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千雅從打工的證券交易所回到學舍時,已經快凌晨一點了。
一如往常,沒有先回自己房間,她走到二一三的房門前找郎彩。
敲了敲門,沒有回應。門鎖著。房裡沒人。
想必又跑去練琴了。
有時候她真不明白,既然這麼喜歡鋼琴,怎麼不乾脆讀音樂系呢。
她問過她,而她當時只是笑笑地道:「哎喲,音樂系很難考耶,我哪裡考得上啊。」意思是外文系很好考就是了。真搞不懂她。
晚上十點過後,琴房上了鎖,江雲冰坐在音樂大樓外的廊階上,就著明亮的月光看著自己的雙手。
自從國小三年級那年,左手的指關節因為受了傷而兩個月沒有彈鋼琴,痊癒後,左手的狀況一直沒再出過差錯。
然而先前練習時,不知怎的,當年受傷的感覺突然又出現了,他的左手好似會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在彈和弦時,感覺有點怪怪的。
當時替他看診的骨科醫生還保證過他的手指復原良好,繼續彈鋼琴不會有問題。那麼練習時,那種手指突然無法自在彎曲的感覺,是心理作用嗎?
現在的他已經無法想像,如果他無法彈鋼琴,他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或多或少的,他開始能夠體會,當年媽媽在演奏事業最顛峰之際,車禍奪去她手指的靈活度時,那種跌到谷底的絕望了。那一定像是整個世界突然天崩地裂的毀滅感。而那天崩地裂的毀滅,也間接造成了爸爸與媽媽的離異。
似乎,將自己全部的人生投注在鋼琴上,就像是把所有的賭注押在同一個賭盤上一樣危險。如果贏了,當然很好。可如果全盤皆輸呢?
他把自己押在了這盤睹局上。結果又會是如何?
他不是沒感覺肩膀上的壓力愈來愈重,當他的手一放到琴鍵上時,他的手指也彷彿有千斤重。
他曾經輕快地彈過鋼琴嗎?或者鋼琴之於他,從來就是這麼地沉重,只是如今的他漸漸負荷不起?
他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他負荷不了,他要怎麼超越爸爸的鋼琴?
當年他那樣離開他和媽媽,他實在很恨他。然而當他看了當年他留下來的演奏會錄影帶時,他還是不得不承認,父親的鋼琴可能窮極他一輩子也趕不上。
他的父親是職業演奏家出身,雖不像他的母親幾乎拿遍了國際比賽的重要獎項,在音樂界也沒什麼知名度,然而他的鋼琴卻似乎是他永遠及不上的。
他瞪著自己的手。懷疑自己能有超越父親的一天。
爸爸留給他的,不僅僅是初入門時的指法。他還留給了他一個揮之不去的巨大陰影。
他——
那是什麼聲音?
耳朵敏感地聽見一道彷彿透進月色裡的琴音。
江雲冰渾身一顫,想起那個在繫上被傳來傳去的「午夜琴聲」的傳說。
滿月已過天頂,是乍夜了。校園裡顯得十分地寂寥沉靜。
他凝神傾聽,發現琴聲是來自……二○六A琴房!
他猛然抬起頭看向二樓左翼的那間琴房。
這是……第一號夜曲,降b小調。
蕭邦的夜曲……
他站在樓下聆聽了好一陣子,心頭一陣震顫。這琴聲……不知怎的,竟給他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彈奏者的技巧十分高明,每一個音都準確的無懈可擊,琴音在詮釋裡融進了無限情感,哀傷、悠揚、激昂、和緩、悲愴……如此如此溫柔的鋼琴……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鋼琴。
到底是誰在琴房裡?
是傳說中那個對生前的鋼琴戀戀不忘的鬼魂?
抑或另有他人?
無論如何,他都決定要一窺究竟。
中庭的樓梯沒有封鎖,他沿著樓梯爬上去。
午夜裡,沒有人逗留的音樂大樓處處瀰漫著陰森的感覺。愈靠近邊間的二○六 A琴房,他的心跳便跳得愈大聲,幾乎掩蓋了接續在降b小調夜曲後的第二號夜曲,降E大調。這首曲子的感覺和前一首曲子又不大相同,比較沒那麼悲傷,情緒的起伏稍微輕快一些,也是一首他很熟悉的曲子。
雖然確定自己從未聽過這樣的鋼琴,然而那琴音裡卻又存在著某種難以形容的熟悉。
是誰是誰是誰……
是誰呢?
他喘息著,心臟劇烈地跳動。
直到他來到那間充滿傳說的琴房,他站在透明的窗外,瞪大著眼,看著坐在鋼琴前那名全身白衣,發長披肩的女子——
鬼……
沒有出聲驚她,他就那樣站在窗外,看著月光斜照進來,照得她的臉如月色銀白,傳說中的鋼琴也彷彿發出詭譎的光。
郎彩……
然後,他找到了那一份藏在記憶裡的熟悉。
這是……他爸爸的鋼琴,但又不是……
轉頭在門窗上搜尋著。
前後門都上了鎖,只有一扇靠近後門的天窗是打開的。
他猛然想起那扇天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壞掉了,可以關,但無法上鎖。然而卻一直沒有人去修理。
仔細一想,「午夜的鋼琴聲」就是自那時開始繪聲繪影起來的吧……
他猶豫著要不要讓她知道她被發現了。看她驚訝害怕的表情應該會有很趣。
然而……這樣的琴聲多麼教人不捨得打斷。
她一曲接著一曲,想看她受驚的慾望比不上坐在窗下靜靜的聆聽,讓她溫柔的夜曲撫平那逐日啃蝕著他內心的焦躁。
過了兩個小時之後,連續彈完蕭邦二十首的夜曲,郎彩才將注意力從琴鍵上漸漸收回。
蕭邦的鋼琴曲很容易讓人陷得很深,每回彈蕭邦,總要好些時間才能收回放出的情緒。
一如以往,她坐在鋼琴前沉思了好一會兒,耳邊彷彿還聽得見剛剛才彈過的琴音。
撫撫琴身,喃喃道:「真是一台好鋼琴。」
音色很棒,踏板也很好踩。是STEINWAY光澤黑色C-二二七型的中古鋼琴。比她第一次彈的那台鋼琴稍微小一些,但音色還是很漂亮。
當初會發現它,真是個意外中的意外。原本她只是半夜睡不著,在學校裡閒晃著。最後晃來這一整排琴房,最後又意外地發現有一扇窗戶居然是可以推開的。
然後,她就成了這間琴房的午夜訪客了。
拉下琴蓋,收好頂蓋和支撐架。她打了個呵欠,看向窗外銀白的月光。
皺了皺鼻子。
時間有點晚了。該閃人嘍。
伸了伸懶腰,她替鋼琴拉好防塵罩,順著來時路「爬」了出去。
琴房的兩扇門是從室外上鎖的。她只能再從天窗爬出去。
天窗有點高。她得一腳先站在窗台上,一腳用力勾住窗框,才爬得上去。爬上去之後,又得小心翼翼地滑下來,才不會一頭摔到地上。
安全著陸。
又是個很棒的晚上。
謝謝嘍,二○六A的鋼琴。
次日,上完必修的團體指導課後,圍聚在授琴室走廊上的幾名學生臉色凝重地談論著。
「聽說,又出現了……」語氣神秘兮兮。
江雲冰走過他們身邊,忍不住揚起一抹令人匪夷所思的笑。
看見江雲冰,周博文停止渲染「午夜鋼琴聲」的鬼故事,從後頭追上他。「江……呃,江雲冰——」
江雲冰回過頭來。臉上還帶著那份笑意。「什麼事?」
跟江雲冰當了那麼久同學,雖然不是很熟,不過……這還是他頭一次看見他笑耶。他今天心情特別好嗎?
清了清喉嚨,他問:「呃,那個,不知道你找到人跟你搭檔了沒有?雙鋼琴的部份……」
江雲冰直視著他。「還沒……」
「喔,那、那……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跟蔣可家搭完以後,可以再跟你搭一次。」在他炯炯目光的逼視下,他緊張得直冒汗。「那個……我們想選彈浪漫派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的『俄羅斯狂想曲』,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跟我們一起練習。」都是蔣可家啦,說什麼江雲冰沒搭檔很可憐,他才會有一點良心不安。
江雲冰聳了聳眉。卻一語不發。
拜託,好不好,他也說句話呀。這種沉默會給人造成壓力耶!
不知道為什麼,江雲冰突然想起郎彩之前跟他說過的話。
她叫他對人要客氣一點。
看著周博文冒汗的額頭,他突然覺得心頭似乎好過一點了,才道:「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不用了,一個人彈兩次太辛苦了,你跟蔣可家搭檔就好,我的部份,我自己會想辦法。」
該說的話一說完,不等周博文再客套幾句,他掉頭便離開了。
耳邊彷彿還聽得到身後那愈說愈離譜的午夜鋼琴故事,令他的笑意又更加深了些。
似乎愈接近學期末,學生們也就跟著越加忙碌起來。
避難所樓主李慕恩忙著幫繫上學長姐籌辦畢業美展,不在家,鑰匙放在門框上。
劉宗奇伸手到門框上摸下鑰匙,打開了房門。
耶,沒人在。他聳聳肩走進來,坐到電腦桌前,打開電腦螢幕。
沒過多久,門把被轉動了,孔令維抱著一堆書走進來,跟劉宗奇打了聲招呼後便窩在自己老位置上背起法條和判例來。
正將視窗切進聊天室尋找他那位神秘網友的劉宗奇回過頭來。「你怎麼沒去圖書館和小寶一起唸書?」
孔令維從《民法》裡抬起頭。「她不讓我跟她一起,嫌我會吵到她。」
「喔。」瞭解。「請繼續,我不吵你。」回頭在聊天室裡搜尋著訪客名單,沒找到他認識了快一年的那位網友。百般無聊,只好下線,翻起隨身帶來的《微積分》認真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屋主回來了。一進門就嚷:「呴,累死了。」直接走進浴室裡。
最後,當江雲冰帶了一盒披薩走進來時——
「食物!」三個人立刻朝他飛撲過來,六隻手兇猛地朝兩大盒披薩進攻。
在場四人,有兩個人需要準備期末考,另外兩個人則忙著準備期末的成果展示。是個忙碌的時節。
慌亂中只搶到一片披薩,江雲冰四處張望著。許久,才問:「郎彩沒來?」
沒人回應他。其他三人還忙著吃東西。
江雲冰用自己的眼睛找到了答案。
她沒來。今天沒有來。昨天、前天、大前天也沒來。她已經有整整一個禮拜沒過來了。
終於在搶食間找到空檔說話,劉宗奇說:「在準備期末考吧,聽說外文系滿嚴格的。」
是嗎?江雲冰滿懷疑的。因為她沒出現的這幾夜,除了禮拜四晚上以外,「午夜的鋼琴聲」仍然經常在午夜過後迴盪在二○六A琴房。
「不過我昨天有在路上看到她喔。」孔令維說:「跟一個男生走在一起。」
「一定是同學。」劉宗奇進一步說。
江雲冰好笑地看了他們一眼。「這是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替郎彩解釋?
「怕你誤會嘛。」李慕恩拿了一張紙巾擦著油膩膩的手。「郎彩不像那種見異思遷的女孩。」
「是嗎?」孔令維倒不像李慕恩那麼肯定。「我倒認為她有點難以捉摸的。」
「會嗎?」劉宗奇有不同的看法。「我還以為她是一根腸子通到底呢。」
「她的確是。」孔令維回頭說:「不過她同時也是難以捉摸的。」
江雲冰當然很清楚他們為什麼會這麼認為。不過他比他們知道的更多一些。她的琴音很是剔透,個性太複雜的人是彈不出那種琴聲的。但她的確也不容易懂。
「這是沒辦法的事。」他說:「外星人跟地球人之間的溝通障礙——」
「好個有創意的比喻。我想我應該是地球人吧。」郎彩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四個大男人紛紛停下動作抬起頭。
郎彩是直接從學校過來的。聞到披薩的味道,她像小狗般皺了皺鼻子,丟開背包加入搶食的行列。「餓死了、餓死了。」她邊吃邊含糊地道。
四個大男生看她那樣餓,都不好再與她搶剩下來的食物,乾脆放手讓她吃個飽。
等掃光紙盒裡的披薩,喝掉最後半瓶可樂後,她拍拍肚皮,滿足地低喊一聲,找了個位置讀起書來。
「郎彩,你要唸書怎麼不回學舍?」
她搖搖頭。「不行啦。我現在一看到床就會睡著了,圖書館又人滿為患,沒地方去了啦。」糟,荒廢課業太久,現在臨時抱佛腳不知來不來得及?
劉宗奇和孔令維立刻和她結盟起來。「嗯,那我們一起加油吧。」也回頭去各自念各自的書。
江雲冰和李慕恩對看一眼。聳了聳肩。一同動手收拾起地板上的一團凌亂。
兩個小時後……
「她睡著了耶。」李慕恩壓低聲量。怕吵到也早已陣亡的兩名考生。
「嗯……」江雲冰低頭看著她眼眶下方淡淡的黑影。
他撐著肘,很好奇她一邊讀書,一邊練琴,一邊還要打工。
一天只有二十四個小時,她用什麼時間來睡覺?
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沒揭穿她午夜彈琴的事,也許是因為他開始喜歡上那種在午夜時分徘徊在二○六A琴房外的感覺吧。
陷入沉睡狀態中的郎彩突然睜開眼睛,視線游移片刻後定位在江雲冰身上。她啞聲問:「你找到搭檔了嗎?」
他伸手覆住她的眼皮,語氣平淡地說:「不關你的事,繼續睡吧。」
李慕恩搔搔頭。「什麼搭檔?」
江雲冰回過頭來,微笑。「也不關你的事。」
下個禮拜五就是期末音樂會了。他已經決定不找任何人搭檔。
郎彩緊閉著眼皮,睡意卻離她好遠好遠了去。
兩天後,中午時分,郎彩站在校門口,看著李慕恩朝她跑來。
她朝他揮揮手。「慕恩兄,這邊這邊。」
李慕恩喘著氣來到她面前,對她咧個笑。
「問到了?」她問。
「問到了。」他說:「是莫札特。」從他同學口中打聽出來的。曲目已經印在文宣上了。
「瞭解。」她點頭笑道。莫札特只有一首完整的雙鋼琴作品。
李慕恩微笑地看著郎彩。心想:雲冰真沒意思。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可以自己悶在心裡頭呢?
難道他還不明白,朋友是用來做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