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浪微波,老山東坐在竹籐搖椅裡前後搖著,這天哪,颱風過後熱得出奇,不像秋天,反倒還比較像是夏天了。
說起夏天,他倒想起那個叫夏天的大男孩。
如果沒記錯,這孩子曾給他打過電話,說是今兒個要過來的。
這孩子真是不錯,老山東欣慰地笑著,即使成了個知名人物,卻依然念舊,連他這老人都被他收納進了心底。
想到這裡,老山東心裡湧起一陣遺憾,唉,是小寧兒沒福氣,這麼好的一個男孩……
前方有人走來,是他正惦念著的夏天。
但……是老花眼鏡該換了嗎?
要不,他怎會看見兩條人影?而且還是……
老山東拿下眼鏡,反反覆覆,上上下下,接著他用顫抖的手去揉眼睛,一揉再揉,揉到老眼裡蓄飽了水他才從搖椅中站起,總算看清楚了那正往他跳近的嬌小人影。
「乾爹!」
寧靜笑嘻嘻嬌喚著老山東,小手握老手,卻看見了眼前一片濕。
「這可真是怪了……」她看著老人,故意偏側著頭東瞧西瞧,調皮壞笑,「怎麼會有這樣的怪天氣?說下雨就下雨……」
老山東抽抽噎噎哭得像個孩子,還是寧靜和夏天拍了好半天的背才幫他順了氣,止住了淚的。
「妳這個壞丫頭,真是沒有良心,一走多年沒消沒息,連通電話也沒有,也不知道……不知道人家會惦記……真是沒良心……沒良心!沒良心!」
叨叨怨懟,老山東像是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哎呀,再罵再罵,再罵人家又要跑了啦!」寧靜佯惱地噘高了菱唇,「人家在外頭很忙很忙的嘛,可你瞧,人家這會兒不是就回來看你了嗎?」
「這個時候才回來?是瞧妳乾爹快死了,想趕著回來當孝女的吧!」
「會死才怪!」寧靜笑捶著老山東粗粗的胳膊,「瞧!還不是一樣的銅皮鐵骨?」
老山東被逗得終於噴笑了。
他開心地招呼夏天坐下,三個人閒話家常,夏天怕影響老人家情緒,很多事情都選擇了掠過不提,只說寧靜堂叔病逝,而她都在台北擺地攤賣小東西,這一回是他剛好在台北街頭遛達,才碰巧遇見寧靜的。
閒聊一陣之後,老山東起身到廚房裡煮東西,接著寧靜也鑽了進來。
「寧丫頭,進來這裡做什麼?還不在外頭多陪陪小天?」老山東揮手趕人。
「陪他做什麼?人家今天可是專程回來陪你的,你要忙啥我幫你!」她笑嘻嘻地捲高了衣袖。
「乾爹不用妳幫忙,記得以後有空多打電話來,乾爹就心滿意足了。小天剛剛說了要帶妳到維也納,乾爹贊成,妳跟著他,乾爹很放心。」
這傢伙!
寧靜沒好氣的在心裡暗哼一聲,竟連她僅存的唯一親人都給收買了。
她用手指卷玩著塑料袋,想起了一個問題。
「乾爹,我問你……嗯,那冰裡的最後一味材料真是他自己猜出來的?您沒幫他?」
老山東撥空瞥瞪了乾女兒一眼,才繼續手上的動作。
「小天這孩子不像妳,沒心沒肝的,妳走了後的第二年他就來找妳了,當時他就猜出了,我可沒幫他,之後他常打電話來問妳的消息,三不五時還從國外寄了補品來,還找人帶我上台北去做身體檢查。乾爹書雖然讀得不多,卻還知道這叫啥,這叫『愛屋及烏』,因為妳不見了,他把對妳的關懷用在我身上,好讓妳在多年後出現時,還能看見一個健健康康的乾爹在等著妳……」
寧靜別過臉去,不想聽也不想知道了,她是定下心想和夏天重新開始的,只是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也會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
她當然知道他好,卻無法確定自己能像他做得一樣好。
他的完美,是常會讓人自慚形穢的。
黃昏時候,夏天向老山東借了單車,載著寧靜來到海邊。
還沒靠近,那晶瑩閃爍著冰鑽似的海面,已經讓人通體都舒暢起來了。
夏天將單車停在海邊,看見寧靜拋開了一切,孩子氣地踢掉了鞋子,在沙灘上跑過來又跑過去,活像只撒蠻橫行著的大螃蟹。
他坐在沙灘上,隔了點距離遠望著她,想像著十年前的那個小寧靜。
那個小寧靜肯定比眼前的這個更加開朗、更加可愛,也更加敞開胸懷,但他並不感到遺憾,眼前的這個寧靜仍是他的寧靜,歲月讓她生起了改變,歷練讓她懂得了防備,但她純真的本性依舊存在,不管她如何掩飾、如何否認,她還是那個讓他首度對女孩動了心的寧靜,他最初也是最美的鍾愛。
寧靜玩累了終於停下,轉過臉看見他若有所思的表情,雙手扠著腰,她隔得遠遠好奇地問:「你幹嘛不過來玩?」
他只是托頰微笑,「我喜歡看著妳玩。」
她不解,潑高一掌一掌的水,「天氣這麼熱,你真的忍得住不過來清涼一下?還是說……」她微哼,上下掃視著他那一身的名牌絲質襯衫及長褲,「你怕弄髒了自己?」
他放下手忍住歎氣,知道她的刺又悄悄揚起,更清楚要得到她全然的信任並不容易。
「我不過去是因為怕夢會醒,我常常夢見這一幕,看見妳在海邊追逐浪花,笑得像個天使,可是每當我試圖走近妳,夢就會醒,而妳,杳然無影,小靜……」他直直瞅著她,眸中有些深沉且複雜的情緒,「即使妳現在已經真真實實在我身邊了,我還是會擔心,擔心這場夢會醒,而妳,也會再度不見了。」
她僵愣無語,愣愣地瞧著他,有點難以消化所聽到的。
她在擔心自己配不上他,而他,卻也在擔心著她會再度不見?
夏天再度幽幽啟口,「小靜,妳想過沒有,再次重逢不單是妳會害怕,我也會,妳害怕我會對妳失望,而我,又何嘗不會怕妳對我失望、對我排斥,或再度消失不見?」
她哼了口氣,臉上寫著不信,「你會害怕?怎麼可能!你能在數萬名觀眾面前旁若無人地拉小提琴,能在諸多中外媒體記者面前冷靜自若,這個樣子的你,也會有害怕的時候?」
「我會!」
他點點頭,在她面前毫不介意必須赤裸裸地展現自己最真實的一面。
「妳忘了我那時眼睛看不見,只敢躲在鬼屋裡不敢出來嗎?事實上,小靜,那些人都不瞭解我,只有妳看到的夏天才是真正的夏天,那個真正的夏天,只是一個膽小鬼。」
一句「膽小鬼」終於逗笑了她,她踢了踢浪花,偏頭想了想,片刻之後才緩緩舉足朝他走近。
她向他伸出了一隻手,笑容促狹。
「那麼,好吧,膽小鬼,老大來了,讓我來領你走出你的夢境。」
他臉上寫滿感動,握住她的手站起來。
「小靜,答應我,將來不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再捨下我這個膽小鬼。」
她站在他身旁將視線調往海面,軟弱的嗓音低渺難辨。
「其實……我沒告訴過任何人……其實……我也是個膽小鬼,真的,我也是的,在爸媽死的時候,在被堂叔帶走的時候,在我拿刀刺向他的時候,在我思念著你的時候……」
她低語他無聲,只是心很疼。
他用力握緊她的手,十指交扣。
他們一起安靜地看著遠方的海水不斷吞噬著藍天,好讓天地都暗了下來。
在天色全暗前,夏天載著她來到鬼屋牆外。
發現裡頭亮起了燈,寧靜很是驚訝。
「是貴嫂。」他邊將單車架起邊解釋,「我昨晚打電話給她,請她過來幫我一天,煮些妳以前最愛吃的家常菜。」
她抽動了下鼻子,隨即笑了,「西紅柿燉牛腩……嗯嗯,還有巧克力蛋糕。」
「老大果然夠厲害!」他一臉佩服地看著她,「隔這麼遠就能聞得到?」
「猜的啦!」她皺皺鼻子乖乖招認。「因為貴嫂疼我,所以一定會有這兩樣東西。」
他伸手想牽她進去,卻見她將手藏到背後,臉上漾起了調皮的笑容。
「你走大門吧,我比較習慣『走』以前的路。」
他跟著她將視線投往一旁的圍牆,登時懂了她的意思。
他想了想,索性將鑰匙收回褲袋裡,陪她走到她往昔的「進出路線」,先將她托高,再跨伸長腿跟著登上了牆。
晚風習習,兩人並肩坐在牆上。
坐在牆上寧靜卻還無意跳下,眼睛盯著院裡的老榕樹落葉,耳裡聽著風聲,突然無意識地輕顫了起來。
以為她冷,夏天立刻靠了過來,可他什麼也不敢做,深怕又再嚇著了她。
她淡瞥了他一眼,輕歎口氣,主動將身子斜倚進他懷裡。
「你走後的那段時間裡,我曾偷爬進來過幾次。」
「來這裡?」他不懂,「做什麼?」
她笑了,笑得有些無奈。
「那時候我總以為你根本沒離開,只是不想見我這災難製造機,或者只是想躲起來嚇嚇我,東想西想的,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往這邊跑,不只偷偷進大屋,連那幾間殘破的小屋都被我撬開鎖,跑進去找了幾回,一邊找還一邊喊著小天、小天,若裡頭真的有鬼,怕都要被我嚇跑了。」
他看著她很是驚訝。
「小屋那一頭?妳不是說怕鬼,還說那邊陰森得很嚇人?」
她想了想後才回答。
「那時候我也不懂,只覺得自己怎麼會突然勇敢到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可那時候對我而言,能夠見到你比不小心見到鬼要重要得多了……」
說到這裡,她歎了口氣。
「接著是我爸媽的過世,我不但不怕鬼,還寧可想要『見』鬼了,所以我又來了幾回,心裡滿是絕望,爸媽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了……我覺得好傷心……」
她伏在他懷中突然哭了起來,接著她伸出手臂用力地、死命地箝緊著他,像是想要確定他是真的就在她身邊,夏天不敢動作,也不敢出聲,他只是全身僵硬。
下一刻,她緩緩將柔荑移往他頸項,一邊哭一邊將她那軟得不像話的玫瑰唇瓣貼緊他的唇瓣。
若非全力壓抑著,他一定會發出獸似低吼,也一定會箝緊她的雙肩,用力吮吻起她了,但他想起她的恐懼,只能讓自己繼續全身僵硬了。
她將唇移開,眼神朦朧,嗓音迷離。
「你真的是小天?我的夏天?」
他只能點頭無法動作,熱熱的汗水,幾乎要同雨瀑般流下了。
「你真的以後都不會再扔下我不管了?」
搖頭、搖頭,他拚命地搖著頭。
她再度湊近,他發出吃疼低嚷,因為她朝他耳朵使勁地咬下。
「話是你說的,你最好別忘掉,如果你敢騙我,我就把你的耳朵吃掉!」
寧靜裝出了虎姑婆似的威嚇,一咬中的,她拋去了往昔傷心的影子回到了現實裡,笑嘻嘻地跳下牆頭,夏天也跟著跳下,兩人朝著大屋方向奔去。
當貴嫂煮了一桌子好菜,到廚房裡洗洗手再回來時,正好看見一前一後奔進屋裡的兩個「野人」,她被嚇了一跳,失聲尖叫。
「媽咪!怎麼了?妳為什麼在叫?」
屋後噠噠噠騎出來一台小三輪車,一個年約四、五歲的小男孩歪著脖子,好奇地問著貴嫂。
「乖小文,媽咪沒事……」
貴嫂先安撫兒子再雙手扠腰,端出兇惡表情對著眼前那對笑嘻嘻、滿身蛛網落葉的「野」男女。
「少爺,寧兒小姐,幾年不見,你們的餐桌禮儀呢?先去洗手、洗腳才能夠上桌子!」
「那需不需要洗頭?需不需要洗澡?」寧靜跳近貴嫂面前,笑咪咪地淘氣追問。
「那當然最好……」
貴嫂翻翻白眼,還想再訓話卻已讓眼前「野女」給抱了滿懷,殭屍似地一跳一跳的。
「貴嫂,人家好想妳喔!誰知道妳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叫人家去洗手洗腳?妳怎麼可以這麼無情?怎麼可以忍得住不對我笑?」
「啊呀呀!妳這個孩子,髒死了!髒死了!妳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弄得我也像可憐的天少爺一樣變成髒兮兮的了……笑?這個樣子還怎麼笑?」
說是這麼說,但那被寧靜抱跳得一震一震的中年婦人,卻早已忍不住笑容滿面,「妳呀,想的是巧克力蛋糕吧。」
「都想、都想,有貴嫂就有巧克力蛋糕,所以當然得一起想囉!」
寧靜笑嘻嘻地響應,隨即將眼神降往那還當母親遭受到了攻擊,跳下三輪車扯著她褲管不放的小男孩。
「放開我媽媽!放開我媽媽!」他揚拳吼叫著。
「這是妳兒子呀?」寧靜沒放開,只是好奇低頭問道。
「嗯,他叫小文。」貴嫂點頭,眼裡有著驕傲,「五歲了,很護我喔。」
「他爸爸呢?」她將視線抬高,「還是那個船員?」
貴嫂呿笑,「要不還能有誰?」
寧靜不解,「他的愛,不再飄泊了嗎?」
貴嫂笑了笑,眸裡有著晶瑩光芒,「是的,他已經找到他一輩子的港口了。」
菜雖然已經煮好,但四個人卻得先各自去洗個澡,夏天、寧靜和貴嫂是一身骯髒加蛛網落葉,小文則是在他們笑鬧間尿濕了褲子。
雖然開飯的時間晚了點,但這頓飯的氣氛仍是極度溫馨的。
「有個孩子是什麼感覺?」
寧靜一手支頷,一手拿著筷子在碗裡撈,眼神不斷好奇地瞟向那正和一盤巧克力蛋糕戰鬥,臉上沾到的比嘴裡吃的還多的小文。
「頑皮的時候氣死妳,哭的時候煩死妳,鬧的時候整死妳。」貴嫂回答。
「那妳還生?」寧靜轉過頭來問得很可愛。
「一不小心就有了,難道生了還能夠塞回去?」貴嫂笑著說,臉上遮不住紅霞,似是想起了小文的爸爸,那個泊了港的船員。
「我剛剛還沒說完呢,孩子的童言童語會笑死妳,貼心的時候會感動死妳,妳一天天看著他長大所帶來的滿足感,會遠遠勝過他所為妳帶來的煩惱,而最重要的……」
貴嫂放下碗筷,學著寧靜支起下頷,看著好動的兒子滿足地微笑。
「他會有些地方像自己,有些地方像妳澡愛著的男人,他融合著兩人的特點,將無形的愛化做了實際的形體,那是一種神跡。」
說到這裡,她轉過頭輪流瞧著寧靜和夏天,「什麼時候換我瞧瞧你們的神跡?」
夏天但笑不語,寧靜則是不安地垂下臉,快速移轉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