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棒球事件後,自此在學校打棒球時,揮棒的人都禁止朝著建築物的方向。於是棒球場的球開始往同一個方向以拋物線的弧度高高飛去。
校園中俊男美女的感情故事也朝著某一個既定的方向繼續發展。
首先是前任學會會長傅敏柔宣佈退出角逐趙羲雅女朋友的競爭遊戲。
再接著,就傳出國中部校花經常被看見和趙羲雅出雙入對地走在一起。更接著,據傳現任學會會長李子晶與校花王雨新的仇愈結愈深,兩方人馬的氣氛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緊張邊緣,女孩們的戰爭一觸即發。
這些事聽在已經回到學校上課的曉霧耳中,只覺得無比地遙遠,無比地恍惚。
故事裡的男主角似乎不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趙羲雅。
但都一樣可惡。
偏偏冤家路窄,幾回在校園中見到他,她不是低下頭當作沒看見,就是別開臉輕輕地「哼」一聲,以示她厭惡他的決心。
她不願意再跟他說話。
就像現在,她與徐美琴從福利社買了冷飲出來,迎面便看見羲雅正往這頭走過來。
徐美琴看的兩眼發直。
曉霧拖她不動,只好在羲雅走過她們身邊時,故作冷漠。
羲雅這一陣子白受她冷眼相待,早已經習慣她對他視而不見。然而每每經過她身邊時,卻還是忍不住要多看她幾眼。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卻不知道為什麼她要這樣做。
照理說來,他還比較有理由對她生氣呢。他都還沒跟她算王雨新事件的帳,她氣他什麼?
也許他的想法是太過天真了。想要恢復他們從前那一段友誼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曉霧……變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地變了。離他愈來愈遙遠。
她明明看見他卻假裝視而不見。
走過她身邊時,他的胸口有一種被刨空的感覺。
自從發現雙胞眙喜歡玩交換身份的遊戲,曉霧便常常忍不住地想要猜猜看,今天,哪一個是哪一個?
朝陽笑起來時給人一種淘氣的感覺。
旭日看起來總是比朝陽多一分穩重。
所以……現在看漫畫發出笑聲的人應該是……朝陽。
為了印證,她出聲喚:「四姊,你在看什麼那麼好笑?〕
但應聲的人卻是坐在電腦前設計網頁的「旭日」——她以為是旭日。「任何再有趣的事情一旦變成不得不完成的功課,就再也不有趣了。我哪裡笑得出來?〕
這話卻是正牌朝陽的調調。
而正在看漫畫的才是旭日。
曉霧又猜錯了。不過她當然沒膽承認她分不清自己的雙胞胎姊姊。
但旭日心思聰慧,老早知道曉霧在想些什麼。「不必頭痛,小五,我們兩個人有時候連媽媽也分不清楚咧。」
朝陽比旭日有電腦天份,因此電腦作業都是她在做。這時她回過頭來——「說不定我才是旭日,而旭日其實是朝陽。〕
雙胞胎相視一笑。那笑容何其相像。
連曉霧看了都不禁一驚。看來要以笑容來分辨這兩個姊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家裡,雙胞胎年紀跟她最接近,其他人的世界對她來說都太過遙遠了。自小她看著這兩個姊姊,心裡總是十分羨慕。
雙胞胎心有靈犀,常常這個給一朵笑,那個回一個眼神。甚至不需要言語,她們的心便能互相溝通,有默契得好似她們原來是同一個靈魂,只是不小心被分成兩個個體。
是以儘管在血緣上,她跟她們流著相同的血液。
關係上,她們是姊妹,但朝陽和旭日太親,她們的親,只讓她備感孤寂。
若不是在極年輕極年輕的那段歲月裡,有一雙手緊緊的捉住她,引領她走出童蒙年代,曉霧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那麼地消散在幾乎停滯不動的時間洪流之中。
只是,長大以後,一切都變了。
再也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回到從前……
前幾天她才看到羲雅牽著王雨新的手走過校園。
他們似乎是真的在一起了。
曉霧的心頭有百般說不出的滋味。
其中一種,叫做苦澀。
趙家老大從高中畢業後,跌破所有人的眼鏡,沒有繼續升學。
這真的很令人難以理解。
因為光以他優秀的籃球身手,就有不少大學願意提供獎學金讓他入學。
但他卻連一所學校都沒選,畢業後到現在這段時間,就待在家裡不知道在忙什麼事。
那天週末下午,曉霧蹲在趙家後院的草地上,看著趙家老大將車庫裡的舊摩托車牽出來重新整修。
她看他做這工作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
猶豫許久,她終於問:「趙大哥,你為什麼要把時問浪費在一輛破車上頭?」
趙家老大停下手邊的動作,手上扳手輕輕在拆下來的引擎上敲了又敲。「帥妹,你瞧,你覺得我有可能修得好這輛車嗎?」
車子很舊,不像有可能修得好的樣子。但是出於對趙家老大的信任,曉霧又覺得或許要修好這部連引擎都快爛掉的破車還是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她考慮了很久很久。
「怎麼樣?」他問。
終究還是無法欺騙自己的良心。她搖搖頭。
趙家老大笑了笑,丟開手中的扳手。「是啊,這是一輛破車,全身上下,從頭到尾,沒有一個零件不需要更換,我也知道如果將全部的零件都換新後,車子絕對可以回春,但是那就不是原來的那輛車了啊……」
她靜靜地看著他,覺得他的眼神看起來很絕望。
趙家老大向來是個不輕易服輸的人,因此當她發現他竟然也會有這樣的表情時,她很驚訝。
「趙大哥……」不知從何時起,曉霧發現她在面對他時,講話已經不再會結結巴巴。「為什麼你不去台北?」晨曦姊不是也在那裡嗎?他們到底是不是一對戀人?
趙家老大仰躺在柔軟的草皮上,看曉霧一臉認真的神色。他坐起身,揉了揉她愈長愈長的頭髮,喃喃道:「你長的愈來愈像她了。」
像她?像誰?晨曦嗎?
曉霧心裡一驚,因為趙家老大低下頭在她唇上輕輕地碰了一下。
她覺得她的心跳快停止了。天啊,她不能呼吸!
那是個吻嗎?
勾了勾嘴角,他捏捏她的臉,自己趄身離開了。
等曉霧喘過氣,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有雙眼睛冷冷地看著她。
是羲雅。
深吸一口氣,當她抬起頭看向他的時候,眼色也是冷淡的。
他們之間的這一場冷戰,早已開打,而停戰日卻仍遙遙無期。
趙家老大在半年後被軍隊徵召,進了海軍。
入伍半年後,曉霧收到一張他寄來的照片,那是在一艘軍艦上,背景是海。
照片裡的他被太陽曬得更加黝黑了,嘴角依然掛著昔日的笑,只是似乎添加了更多她不明白的東西。
她把那張照片護貝後,放進自己的皮夾裡。
早雨和晨曦偶爾還是會回到家裡來,但上一回早雨回來的時候,多帶了一個人。
是一個很好看的大男生。據說是早雨的學長。
早雨在談戀愛了嗎?
曉霧摸不著她的心思,只好努力地瞄著那個好看的大男生,在心裡偷偷揣測。
而晨曦一回來,聽雙胞胎說她已經整整一年沒跟隔壁羲雅說過話,十分訝異。
「你這丫頭……怎麼這麼會折磨人……」聲音裡儘是難以置信。
曉霧不服氣。「我才沒有折磨人。」
晨曦和雙胞胎互看了一眼,搖搖頭說:「羲雅真可憐……〕
引來她們小妹妹更多的抗議。
然而誰也想像不到,在冷戰一年後,她與羲雅重新開口跟對方說話,會是在那樣悲傷的場面下……
她想她將永遠忘下了,當羲雅出現在她面前,拉著她一路跑向醫院時,那種不知道什麼等在前方,恍若世紀末大逃亡的可怕感覺。
過了一年,陳萸廷眾望所歸,還是班長。
「跳,林曉霧,跳下去,快跳!」
「不,我不跳。」曉霧奮力地搖頭。「不跳就是不跳。」緊繃的身體顯示她隨時準備奮力一搏。
吼,在她班長的淫威下還敢不跳?這般膽敢違抗她的,全班大概也只剩下這一個。她一定要讓她知道她的厲害。伸手一招,下令道:「來人啊,把她給我推下去。」
眾爪牙們立刻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嘿嘿嘿,準備就死吧。」
曉霧不肯放棄任何抵抗的希望。在眾人的包圍下,她連連後退,後退連連,直到她再也無路可退。
數雙魔手伸向她,將她用力一推。
曉霧一聲尖叫梗在喉嚨裡,重心不穩地向後栽進水池裡,濺出丈高的水花。
沉進水裡的那一剎那,她驚慌地吃進了好幾口水。踩不到池底,又不能呼吸,出於求生的本能,她開始手腳並用,奮力地在池裡掙扎。
踢、踢、快踢水。
終於,她浮了上來,雖然快快吸了一大口氣後,又沉進水底,但已經找回乎衡感的她,終於有辦法踩到水深高及頸部的游泳池底。
一冒出頭來,她立即往水淺的地方「漫步」走去。
同學們在池邊等著她。
陳萸廷笑嘻嘻地道:「游泳沒想像中困難吧,只要不怕水,一切都好辦。〕
曉霧伸手捶她一下。「我差點淹死。」鼻腔裡還嗆的令她直流眼淚。
陳萸廷笑說:「有救生員和我們在呢,不會真讓你淹死的,再多練習幾次就順手了,你不下水,是不可能學會的。小心體育不及格。」
二年級的學生開始上游泳課,發現曉霧是一隻旱鴨子後,陳萸廷便發揮同學愛,召集幾個同學在放學後將曉霧帶到游泳池來練習。
學校的游泳池在放學後是開放給社區居民使用的,但因為不是假日,因此來游泳的人還不是很多。
曉霧怕水,也是等到她要下水時才發現的。不知怎麼搞的,向來對各類運動都學得很快的她,一看到水,就是沒轍。
「也許我上輩子是淹死的。我媽說我前輩子是她養的一隻貓。」這可以解釋她為何會怕水。不是她不努力,是天生下來就有障礙。
但陳萸廷不買帳。「那這輩子就更應該把游泳學會,克服障礙呀。」都犧牲了自己放學後的時間來幫她了,逼也要逼到她學會為止。
徐美琴在水池裡身手矯健的有如一條美人魚。「看,曉霧。」她在池中揮手道:「游泳真的很好玩的。」
蔣葆寶在她身邊當示範。「看我的動作,身體放鬆,踢水,自然就浮起來了。〕
曉霧恐懼地瞧她們一眼。「說的比做的簡單。」但還是乖乖地跟著同學練習踢水,免得再次被丟進水裡。
不知道練習了多久,陳萸廷說:「好,今天就練到這裡。只要這個禮拜我們天天都來練習,保證你很快就會學會。〕
接下來幾天,果然幾個戰友都很有義氣地陪曉霧到游泳池練習。
如此到了第五天,她終於學會換氣了。儘管划水和踢腿的姿勢有點狼狽,但勉強可以過關了。
而曉霧也累得放任自己沉進池裡,讓陣陣的水波往她身上拍打,她則動也不動地在水面上漂浮。直到她飄到池邊,一雙手突然捉住她的雙腕,用力地將她從水裡提上來。
她驚叫一聲,頭臉都是水的看著捉住她的人。
太陽剛剛下山,一勾淡銀色彎月懸在天上。
羲雅臉上陰鬱的表情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
兩眼對望的那一瞬間,她有一種心事被窺破的驚慌,心跳暫停了一下。
這時陳萸廷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她已經替她拿來她的衣服和書包。徐美琴也急急地把她的大毛巾披在她身上。
她已經一整年沒仔細聽他的聲音,因此她不知道此刻他較以往更為低沉的聲音裡,充滿著的情緒是什麼。
她只聽見他說——
「……出事了。」
忘了她發過不再跟他說話的誓。「什麼?」
「快跟我走,旭日出了車禍,人在醫院裡……」
「什麼?〕
他扯下那塊大毛巾,胡亂地在她身上擦拭一通。
曉霧幾乎是機械式地將乾的制服直接套在濕泳衣上。
等她穿好衣服,他已經捉起她的書包,一手拉住她便帶她往外狂奔。
夜裡的風不斷地吹在她身上。
她聽不見週遭的聲音,只除了他們因奔跑而發出的激烈喘息。
到了大馬路上,他攔下一輛計程車。
他將她塞進車裡,自己也跟著擠進車廂。
她不知道他是下是又長高了,否則車廂裡怎麼會這麼擁擠?
她一直在抖。
他觸到她冰冷的手臂。她聽見他叫司機把冷氣關小。
再下一瞬間,他伸出雙臂抱住她,將他的溫暖給她。
她不敢問。不敢問為什麼他會這麼急著帶她到醫院。不敢問旭日的情況。不敢問事情是怎麼發生。
她只是覺得好冷、好冷。
她不由自主地發抖,連嘴唇也是。「羲雅?」她無意識地喚著。「羲雅……」
他讓她的瞼埋進他溫暖的胸前。「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曉霧,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在這裡。」
他的堅定緩和了她的恐懼。
她緊緊地抱住他,再說不出話來。
旭日……
趕到醫院時,爸爸媽媽和朝陽都在。
看見她,朝陽伸出手。「來。」
曉霧投進姊姊的懷裡,跟著全家人一起放聲哭了出來。
旭日不在了……
死亡是一件令活著的人難以承受的事。
早雨和晨曦連夜從台北趕回來,林家爸爸和媽媽的白髮似乎在一夜中全冒了出來。
那一陣子林家一家人還無法適應一個女兒已經不在人間的事實。
吃飯,還是準備跟平常同樣多的碗筷。
等大家坐下來,才發現有個位置是空的。
於是那一頓飯就再也沒有人吃得下。
每個人的情況都不好。
最令人擔心的是朝陽。
雙胞眙是一個靈魂分住在兩個軀體,大家都擔心旭日一走,朝陽會承受不住。
除了旭日離開的那一天她曾放聲大哭過一次,之後她的臉上一直看不出太多的情緒。
葬禮那一天,天空出奇的藍,萬里看不見一片雲。
早雨看著洗藍的天空,不禁喃喃道:「啊,三妹也不要我們傷心。」
曉霧穿著一身的黑衣站在朝陽身邊,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刻的體會到黑色所象徵的死亡意義。爾後她格外不喜歡穿黑,或許也是因為太早面對死亡的緣故。
旭日的早夭,斫傷了他們的心。
他們一家人把旭日的骨灰帶到東部海邊,租了船,來到海中央。
不記得是多少年以前,一次家庭會議裡,全家人開玩笑地談論著自己想要的葬禮。那時候不過是當玩笑在說說,沒有人想到真要去實際執行。
小船隨著海水搖晃,朝陽坐在船舷邊,懷裡緊緊抱著另一半自己的骨灰罈,眼神望著茫茫的海水,覺得自己從此以後就要像這片海水一樣,再也無法平靜下來,永遠找不到可以依靠的角落。從此,她只剩下一半的靈魂。
啊,別了,我親愛的、最親愛的……
揭開封口,捻起一把灰,任憑手中的灰在風中消逝。
看著朝陽親手將旭日灑向風中時,曉霧紅了眼眶。
再見了,三姊……
以後太陽從東海面升起,你都看得見了。
朝陽很冷靜地送旭日走。
結束後,他們的船回到岸邊。朝陽來到曉霧身旁。「別哭,小五,旭日其實沒有死。」
曉霧不明白地抬起眼眶紅紅的瞼。
只聽見朝陽說:「那天我們交換身份,所以死的其實是朝陽而不是旭日,放學時去推開那個小孩的也是朝陽,不是旭日,旭日還活著,你不要哭。」
「朝陽你在說什麼?」然而當那張與旭日一模一樣的臉轉向她,凝重的神色就像旭日時,她愣住了。
這是旭日還是朝陽?
朝陽(或者旭日?)將一根手指按在唇上。「噓,別說出去唷。」
這根本是多此一舉。
曉霧瞪大眼。因為她根本搞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究竟是朝陽因為受不了旭日死掉,而把自己當作是旭日活下去;抑或那一天,出事的人真的是旭日而不是朝陽?
而假如連活著的那一個都不確定,那麼這世上還有誰會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