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最痛的那一天,最難忘。
官梓言永遠無法忘記,那個星期六的早晨,母親要他去花園裡摘一朵凝著露水的黃昏玫瑰。
但是黃昏玫瑰,是不在清晨開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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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官梓言沒來上學;龍老師說他請假。
官梓言連續兩天沒來上學了:龍老師說他請假。
第三天,官梓言還是沒來上學。
方心語坐在兩人共用的桌子前,瞪著桌面中央那條因為被畫過太多次、已經有點擦不乾淨的白粉筆線,心裡不禁擔憂起來。
下了課,她忍不住又跑去問龍老師:「官梓言怎麼還沒來呢?」
龍老師的回答跟前兩天一樣——「他請假。」
但這答案已經無法安撫她。「他怎麼了?為什麼請假?」
龍老師低著頭看著眼前這名老愛問奇怪問題的女孩。「方心語,妳為什麼想知道官梓言請假的事?」
女孩毫不遲疑地說:「因為我是他的朋友啊。」
但死亡這種事,不該是孩子應該承擔的,龍老師想。然而,死亡這種事,似乎又是孩子所必須認識的。
看著這名眼中藏著固執的小女孩,龍老師有點捨不得讓她知道官梓言請假的原因。
那男孩晚一個月進她的班,天生與人疏離的個性使然,使他跟同學不親近。
他在班上的一切,其實她都看在眼底;但那份人與人之間的生疏想要打破,只能靠自己,不能由別人才做,特別是,在孩子與孩子之間。
將這女孩轉進班上時,她並沒有預料到,她會成為打破男孩心防的唯一機會,但是她真的做到了。雖然她不明白女孩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但她知道,為了突破男孩的心防,女孩幾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男孩身上;為此,女孩不再逃課。
也許有人會以為,女孩不再逃課是因為她管教嚴格的緣故,但她看得非常清楚,女孩只是將她的注意力轉移到其它方向,不再試圖抵抗課堂中的無聊。
她看過她申請提早入學時的測驗成績。
女孩很聰明。聰明的孩子總是無法好好坐在教室單純地上課。
她現在還瞭解了,女孩不但聰明,而且還非常敏感。
她想女孩下意識中早已猜到男孩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不敢證實;但關切男孩的心意勝過一切,因此還是硬著頭皮追問答案。
為這一份心意,她伸手摸摸女孩的頭,柔聲問:「待會兒要不要跟龍老師一起去官梓言家裡一趟?」
方心語眼睛大瞪。「他生病了嗎?」
「嗯,他生病了。」龍老師眼神憐惜地說。
那男孩生了一種叫做「傷心」的病,沒有人可以治療他,只有時間可以淡化他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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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中央的白色大宅裡處處瀰漫著憂傷的氣氛。
廚娘福嫂、園丁老王和三兩位長年在大宅中工作的傭人正躲在廚房裡,試圖遠離籠罩著大宅的那份凝重氣氛。
福嫂忙著準備伙食的同時,抽空問老王:「看到小少爺沒有?」
「先前看到時,還躲在花園裡,不肯出來。」老王說。
福嫂又問:「老爺有吃飯嗎?」
一名照顧老人的女傭阿霞道:「一口也沒吃,菜都涼了。」
福嫂歎了口氣。「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會受不了的。」
女傭阿霞搖搖頭。「小少爺真可憐,太太還這麼年輕說……」
老王說:「其實老爺心裡也不好過,畢竟血濃於水啊……」
門鈴響的時候,大家都跳了起來。阿霞急急去開門,門外,是來弔唁的客人,如同這幾日在這宅子中進進出出的人一樣,只不同的是,女老師身邊多了一名小女孩。
她見過這名小客人,知道女孩是小少爺的同學。
而且小鎮很小,在鎮上,每個人都知道誰是誰,甚至包括每個人家裡發生的大小事件。因此,儘管官家很低調,但三天來,已經來過了很多聽說官家小姐過世而前來弔唁的鎮民。
「龍老師,請跟我來。」女傭阿霞領著來客前往設置在大廳裡的靈堂。
由於太太受洗過,因此由鎮上唯一的教會接手了葬禮的事宜,宅裡的傭人就負責招待客人和各種準備的工作。
官家幾個表親戚都回來了,但官老爺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而小少爺也鎮日躲藏在花園裡,招待鎮民的事,只好由他們幾個來負責。
尚未走到靈堂之前,龍老師停下腳步,問心語:「妳要跟老師一起進去看看官梓言的媽媽,還是先去找梓言?」她不確定方心語對死亡的瞭解有多少,但讓孩子如此靠近死亡,總不是件好事。
「官梓言他不在裡面嗎?」站在玄關前,女孩四處張望。
阿霞回過身來,回答了這個問題。「小少爺不在裡面。」她輕聲在龍老師耳邊道:「這幾天,他一直待在外頭的花園裡,連到了晚上都不肯進屋裡來。」
雖然阿霞說得很小聲,但心語還是聽到了。
龍老師從來沒見過任何孩子的臉上有著那樣善解人意的表情,直到此刻——
只見心語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道:
「龍老師,妳先進去看梓言媽媽好了,我想先去做一件事。」
龍老師忍不住蹲下身子,將女孩小小的身子擁進懷裡。「去吧,盡妳的力量去做。」
女孩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而後轉身走向通往花園的走道。
白色大宅的花園很大。
裡頭迷失了一個小男孩。
她沒有把握能夠找到他,也沒有把握能夠還給他確切的方向。
但她會盡力去做,只因——他們是朋友。
朋友必須一起承擔悲傷。
她答應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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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官詠蘭生前最喜歡的黃昏玫瑰花園裡找到他。
黃昏玫瑰,顧名思義,是一種只在黃昏時開花的玫瑰;花時很短,是一種特殊的品種,跟一般在白天開花的玫瑰不一樣。
「你在這裡做什麼啊?」她出聲問。
找到他時,他正坐在花叢前,兩眼一瞬也不瞬地、十分專注的看著玫瑰薩蓓蕾。
聽到聲音,男孩並沒有轉過頭,只是將手指放在唇上,「噓」地一聲,暗示女孩保持安靜。
女孩只好悄悄來到他身邊,挨著他坐在修剪整齊的草皮上。
良久,她悄聲問:「你在看什麼?」
「噓。」男孩只是要求安靜。
沒辦法,只好又靜靜地陪他坐了好一會兒,試著從他專注的眼神和凌亂的外表上,自行發現,找尋答案。
然而等了半天,她仍然猜不出他究竟在做什麼。
她只看見,他的衣服有些髒,不像從前那個總是乾乾淨淨的男孩。
她還看見,他瘦了,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以前他雖然比同齡的男生瘦弱,但至少很健康,但此刻,他瘦到臉都尖了,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樣,瞅得人心裡發麻。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找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這就是答案嗎?
「這朵花看起來快要開了耶。」她說.
「嗯。」
有反應。她再瞅他一眼。「這是黃昏玫瑰吧?」之前來他家時,梓言媽媽曾跟她介紹過這玫瑰的品種。
「嗯,我媽最喜歡這種玫瑰。」
「喔。」
「可是這種花要照到夕陽才會開,要怎麼做才能在還含著露水的時候就讓玫瑰開花呢?」
黃昏的夕陽和早晨的露水?「你在開玩笑嗎?黃昏玫瑰不都是在傍晚開花的嗎?」
「我沒有在開玩笑!」男孩轉過頭來,突然有點生氣的說:「我媽媽在等我摘玫瑰去給她,等我摘到一朵上面有露水的黃昏玫瑰給她之後,她就會好起來了。」
當下,她明白了。官梓言還不肯相信媽媽已經上天堂了。
其實,她也有點不敢相信。最後一次見到梓言媽媽時,她還幫她梳辮子呢,精神看起來很不錯的……
她一直希望小鎮上的傳言只是謠傳。
聽說官梓言已經沒有爸爸,如果再沒有了媽媽,那他豈不是很可憐嗎?
如果今天換作是她沒有了大爹和小媽,她一定也會很可憐。
想著想著,女孩不禁哭了。
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滑下臉頰,掉在身邊的玫瑰花蕾上,乍看之下,就像早晨的露珠凝在花苞上。
「妳哭什麼?」男孩被女孩突來的眼淚所驚嚇。又沒人死,她幹嘛哭?
女孩眼淚愈掉愈凶。她伸出雙臂圈抱住男孩,哽咽道:「官梓言,我跟你說,你不要難過,你永遠都不會再寂寞的,因為你有我。」
男孩掙扎著。「妳在說什麼啦!」他不知道、不明白。或許下意識裡,也不想懂。
黃昏的陽光穿破雲層照亮了花園,凝著淚珠的玫瑰緩緩地甦醒了。
男孩掙扎著。偏偏又掙不開。
兩隻眼睛只能瞪著那朵玫瑰慢慢地綻放。
花開得很慢,但時間對他已經失去意義。
從媽媽讓他到花園裡摘一朵玫瑰給他開始,他就不願讓時間再流逝。
終於,他掙脫女孩,撲上前去,雙手護著那朵玫瑰。
花開了,淚水像朝露,一朵沾著淚珠的黃昏玫瑰,開了。
不顧被花刺刺得傷痕纍纍的手,他跪著守護那朵珍貴的玫瑰。
心中迴響著媽媽的最後一句話:
梓言,去幫媽媽摘一朵凝著露水的黃昏玫瑰好嗎?我想那一定很美……
「媽媽、媽媽……」媽媽可以好起來了。
不忍心。女孩不忍心讓男孩再度失望。她打掉那朵男孩捧在手心裡的淚玫瑰,大聲喊道:「官梓言,你醒醒!梓言媽媽上天堂了,一朵玫瑰沒有辦法讓她回到你身邊的!」不忍見他抱著不可能的希望等待下去,更不忍見他失望落空、失魂落魄。
見玫瑰被打掉落在地上,官梓言萬分生氣地狂叫起來:
「妳胡說、胡說!妳給我走開!」伸手又要去撿那朵玫瑰。
但女孩比他更快一步。
方心語一把撿起玫瑰,速度快得讓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只見她飛快地扯下玫瑰花瓣,一大把的往自己嘴裡塞。
男孩愣了半晌,才尖叫地撲向她。
「還給我、還給我!快給我吐出來!」他掐著她的脖子,強迫女孩把他的希望吐還給他。
但方心語早早一個吞嚥,硬是把玫瑰花瓣全給吞進肚子裡。
她扳著他的手臂,呼吸不順地吼著:「咳咳,快放手,我不能呼吸了——」
男孩早已失去理智,掐著女孩的喉嚨,執意要回自己的東西。
就在女孩缺氧、快要暈倒之際,她嘶聲喊道:「梓言媽媽,快救我……」
梓言,怎麼可以欺負女孩子啊?
媽媽!
耳邊彷彿聽見媽媽的訓斥,官梓言跟之前撲向女孩一樣突然地放開她,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滿臉都是淚水。
心語一邊揉著脖子,一邊爬到他身邊,用她在這個年紀唯一懂得的方式將他的頭臉抱進自己胸懷裡。
「官梓言,你哭吧,這裡沒人會看見的,我保證會保守秘密。」
可是他沒有哭,同時赫然發現,他哭不出來。
震驚使他捉住女孩的手,一口咬住她柔軟的掌心,牙齒像自有生命般,不肯放開他唯一咬住的東西。
明白自己已經失去了這個世上最愛的人。
也是從這一天起,他不再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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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她!
方心語嚇了一大跳,愣愣地看著他張嘴咧牙地咬住她的左手,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直到感覺到痛——
痛!好痛!
可她沒有叫他放開她,只是完全無法反應地看著他咬住她的掌心,並且緩緩滲出血。
不知道,她的傷口是不是就像他現在心裡所受的傷一樣?失去至親的痛是不是就像她現在所感覺到的痛一樣?
天啊,這麼這麼地痛!
大爹變成天使時,她還小,還不懂得悲傷。但現在她懂了。終於懂了。
這種痛比流血還痛,比刀子劃過的傷口還痛。
她眼睜睜看著他的牙齒印在她的掌心肉裡,眼淚追隨疼痛溢出。
她真的是傻得可以。她怎會以為只要好好安慰他,他就不會再難過了?她怎麼會那麼傻、那麼蠢!
她就這樣傻傻地任他咬,直到宅裡的大人發現他們。
「梓言,快放開啊!」龍老師驚慌地拉開男孩。
他嘴上都是血,也許是他咬破了自己嘴唇時所流的血,也許是被他一口咬住的女孩細嫩的掌心所流的血。
霎時間,血紅的玫瑰與血紅的暮色,將整個場景染得更加血腥。
女孩傷口上的血就像一道水流般緩緩地滲出,染紅了整遍掌心。
女孩在哭。
龍老師趕緊察看她的傷勢,幫她止血。「很痛是不是?」
女孩嗚咽地點頭。
真的好痛……
那一瞬間,她突然懂了。
原來,這就是官梓言心裡的感覺,而她並不介意分擔這種疼自心中最深處的痛楚。
痛。
小媽總說:傷口要痛過了才會好。
他咬得她很痛,所以她想終有一天,他也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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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上,生老病死都是大事。
梓言媽媽葬禮那天,幾乎全鎮的人都到了。
他們一齊聚在鎮上唯一的天主教堂裡,不管信奉什麼宗教,全都跟著主持葬禮的牧師一起吟誦著聖歌,送梓言媽媽最後一程。
方心語手上還纏著紗布,另一隻沒受傷的手被小媽緊緊握住。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見官梓言的外公。
他微駝著背,有著一頭銀灰色的發,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裝,與他的孫子一起站在靈柩前,臉上嚴肅的線條使人望之生畏,不敢親近。
她猜想著,是什麼原因使這個老人看起來如此嚴肅?
然後她察覺祖孫兩人相似度極高的表情,開始懷疑,或許是因為家族遺傳的緣故。
官梓言可能比他想像的,還要像他的外祖父。
輪到小媽牽著她去向家屬致哀時,她小心地捧著一個透明的罐子,跟著小媽緩緩走到官家祖孫面前。
小媽握了握官老爺僵硬的手。
她則將手中的罐子遞給穿著黑色小西裝的官梓言。
「官梓言,這是同學們一起折給你的,總共有一千顆星星,可以讓你許一千個願望喔。」
官梓言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既沒有說話,也沒有接下罐子。
這幾天她都會抽空到官家看他,已經習慣面對他封閉自我感情的方式。
垂下眼瞼,心語低聲道:「沒關係,我先替你收著,你還是可以許願。」
「他不需要許什麼願。」官老爺突然瞪著她纏著紗布的左手說:「他是個倒楣鬼,會把身邊的人害死,妳最好也離他遠一點,免得發生不幸。」
小媽突然緊緊搭住她的肩,跟她一起瞪著冷酷的官老爺。
心語受傷的左手握住官梓言失溫的右手,以著輕卻清楚的方式說道:「官老爺,你是個可憐的怪老頭。」
小媽的手勁更大了。「心語!」雖然她並不贊同官家老爺對外孫的態度,但在葬禮上說那些話是不合宜的。
方心語忽略小媽的警告,轉身握住官梓言的手道:「你可以來住我們家,以後我家就是你家,我小媽就是你的小媽。」
放在女兒唇上的手又收回了。心語小媽溫柔地拍拍男孩的肩。「隨時歡迎你。」
官梓言仍然沒半點反應,只是直直地望著眼前的女孩,將她的決心一覽無遺地看進眼裡。
那是一雙流乾了淚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