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外翠竹茅廬。
小小茅廬有些嫌窄,因為此時坐在裡頭的人,有點多。
一個面有愁容的洛伯虎,一個嘿嘿詭笑的月老,一個鼻青臉腫兼瘸了腿的喬東風,一個陰沉著神色的官至寶。
噢,還有一個季雅。
不過她和眾人隔了段距離,她一個人縮著身子,窩在角落的竹椅裡,不出聲,只是用雙紅腫的大眼睛,靜瞅著窗外,神魂彷彿遺失不見。
在方才官至寶說明了來意後,屋裡就已經安靜了許久,直至此時他開口打破沉默,說話的對像不是洛伯虎,也不是月老,而是喬東風。
「你還沒說你那一臉的傷……」關懷好友,此乃天經地義。「是怎麼來的?」
「原來……」喬東風一開口便牽動臉上大小傷口,疼得他直齜牙。「官十二少還記得有我這個人,還記得要關心啊?」
「當然關心了,你是我的好朋友。」
「千萬別這麼抬舉我!」
喬東風趕緊搖手,刻意佯裝出的驚惶裡帶著輕蔑。
「這個世界上最笨的人,就叫做『官十二的好朋友』,一封急函,就把我從關外召來化老妝幫忙演戲,戲落幕,拍拍屁股走人,連累我還得幫他收拾善後,現在又需要幫忙了,飛鴿傳書,限一個時辰之內要趕到?」
可惡!
愈想愈痛,愈痛愈嘔,怪來怪去只能怪自己太重義氣,他傳他的屁,自己只要將鴿子烤了吃下肚去,誰又知道他曾經收過信啦?
怪他自己太老實,當真傻傻奔來,幸好老洛這兒離寶應不遠,總算沒趕斷他的兩條傷腿,再添為友壯烈犧牲事跡一樁。
「你這傷……」洛伯虎卸下愁容,瞇眸審視,目光帶著玩味,「是女人搞出來的?」
喬東風瞪眼,「你怎麼知道的?」
「很好猜的,既有牙印又有指甲血痕,還有你的腿,一看就知道是被蠻力給踹到骨折的,根據種種跡象研判,兇手不但是個女人,且還是個千金驕女。」
喬東風眼睛瞪得更大了,「你想讓我說什麼?說甘拜下風嗎?」
月老哼了聲,沒好氣的開口。
「甭拜他,他是人不是神,之所以會如此瞭如指掌,是因為他時常遭到女人的『摧殘蹂躪』,而且還是讓不同的女人來嘗試,所以只要一眼,就能分辨出施暴者的身份了,老實說,這小子不去掛牌看相,或是去當啥『家庭和諧促進會』的領導人物,實在是有些糟蹋了天分……」
洛伯虎單手支頤,冷冷吭氣,「老頭,你的話太多了。」
「好,我不說、我不說。」
月老豎直老掌,作狀噤口,因為知曉小霸拳的厲害,只不過才一會兒他就忍不住了。
「但我要勸你當心了,喬老弟,根據小龜虎往日的傷口跡象及我的專業研判,我覺得……嗯,這個女人你一定要當心點。」
「當心什麼?當心她恨我?恨我幫人騙她?所以將來可能會挾怨報復?」
「不不不!如果只是挾怨報復倒還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纏上了你!」
「胡說八道!」喬東風雖是立刻罵了回去,臉龐卻出現些許暗紅。「她沒事纏著我幹嘛?」
「纏著你幹嘛?纏著你幹嘛?」月老嘿嘿詭笑,朝著洛伯虎邪氣地眨了眨老眼,「小龜虎,這小子是個生手,不像你經驗豐富,你來告訴他,當一個女人想盡辦法要纏上一個男人時,是想要幹什麼了?」
洛伯虎舉手投降,一臉沒好氣,「夠了,老頭,我自己的煩惱已經夠多了,不管你又興起了什麼壞念頭,別算上我。」
「呿!什麼壞念頭嘛……」月老咕噥,瞟了眼角落邊上眼神無神的季雅,「牽來拐去,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想要幫你。」
官至寶開口將話題扯回,睇著喬東風問:「是郭虹珠?」
喬東風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齜牙咧嘴低低抱怨,「莫怪孔老夫子要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了。」
乍然聽見「夫子」兩字,官至寶緊張地將視線轉向季雅,幸好喬東風說這話時聲量不大,她又始終魂不守舍的沒有聽到,否則他真擔心她的病又要發作了。
是的,病發作,就像那天她在馬車裡時一樣,拚了命地怒罵自己、責怪自己、捶打自己,說自己是個壞東西,是個惡賊。
見她自懲,他心疼痛苦,所以只能答應了她的要求。
她開口要他帶她來這裡找月老,設法解了兩人之間的偷心蠱。
她始終認為他是因為蠱咒才會想跟她在一起的。
她的想法很筒單,只要解了蠱,他就不會再喜歡她,然後就會乖乖回家,去接受家人的任何安排了。
雖然不情願,也覺得沒有什麼好解的,但為了能讓她釋懷,他還是帶著她來了。
至於何以會連喬東風都叫了過來?這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或許是想可以多個出主意的人,也或許是因為……他心底有個念頭,一個或許可以彌補郭虹珠,並減少季雅自譴難過的念頭。
「所以……」洛伯虎將目光投向季雅,眸裡寫滿心疼。「你點頭同意了她的要求?」
官至寶點點頭。
「其實我真的不介意什麼蠱咒,也不認為自己是受了什麼邪物影響而愛上了她的,但既然她那麼在乎,那麼我就願意,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情。」
「邪物?!什麼邪物?這叫做神物!呿,枉費我花了多少功夫才能得到這個寶貝的,這丫頭竟然如此不領情?迂腐、迂腐……」月老搖頭咕噥,卻無人搭理。
「是我的錯,沒經過你們的同意,光憑自己的想法,就將你們的未來給綁在一起……」
洛伯虎眼裡有遺憾,覷著官至寶。
「還有,她的個性和曉楓不一樣,曉楓知道中蠱會認命,但她不同,即便我用的是讓她自己在無意間親手完成的法術,她依舊是難以釋懷的……」
說到這裡,洛伯虎睇著縮在角落裡,幽魂似的女子,輕輕歎息。
「她的道德感太強,使命感太重,又太在意別人的目光及感受,但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女孩。」
「我知道!」官至寶點頭,「所以我很慶幸……」即便強捺,仍是無法掩蓋住語氣中的微酸,「你將她讓給了我。」
「不是我讓,是天命!」洛伯虎搖搖頭,「還好我沒為她選錯人,我看得出來你是真心喜歡她的,其實她也是,要不她就不會受到這麼大的刺激了……」他將眸光轉到一旁的月老身上,「好了,老頭,該輪到你上場了。」
「上場?上什麼場?」
「告訴大家該怎麼做才能解了『偷心手札』的咒。」
「問我?!」白鬚老兒瞠眸指著自己,「我怎麼會知道?那玩意兒又不是我做出來的。」
「那麼……」官至寶聞言頓時傻眼,「又該去問誰才會知道?」
月老沒作聲,翻翻白眼,垂下十指吐出長舌,再用手指了指天,手勢比大。
喬東風看得瞠目,「這麼慘?又要問鬼又要問天的,那不就是沒得解的意思?」
「你才沒得解呢!都解釋得這麼清楚了還看不懂!」
月老順手撈起桌上一支抓背用的「不求人」去敲喬東風的頭,正中傷口,疼得他哇哇直叫。
「喂喂喂!別以為你年紀大我就不會回手……你打到我的傷口了啦!清楚個屁,我就不相信光這麼比呀比的,就會有人能看得懂?」喬東風邊護著傷口邊大吼,卻聽見官至寶和洛伯虎同時啟口。
「鬼城酆都,鬼王!」
月老聞言停手,滿意地笑著,至於喬東風,則是齜牙瞇瞳恨恨咬牙。
啊怎樣?我就是比他們都笨了點嘛!難道不可以?
當然可以,既然比較笨,那就麻煩多犧牲一點。
官至寶婉拒洛伯虎同行協助的要求,決定明日起程帶季雅到酆都找人,會議結束後,喬東風離去,官至寶則是拉著月老到一旁暗暗嘀咕。
邊嘀咕邊笑,嘀咕的是官至寶,笑的是月老,反正他向來就最愛幫人牽紅線了,這個活兒他喜歡。
「要我出手,成功不難,只是你不怕讓他知道了後要怪你?」
「怪什麼怪?」官至寶沒好氣,「管他有意無意,愛了就是愛了嘛,還能夠反悔的嗎?還有一點……」他壓低嗓音,瞄了一眼坐在後頭的心上人,才繼續往下說:「郭虹珠不是我那夫子,容易對付。」
「那倒是!」月老嘿嘿笑地點點頭,「你就放心地去酆都吧,這裡的事,有我幫你處理。」
酆都位於長江三峽,由蘇州到酆都自是以走水路最為便捷,於是官至寶買了艘雙層舫舟,裡頭佈置得淡雅卻又不失精緻溫馨,十個船工,十個丫鬟僕役,上頭吃的、喝的、玩的、樂的,一應俱全,不像是要拿來趕路,倒像是要在此落戶似地。
「幹嘛搞得這麼大排場?」
這是季雅上船後,讓官至寶領著到處瞧了一圈後,所說的第一句話。
雖然語氣冷淡,但官至寶見她肯出聲,頓時心情開朗。
這兩天她已較先前進步了一些,雖然精神仍是恍惚,但至少肯看著人並說點話了。
他強忍狂喜,就怕又嚇到了她,只在陪她站在船首欣賞風景時,輕描淡寫地開口,「既然要住,就該住得舒服點。」
季雅沒再作聲,用手按壓著讓江風給拂亂的髮絲,心頭有些不自在。兩人生長環境不同,價值觀自然回異,今兒個若是換成郭虹珠在這裡,想來就不會說這種掃興的話了吧?
她的決定沒有錯,她跟他根本就不合適的。
她伸出小手握緊欄杆,閉上眼睛往後微仰,難得放鬆心情,享受著撲面的江風。
官至寶隔了幾步站在她身旁,沒敢出聲,只敢用眼神依戀地欣賞她此刻的模樣。
他看得目光微癡,若非強抑住,他險些要伸臂將她摟進懷裡了。
他真的不懂,不懂她為什麼對自己那麼沒有信心,難道她從來都不照鏡子的嗎?
她其實是很迷人的,無關美艷、不是嬌嬈,更非可愛型的,她自有風格,有股恬美柔靜的神采,而他,非常非常的喜歡,在她身邊他莫名心安,總會想到天長地久的字眼。
「妳為什麼又肯跟我說話了?」好半天後,他終於忍不住問了。
季雅偏過螓首,認真地看著他,「因為你乖乖聽了我的話,答應要去解咒了。」
乖乖?!
她還是老愛在他面前用這兩個字,就好像還當他只是個頑劣徒兒。
他淺淺勾唇,「如果當初我不答應呢?」
她依舊看著他,只是眸光轉冷,「那我就永遠永遠都不會再理你了。」
他想像著那種情況,語帶調侃的問:「用『不語症』來懲罰我?」
「不語症?」她微愣,「這又是你編出來的病名嗎?」
他點點頭,對著她笑,「妳自己說像不像?」
季雅被逗笑了,美眸微嗔,沒好氣的說:「你小時候一定是個很調皮搗蛋的學生。」
「其實我不是的……」他長聲一歎,「我向來都很守規矩,就連想幹點壞事都還得偷偷摸摸的……」
他想起了那幾年打著準備考試的名義,四處雲遊學藝的往事。
「『蠻童症』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家人面前明目張膽的使壞,『大堂會審』是第二次,知道嗎?」
說到這裡,他又想歎氣了。
「我認識郭虹珠三年,在面對著她時,從來沒有過一刻想要使壞,但怪的是,從第一次見到妳開始,我就很想很想要欺負妳了。」
季雅微笑,因為想起了那時候的被欺負。
用毛筆畫臉、騙她從樹上跳下來,還有以親親當作獎勵等,怪的是,當時覺得辛苦,此時回想起卻只覺得有趣。
「那是因為你在詐病,所以想要藉著欺負夫子,好突顯出自己的蠻橫。」
「不是那種欺負的……」他邪氣一笑,「還記得騎馬那一回嗎?我要的,是那一種欺負。」
她不安地將臉轉向前,冷汗涔涔,不敢再出聲了。
這個話題不安全,她不想繼續。
官至寶沒強迫她,只是跟著將眸光調轉向前,「是的,我是乖乖地順了妳的意去解蠱術,但我也要讓妳知道,就算解蠱後妳不要我了……」他故意說得可憐,「我也已經不可能再跟郭虹珠在一起了。」
「為什麼?」她一臉訝然。
「感覺不對,我一點都不想欺負她。」
「感覺可以培養的。」
「那為什麼我培養了三年還是一點也沒有?」
「那是因為……」她輕咬唇瓣,有些接不下去了,「你沒有認真地在培養,好了,不要再說那些了……」她故作輕鬆一聳肩,既然兩人可以共處的時日不多了,她不想再讓場面變僵,他們不是夫子學生,也不是愛侶情人,他們要和平共處,當一對普通朋友。
「這樣吧。」她建議,「讓我們來展望遠景,你說,解完法術後你最想要做的是什麼呢?」
「那麼妳呢?」他不答反問。
「我想去絲路一趟……」她雙掌合十,美目生輝,「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塞外的大漠風光,駝鈴羌笛,都是我嚮往已久的美景。」
他輕哼口氣。
「想當王昭君嗎?『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相信我,大漠夕陽落,絲路駝鈴響,雖是難得一見的美景,但這種美景偶爾瞧瞧可以,讓妳在那兒待下去,保證什麼美感都沒了。」
他深深睇著她,目有玩味。
「世事是這樣子的,現實與夢想之間,永遠有一段距離。」
季雅沒作聲,在心頭反覆咀嚼他的話,然後抬頭看著他。
「你還沒說解咒了之後你想要做什麼?」她換過話題,想用無所謂的神情來和他相處。
「我早就已經想好了,在答應妳之後就已經決定了……」官至寶目光轉熾,熱熱地盯視著她,「解咒之後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重新追求妳!讓妳再愛我一次!讓我可以證明,即使沒有蠱咒法術我也一樣會愛上妳的,此事無關他人,非關法術,單純地,只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感覺……」
他的話讓她無措了。
她不安地收回視線,告訴自己千萬別被他嚇到,他這會兒會這麼說只是因為蠱咒尚未解除,等到了那個時候,他就不會再這麼說了。
他會看清楚了她的平凡、她的懦弱、她的一無是處,看清楚了她根本就不值得他這樣費神的……根本不值得的……
雖然不斷安慰自己,但讓他的眸光熨炙得渾身不自在的季雅,還是很怯懦地逃進船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