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窗前,春風從那半開的窗縫裡灌了進來,俞小月不禁抖擻了一下。
替她梳頭的順歡見了,上前要將那扇窗關上,但她伸手止住順歡。
「我不冷,今天陽光不錯,就由得它開著吧!」她想讓吹拂到臉上的微風,冷靜一下她煩悶的心情。
也不知道在那微風中坐了多久,俞小月依舊沒有動彈,順歡只好趕緊送上一杯熱茶給主子。
「夫人,快喝一口熱茶吧,別讓它涼了。」
順歡當然知道主子為何悶悶不樂,因為三爺自從成親第二天送夫人回新房後,便因鑄鐵處有急事要他處理,離開了四龍堡。半個月沒有回來,難怪新婚中的夫人這麼鬱悶。
「好。」俞小月喝了一口,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這半個月以來,她一直見不到尉遲滕的人影,只有他預先差人送來給她的各種絲綢輕紗和金銀首飾。
俞小月其實並不在乎他有沒有陪她,或是有幾天待在四龍堡,還是他會送多少華衣珍寶給她。她只想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什麼,是不是在躲著她。
夫妻之間,應該沒有隱瞞彼此的必要,就算他真的後悔娶了她,她也寧願他坦誠地告知,所以她想問個清楚明白。
這些天,她不時藉故去當家們辦公的行龍樓等他,甚至到四龍堡門前走走,希望他一進門自己就會看到,可是日復一日過去,俞小月根本連他的消息也沒聽過。她似乎愈來愈無法確定,就算看到他,還會不會有答案。
「夫人,大夫人來了。」
俞小月看到穆安翎,也急忙起來迎接她。「大嫂,早。」
「妳不要太見外嘛,不是說過不用叫我大嫂嗎?叫我一聲翎姐就行了。」穆安翎坐下來,看見俞小月的蒼白,便挑眉道:「妳家相公也真是可惡,哪有人新婚燕爾就離家那麼多天的?」
「不要責怪他,男人應該以正事為重,用不著天天陪我。」小月幽幽地說,而且她心中正思量的,不是新婚燕爾就要分離的問題。
「看妳仍一心維護著他,真不知道是皇宮教出來的姑娘特別視夫為天,還是妳的心已掛在自己丈夫的身上。」
俞小月一聽,臉蛋微微漲紅,垂頭不語。
「看來是後者囉!」穆安翎見她的表情,不禁呵呵大笑。「那就好,先前我們還擔心滕他強娶了一個閨女,會委屈人家,造就一對相對無言的婚姻,但看來我們都想太多了。」
「我並沒有委屈不委屈的,是我高攀了他。」他現在終於發現他為了報復而娶她,是多麼失策的舉動吧?
「既然已經跟他結為夫婦,妳就不要再想身份的問題了。別看滕他一臉犀利,又是堂堂四龍堡的三當家,其實他只是一個普通男人,有喜怒哀樂,也會孤獨。
只要妳多用心發掘他的好,很快就會發現他並不是那麼冷漠,妳一定會深深喜歡上他,而他也一定會對妳有所回應的。」身為過來人的穆安翎,循循善誘著這個善良卻不太會表達自己的新弟妹。
俞小月不僅怎麼回應,只好點頭又點頭。
「對了,今天我來是想找妳一起去市集逛逛的。我看妳很久沒上街逛逛了,快跟我出去吧!」
「我可以出去嗎?」她疑惑著。她當然很想出去走走,畢竟她自從進宮後,都沒有接觸過外面的世界。她之前沒料到,嫁到四龍堡這種有如皇室的大戶之家後,仍可以有這種自由。
「當然可以,四龍堡又不是監牢,快來吧!」
就這樣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堡,到了城邊最熱鬧的市集。
眾女眷紛紛下馬車,俞小月一看到久違的熱鬧街景,難掩高興地眨著大眼,早就把心思放到那些攤販上。
女眷們早就各自分散逛去,她亦越來越興奮地東張西望,把心思都放在那些有趣的攤販上。
時間越接近正午,市集裡的人就越來越多,街上賣吃的、小飾品的、賞玩的攤販也越來越多,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
俞小月看見一個很美的同心結,心念一動,很想買下它。她摸向自己的襟邊,才記得自己身上根本沒有任何碎銀兩,便回頭想問應該一直跟在她身邊的順歡。但她轉身一看,卻發現順歡不見了。
「順歡,妳在哪兒?」她高聲喊著,但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沒一個是她要找的人。
她和順歡走散了?怎麼辦?她根本不認得市集裡的路,走不回原來要跟穆安翎她們集合的地點,也不曉得如何回四龍堡,她要到哪去找回家的路啊?
正當俞小月茫然地四處亂走,希望能找到熟人時,一個站在客棧二樓,高高地看著她的少年,向身後坐著的男人說:
「咦?滕哥,那不是你的新婚妻子嗎?她怎麼會在市集獨自走著?看來是迷路了吧?」
此話一出,令原本正在喝茶的尉遲滕眉頭一緊。
新婚妻子?是在說小月吧?可是這時候她應該待在四龍堡內,不會一個人溜出來逛市集啊!
「你是在說笑吧?」尉遲滕嘴上雖然這麼說,還是朝少年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張早就印在他心版上的小臉出現在他的面前,令他心頭一緊。
她真的在這裡?這裡是她不熟悉的地方,一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在大街上亂晃,挺危險的。
「我還是先下去看看。」說完,他便迅速地下樓。
為了小月,他內心竟然會躁動不安,這是他從未對別的女人有過的感覺。難道就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嗎?
看到鮮少表露情緒的尉遲滕,露出心疼表情,留在二樓的少年只覺得新鮮,心中亦替這對成親得有點離奇的夫妻感到安心。
這個小宮女,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才好啊!
「啊!」迷路中的俞小月,被一個挑著扁擔的大漢,不小心撞倒在地上,吃痛地叫了一聲。
她坐在地上歎了一口氣,想慢慢爬起身來的時候,一隻溫暖的大手從後面拉起她的手臂,助她緩緩起身。
她抬頭想道謝,對上的卻是尉遲滕的黑褐色眼眸,當下心中一怔,腦中一片空白。
「妳不該一個人走在街上的。」他傾身向前,冷酷臉孔幾乎貼在她的臉上,沉聲地警告。
目睹小月跌倒時的狼狽,他的心就為她疼了一下。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的目光便愈來愈離不開她,心思也完全被她給牽引。
俞小月靜靜地直視多日不見仍舊玉樹臨風的丈夫,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他們雖然是親密的夫妻,但說到底也還算陌生人啊!
兩人陷入沉默之時,一輛馬車正巧經過此路,路人閃避推扯,迫使俞小月一時站不穩,身軀猛然撞進熟悉的胸膛內。
「對不起,是別人推我的……」她緊張地解釋,靠近他令她芳心大亂。
尉遲滕盯著她酡紅的粉頰半晌,深思一會兒後,便突然在她的臉上扎扎實實的吻了一記。
難怪那麼多人都喜歡偷香呢,原來這感覺還不錯。
「你做什麼?!」小月的腦袋瓜裡霎時混亂成一團,她知道他們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大膽,但是,她就是無力推開他,只剩說話的能力。
「我是妳的相公,倒向我懷中並不需要說對不起。」尉遲滕看著她的俏顏紅了又紅,發現自己滿喜歡逗她的感覺,亦趁此機會教育一下這個仍未習慣他存在的娘子。
「你……怎麼在這裡?」在恍惚之間,俞小月只能問出這一句。
「我跟朋友有約。妳呢?怎麼一個人在街上?」他凝視著她的眼神帶著令人心蕩神馳的光芒。
「我跟翎姐她們分開逛,後來又跟順歡走散了。」
「吃過飯了嗎?」見她搖頭,尉遲滕一個騰身,已抱著她走向客棧。「走,我們去吃飯。」
俞小月羞窘難當,藕臂羞怯地環住他的頸項,乾脆將臉埋在他懷中,躲避旁人的目光。
真是的,他們半個月不見,一見就非要在大街上當眾表演嗎?
當尉遲滕抱著俞小月來到客棧的二樓時,桌上早就多擺了一副碗筷,而一直在二樓看好戲的男人,則笑咪咪地迎上這對新婚夫婦。
「滕哥,真是『杌喇草成名』啊!」少年笑著捉弄說。(滿族歇後語,意指「寶物不在乎貴或賤」。)
尉遲滕當然明白少年在暗示什麼,但他沒有回話,只白了對方一眼,然後心思全放在俞小月身上。
俞小月見到其他人似乎正在取笑他們,馬上下意識地掙開尉遲滕,尉遲滕亦不想太勉強她,只得慢慢放她下來。
她站穩後,抬頭望向在場的另一人,陡地詫異地說:「十……十一阿哥?」應該在皇宮中的皇子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嫂子,別來無恙吧?」皇十一子永瑆,微微拱手笑說。
「奴婢不敢!」俞小月自然非常禮貌地施行宮中下人的禮儀,跪下請安。「十一阿哥吉祥。」
「這裡是是宮外,況且妳已是滕哥的妻子,皇阿瑪亦已廢除妳包衣的身份,嫂子不必如此大禮。」永瑆身為皇子,自然將四龍堡的四位當家視為兄長,並尊重他們的夫人。
尉遲滕見她卑微地跪下,當下已沉下臉,逕自拉她起身。
「坐吧!」
俞小月看了看永瑆,仍不敢坐下。
她本來就是他們皇家的奴才,實在沒辦法平心靜氣地面對在場的男子。他們全都是人中之龍,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前主子啊!
永瑆瞄尉遲滕一眼,便笑著說:「宮裡規矩多,不論做什麼都有人盯著、管著,不自在極了。但是宮外邊就可以隨心所欲,所以嫂子在此不用在乎什麼規矩。」
永瑆左一句嫂子、右一句嫂子,使俞小月不好意思起來,慢慢坐下來,同時偷覷了身旁的尉遲滕一眼,卻發現他一直在盯著她看,而且臉色不佳。
他究竟怎麼回事?
「快吃飯。」尉遲滕如第一天般,開始挾菜到她的碗中。
他不是存心要冷著臉的,只是看見她這個模樣,心裡就會悶。
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面對他的世界時,總表現得有如驚弓之鳥,彷彿他們彼此之間有天大的距離。
「你們有事談的話,繼續談吧,不用理我的。」俞小月釋懷地看著尉遲滕,柔柔地說。
原來他是跟十一阿哥在一起辨正事,難怪他幾天都沒回去。
「滕哥,關外又有戰事了,不知道皇阿瑪這次會不會叫你去前線?」永瑆果真沒有理會俞小月的存在,跟尉遲滕重返之前的話題。
正沉默地努力吃飯的俞小月,聽見這句話,心當即沉了一下。他……要到關外的戰場嗎?
以前她還是宮女的時候,就聽說過他的事,也知道他不時會跟隨軍隊上戰場,可是當時她一點感覺也沒有;但現在……為什麼她會那麼在意,心裡那麼不舒服,甚至是不捨?
「永瑆,這些事遲些再說吧!」尉遲滕制止少年正想滔滔不絕的話。他不想她這麼快就聽見這些事,讓她胡思亂想。
「可是……」
「小月,等一下我送妳回去。」
小月雙眸疑惑地瞪著他,明白他是不想讓她知道太多事情。
「好。」她替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下去,不再多話。其實心裡難過極了,卻不想表現出來。
他要去哪,都不關她的事嗎?難道他們倆……仍未能交心?
尉遲滕帶著俞小月回來四龍堡後,慌亂的女眷們終於安下心,也清楚感到兩人之間那股張力。
他們的舉止和神色,明明就揭露出彼此在意著對方,卻表現得相敬如「冰」,讓人不禁替這小倆口擔心。
月光如流水般傾洩,灑在震龍院的庭院上,青石地板澄淨通透,宛若一泓寧靜的池水。
在新房內,尉遲滕和俞小月的影子,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青色,有點模糊,帶點暈圈,靜靜地交會著。
俞小月一回來,便一句話都沒有說,上床躲在錦被中,合眼佯睡;而他,則坐在床邊,看著那團鼓起的錦被。
他不知道她在鬧什麼脾氣,但他一點都不生氣。
他寧願她對他真誠地表達自己的情緒,也不想她要出虛假的表面功夫。
也不知在被中窩了多久,仍然清醒的俞小月忽然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她從被中露出小頭顱,睜開眼一看--原來是尉遲滕。
「終於肯出來了?」他溫暖的指腹觸動她冰涼的臉頰。「悶在裡頭能呼吸嗎?」
隨著他的呼吸,他的氣息充斥她鼻間;他難得且陌生的柔情,更使她差點就淪陷。
「你今晚……要回來這裡睡嗎?」
「當然,這裡是我的房間。」怎麼她的語氣,把他說得好像是在外頭養有無數小妾的男人?「告訴我,妳在想些什麼,在氣什麼?」
「我沒有。」
「是不是我之前外出幾天,妳怨我?」
「你有正事辦,我身為妻子,又怎敢怨你?」她別開臉,喃喃道:「今天我應該自己一個人回來的,因為我一個外人突然出現,妨礙了你跟十一阿哥談正事。」
他是天,她是地,就算成親,她也走不進他的世界,親近不了自己應該守著一輩子的丈夫。
「妳是我的娘子,怎麼會是外人?」若是外人的話,他一定不會緊張她是不是迷路、有沒有餓肚子,也不會讓她跟在自己身邊。
俞小月轉過白皙的臉蛋,咬牙切齒地回道:「你們說話言談間,不是防著我嗎?我不是外人是什麼?」
「這些是國家大事,我怕妳聽了心煩。」尉遲滕皺起眉。
「既怕我聽了什麼不該聽的,就不要帶我去那邊跟十一阿哥見面。」她心裡的鬱悶,就在此時爆發。
「丫鬟笑我,你不以為意;我不小心打翻碗筷,你就索性將我帶走,免得我繼續出醜;娶了我這種下人,你感到後悔就一句交代也沒有的離家;怕我在街上亂走會丟了你的臉,就把我帶去客棧,然後又……防著我說話?」
「不是!」尉遲滕重喝一句,否認她的控訴。「我根本沒這麼想過,妳究竟在亂想什麼?」
「是我亂想嗎?」她望著他半晌,宣洩情緒後反而變得更脆弱。
「你,有一點點喜歡我嗎?」
尉遲滕愕然地望著小月,努力維持著僵硬的表情,內心卻像是被投進石子的湖水,一波又一波的漣漪不斷往外擴散,心裡頭的柔情也跟著氾濫。
她是在問他,他喜不喜歡她嗎?
「小月,我……」尉遲滕想把自己心裡的話全盤托出,但他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很累,想休息了。」俞小月說完,又用被子蒙住頭,背對著他不再說話。
她氣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種反覆不定的胡鬧模樣,竟然還問出那句話。她怕他的回應會是讓她心碎的答案,只好逃避地躲進被窩中,拒絕再聽下去。
俞小月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傳到心裡仍在震撼中的尉遲滕。
為什麼他的情緒,竟輕易地被她這個欲哭的模樣攪亂了?他……是不是真的喜歡上她,才會那麼在意?
他退出房外,讓兩人能好好透氣。看來,他們之間還有許多障礙。
原以為娶妻生子,是人生必經、簡單不過的事,只要雙方看順眼,就可以相敬如賓直到終老,可是--他沒辦法對她不動情。
「爺,你終於回來啦?」捧著東西正要進去的順歡,碰見尉遲滕從房內走出來時,急忙喚住他。
「夫人睡了,別吵她。」他淡淡地丟下一句,就要到隔壁的書房去。
「那爺還要吃這補品嗎?」順歡微微舉起捧著的東西。
「誰叫妳送補品過來的,福總管嗎?」
「是夫人特意為爺燉的補品,我看爺回來了,就馬上回廚房端過來。」順歡跟著他走向書房,一邊誠實報上俞小月這幾天的作息。
「夫人每天大清早,就到廚房親自準備一盅補品,說爺晚些回來吃了就能補補身子,可是爺都沒有回來,一連幾天的燉品全都浪費掉了。」
俞小月這個心意,讓尉遲滕一向冰冷的心一點點逐漸融化,莫名的情愫在心中迅速發酵。
「她為什麼不吃掉?」他啞著聲音低問。
「夫人說怕你突然回來吃不到,結果補品一放就到天亮,糊了涼了,都不能再吃了。」丫鬟們看見都說可惜啊!
忽然間,尉遲滕好似看到俞小月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裡,桌上放了給他吃的補品,默默等他來的模樣。
「端進去吧,我在書房吃。」他大步走進書房,順歡放好東西後便退出書房。
尉遲滕一個人坐在靠近迴廊的窗戶邊,俊俏的臉龐有著與先前截然不同的溫柔神色,墨玉的眼中,星芒與月色相互呼應。
吃著小月為他燉的補品,尉遲滕的心便無法停止地為她而淪陷。
想起自己當初對她不太熱絡,她卻這樣的賢慧懂事,尉遲滕就覺得萬分愧疚。她是個好娘子,但他可真是個不合格的丈夫啊!
其實一開始,小月就對他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他才會追著她的身影到了御花園吧?
初次邂逅當日,他罕有地關心一個宮女的身體和心情;當她喝斥她走,她卻倔強地不肯離開崗位時,他的心裡對她還滿欣賞的;兩人相談甚歡,直到太監召喚她回去,他其實並不願意讓她走……
是從那時候開始,他便習慣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嗎?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的喜怒哀樂便輕而易舉地牽動他的心緒嗎?
他不記得了,很多事他都不記得了。
他現在只知道,她已經是他的娘子,她在他身邊,他可以掌控她的一切,他的情緒可以跟她分享。
她值得他好好疼惜和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