳入你們耳中,我不是有意要對妳隱瞞。」
小月閉上眼睛,不讓眼中打轉的淚水滑落,卻止不住那深深的鼻酸,淚……終究還是悄悄滑落。
「就算沒有這件事,我也追不上你的步伐。我對自己夫君的事一無所知,連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這樣算是夫妻嗎?算了,我也有自知之明,不想再用夫妻情分去綁著你,你想如何做就如何做吧,我管不著。」
尉遲滕看著她嬌小卻笨重的身影,情緒一起,便將她摟入懷中,不讓她走開。
「放開我。」見掙脫不了,小月轉而大叫。
「不!」他扼住她手腕的力道,又加大了不少,看來這次他是來真的。
她的手臂再次使力推,但依舊無濟於事。不知為何,她的胸口起伏了幾下,眼眶早已經紅了。「我叫你放開我……」
「我絕對不會放開。」他沉聲重複道。
「你……」她用力一掙,反手揮了出去,「啪」一聲,手已經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
她猛地張開眼望去,尉遲滕愣愣地站在她跟前,緊緊地盯著她;而她,頓時腦中一片空白,手心隱隱作痛,好不容易才深呼吸、鎮定下來。
「都是我的錯。」他低聲說道,手已鬆開她。「如果打我能讓妳原諒我的話,我願意讓妳打。」
她果真不客氣,使盡吃奶的力氣打他、揍他,他聞風不動地任由她發洩。「不要再跟著我了。」俞小月的淚滑了下來,手也打酸了,便緩緩移動離開小巷子。
他定定地看著小月離開,沒有追她,生怕她會因逃避他而情急奔跑,傷了自己和胎兒。
小月她……原來對他誤會這麼深?!他究竟要如何做,才可以尋回她的真心和信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