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一段很短的適應期,一切的紛亂重新上了軌道後,時間的流動似乎又慢了下來。
中學校園裡的氣氛跟小學很不相同。
男孩子跟女孩子打成一片的情況愈來愈罕見了。
大多數的男生比女孩子更急著想要展示自己的力量,拒絕讓女生侵入他們的地盤。
而女生也愈來愈看透了這些男生的真面目,對她們來說,這群男生不過是愛鬧愛要寶的小孩子,他們所建立的王國比起她們這個半大人的小社會來,簡直幼稚得可笑。
性別的界限益加清楚。
曉霧重新被劃歸回女孩的圈子裡,過去放肆的野性在時間的洗禮下漸漸收斂起來。
制服以外,她偶爾也穿裙子,頭髮則因為私立中學的限制不像公立中學那樣嚴格,也跟著留長。
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重新洗牌後,她卻仍然不真正的屬於任何一個群體。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還是習慣手牽著手一起去上廁所、倒垃圾。
曉霧從一開始就沒有養成這個習慣,以致於到現在還是沒有所謂的手帕交。
女同學彼此問所談論的話題已經跟她感興趣的愈來愈遠。
她很在意,而愈是在意,就表現的愈是不在意。
於是她瞼上常常出現一種超越她年齡的表情。
那是種有一點淡漠,有一點高不可攀,還有一點神秘的表情。
這種表情的出現,讓其他女同學見了,忍不住暗暗驚奇。
於是她又變成了一小群群體的一份子,只不過,就如同每個星系的行星雖然圍繞著同一顆恆星公轉,彼此間卻永遠沒有真正交會的一天。
她還是覺得寂寞。
看著窗外,眺望,成為她不經意養成的習慣。
她是在一邊看著窗外,一邊聽女同學們在一旁嘰嘰喳喳的情況下,才知道比雙胞眙大一屆的羲雅在學校竟是個很受歡迎的角色。
他們雖然是鄰居,但讀的是不同的國小。
何況三年就是一個鴻溝了。
直到現在曉霧也進了中學,她跟他的生活圈才又重新有了交集。
而這個時候趙家老大也已經從這所中學畢業,她終究來不及參與他的世界。
前些時候她問他:「以後要做什麼?」
晨曦要到台北去讀大學了。跟早雨姊姊一樣。她以為趙大哥也會離開這裡,或許就跟晨曦一起到城市去。畢竟,他們在談戀愛不是嗎?戀愛中的情侶應該是要在一起的。
然而他卻只是笑著摸摸她的頭說:「我要去飛。」說了這句話後便再也不肯說。
她不懂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跟她也常常不懂早雨或是晨曦的心事一樣。
一直以來,他們的差距都太過遙遠。
當他們接近成年時,她還辛苦地在後頭遠遠追趕,而愈追趕卻發現,自己愈來愈追不上。突然問那讓她覺得自己跟趙大哥好遙遠。
她的失落感愈來愈深。令她眉頭糾結。
教室在二樓,微風從窗外徐徐吹來……
而隨著風吹來的還有流言。
「看啊,快看,他走過來了,羲雅學長實在好帥喔。」徐美琴從來不掩飾她是個花癡的事實,因此每次當她雙眼閃閃發光時,大家總能順著她的視線找到令她目光閃亮的原因。
是中午午休快打鈴的時間。羲雅穿著高中部的夏季制服,這個夏天突然拔高的身材撐起米白色短袖襯衫和咖啡色長褲,搭黑皮鞋——左臂上掛著糾察隊小隊長的紅色臂章和穗帶,正從樓下的走廊那頭往這頭走過來。
整個人英挺得正像是會令情竇初開的少女們眼睛閃閃發光的元兇。
是啊,比起班上幼稚的男同學,這個才叫作男人。
如果徐美琴是花癡一號,那蔣葆寶名列二號當之無愧。她的雙眼閃亮的程度可以跟徐美琴相提並論且毫不遜色。
「哦,羲雅學長,你可知我為你傾倒……」
在一片傾倒仰慕的聲浪中,總得有人發出理智的聲音,陳萸廷是這一號人物。
果然在群花倒地後,只見她冷靜地拿出她的隨身名人手冊,從中提出細心紀錄觀察後的看法。
〔趙羲雅,身高一七六,體重七十,左眼右眼裸視各一點五,沒有近視,目前就讀本校高中部二年八班,最喜歡內的顏色是灰色,最喜歡的詩人是濟慈,最喜歡武俠小說是溫派四大名捕系列,在圖書館借過最多次的書是《對話錄》,放學後最常出現的地點是雜貨店。目前沒有交過女朋友的傳聞出現,但據說前任和現任學會會長都很『欣賞』他,其他潛在女友更不在少數。本校帥哥不少,趙羲雅雖然不是最帥的,但是人氣似乎愈來愈高,連高中部的淆花王雨新日前都發出通告,聲稱趙羲雅即將屬於她,所以結論是——可遠觀不可褻玩,大家看看就好。報告完畢。]
〔嘩!」一群小女生佩服地看著陳萸廷的隨身手冊。「班長,你哪來這麼詳細?〕
陳萸廷笑道:「當然是多方秘密搜查的結果。」她以後可要朝名記者之路邁進呢,眼下這些不過是牛刀小試。
「我有個問題。」徐美琴發出疑問:「為什麼他放學後最常出現的地方是雜貨店?」好像跟帥哥的形象不合。
陳萸廷有好幾次都在雜貨店裡看到趙羲雅,所以自然而然得出這個結論。只是……徐美琴的問題仍然考倒她。
是啊,為什麼像趙羲雅這種有氣質的帥哥,最常出現的地方會是在給人感覺很俗的雜貨店?而不是書店或圖書館、咖啡館那種「有氣質」的場所?
她的沉默使得大夥兒隨著她絞起腦汁來。
「嗯,這是個很值得深思的問題……」
「那還用說,當然是幫媽媽去買醬油。」曉霧懶懶地回過頭來,懶懶地說。
大夥兒下巴紛紛掉了下來。林曉霧好不容易搭上一句話,卻是這麼沒創意的話。
把一個可供想像的題材瞬間打入柴米油鹽裡頭。
抬起手錶,曉霧笑道:「要打鈴了,班長你不管秩序?」其他同學吃完了飯都還在聊天呢。
陳萸廷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揚起嘴角。
〔好啦,嗑牙時間結束,大家回座位了。」乍休鈴聲在這時候響起,她拍拍手,
回頭招呼其他同學。「午休了,大家趴下來睡覺。〕
曉霧將視線調回窗外,調整好午睡的姿勢,但眼睛一直沒有閉起來。
一個男生還在吵鬧,陳萸廷大聲道:
「李俊傑,快回座位,別害我們班被扣分。」說完她悄悄來到曉霧身邊,輕聲道:「改天你得告訴我,你怎麼知道趙羲雅上雜貨店是為了買醬油。〕
不用選什麼黃道吉日,曉霧輕輕吐出幾個宇:「我們是鄰居。」輕不可聞。
但陳萸廷從此記住了曉霧說那些話時,一副不干己事的語調。
當真不干己事?
陳萸廷頗感興趣地笑了又笑。
雖然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但他們班每兩個禮拜要輪流調一次排位,曉霧不總是那麼幸運能夠得償所願。
換過位置後,曉霧從靠窗的這邊被換到別的座位。
下課時,她走到上禮拜還是她的位置的桌子旁,猶豫了片刻,才開口說:〔高正文,我跟你換位置好不好?」從窗外望出去可以看見整片天空,課本上的文字沒有辦法讓她專心時,她就常常望著天空打發時間。
他們班的座位是按照身高排的,高正文的身高跟曉霧相仿,但體積卻足足大了一倍。
正在吃零食的他將桌面弄得都是餅屑。好不容易吞下一大包餅乾,他說:「不好。」
看著他桌上的餅屑所招來的螞蟻,曉霧沒有很堅持要跟他換。「那算了。」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班長走了過來,拍拍她的肩,她回過頭。
「去坐我的位置。」班長比曉霧高五公分左右,座位排在比較後面,但也靠窗。
曉霧沒有拒絕。「謝了,中午請你喝飲料。」
「兩罐藍莓果汁,不客氣了。」
兩人私下交換座位。
而也就因為像陳萸廷這樣善心的女同學太多,讓陳萸廷這擁有中午可以不用睡午覺特權的班長在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才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那是學期中的時候了。
曉霧換到靠走廊的座位。
那一次窗邊的座位都不是自己友黨,幾個男生又都討人厭。曉霧便沒開口換座位,在靠走廊的窗邊將就安頓下來。
那兩個星期她沒天空可看,午睡時問就乖乖地睡午覺。
陳萸廷是班長,坐在講桌前假「維持秩序」之名,實際上卻偷偷地玩掌上型俄羅斯方塊,在當周的值星糾察走過去的時候,她正經八百地抬起頭,意外地看見那個臂上繫著紅色穗帶的小隊長突然在他們班教室外停了下來,眼神在教室中間靠窗的位置上流連片刻後,伸出手輕輕在曉霧側著臉的頭頂上撩動幾根髮絲。
嚇,這是什麼情形?陳萸廷倒抽一口氣。
曉霧睡的很熟,一點兒也沒被驚擾。
發現陳萸廷正偷瞄著他的舉動時,那位風靡全校的模範生竟然俏皮地伸手按在唇上,向她做了「噓」——別告訴別人的小動作。
驚得她手上的電動按錯了鍵,將上萬的積分殺的一乾二淨。
實在可恨。
結果兩個禮拜下來,他的那些小動作全只落進她一人眼底。
她極想將這個秘密找個人說,不止一次話都已經到了喉嚨,卻又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趙羲雅那個手勢簡直要了她的命。
然而她也知道這件事是不能洩漏出去的。因為一旦洩漏出來,曉霧會立刻成為眾矢之的。
光應付那些趙羲雅的愛慕者,她就會不得安寧。
噓,不可說、不可說。
然而很多不可說的事情最後都會洩漏出來。
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緣故?
果然不久後……
「誰是林曉霧?」
同樣是國中部學生,卻是三年級學姐的王雨新,帶著一票娘子軍來到曉霧的班級教室外。
曉霧上一回聽到這樣的開場白,是有人來找她挑戰。這一回又是為何?
「我是林曉霧。」從考試卷裡抬起頭,招認的同樣一乾二淨。
王雨新不愧是國中部公認的校花,她的臉好看的程度,就像是寫上了「我是美女」四個大字,讓人一目瞭然。
陳萸廷沒有把她跟趙羲雅的小秘密說出去,卻早預料到會有這一刻。
秉持著保護同學的心態,她站出來說話:「王雨新學姐,我們班正在考英文單字,有什麼事情請長話短說?」
王雨新看著貌不起眼的曉霧,突然笑道:「對不起,打擾了,我只是想麻煩學妹幫我一個忙。」
不好,這笑中藏刀。陳萸廷替曉霧著急起來。
曉霧茫然地瞪著王雨新。「什麼忙?」慘,被人這一攪和,她剛背好的單宇都快忘光光。
王雨新開門見山地說:「聽說趙羲雅學長跟學妹是鄰居,下個禮拜是他生日,我準備了一份禮物,想請學妹轉交給他。〕
呃?失算。不是來尋釁的?陳萸廷沉著氣,觀察後續發展。
蹙起眉,曉霧不感興趣地道:「你自己拿給他不就好了,高中部的教室又不遠。」
咚。陳萸廷撫著後腦勺。她要去撞牆。這麼簡單的道理連豬都知道。
沒料到會遭到拒絕,王雨新錯愕了片刻,再度笑道:「學妹你一定是沒留意過學校裡的小道新聞,羲雅學長他這個人不喜歡人家送他東西,我聽說他跟你這個鄰家小妹交情很不錯,所以才想請你幫個忙。如果由你轉交,他應該比較不會拒絕。」這樣仔細的解釋過後,她應該就沒有再說不的理由了吧?
全班都忍不住屏息等待曉霧的回答。
曉霧手指不慎靈活地轉著筆,有好幾度筆管脫離她的指尖飛了出去又讓她給拾回來。「如果他不喜歡收禮物,那你們幹嘛還自討沒趣?」
喂!他們班這個林曉霧是個呆頭嗎?眾人差點沒倒地吐血。
有了前車之監,王雨新這回鼓足了耐心。「曉霧學妹,這你就不用替我們擔心了。我只問一句:這個忙你幫不幫?」
曉霧這時已經在心裡詛咒趙羲雅一百遍了。臭驢蛋!「如果我說不——」
抽氣聲在四周響起。
對不起,話還沒說完。「顯然太沒人情味了。先說好,就這一次,下次別來找我。我雖然住他家隔壁,但是我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真是王八蛋!
陳萸廷翻了翻白眼。好個一點關係都沒有,真撇個一乾二淨,這位同學到底有什麼毛病?
王雨新巴不得這是曉霧唯一一次幫忙。因為,如果她都已經知道要從這邊下手,難保其他人不會也跟進請她轉交。屆時羲雅學長收到一堆禮物,恐怕也很難認出她送的是哪一份。
她連忙拿出已經包裝妥當的禮物。「學妹,多謝了。以後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儘管來找我。」
曉霧接過那盒包裝精緻的禮物。昨晚背的單字正式忘的一乾二淨。她的腦袋裡現在只剩下「死趙羲雅」四個宇。
等王雨新和她的同伴一離開,陳萸廷便道:「本來以為校花學姐很不好惹,現在看來個性倒也還算不錯,曉霧,你說是不是?〕
「嗯。」死了,「麻煩」的英文怎麼拼?
放學後,曉霧沒有立刻回家。她先去了趙家一趟,看見趙媽媽在家,便把王雨新的禮物交給她。
「趙媽媽,這是給羲雅的,麻煩你拿給他。」
「給羲雅?」趙媽媽看著那包裝精美的方盒,再看看她。「你送的?」
「嗯……」點點頭。「嗯。」管他,不要節外生枝。
「好,他回來我就拿給他。」趙媽媽笑道。「曉霧你坐會兒,趙媽媽剛剛煮了綠豆湯,一起來喝。」
但她怕義雅回來與他碰上面。「不用了。」急急站起。「我還有功課要寫,我回家了。」說完便一溜煙地往門外跑。
當晚她洗完澡後看見旭日和朝陽的房間門開著,猶豫了會兒才走進去。
房裡只有一個人,躺在床上翻著畫冊。她一時分不清楚那是旭日還是朝陽。猜猜看好了。「三姊嗎?〕
「嗯。小五,什麼事?」
猜對了,是旭日。曉霧於是放心地走進房裡,在床邊坐下。「問你件事好不好?〕
「嗯,問啊。」
〔你們小隔壁趙羲雅一屆,有沒有人托你們送東西給他?〕
旭日抬起頭。「怎麼問這個?有人找你麻煩是不是?〕
有點窘的。「不是啦。只是我以前從來不知道他這麼受歡迎。〕
旭日笑道:「那是因為你年紀小。你大概不知道很多女生就是喜歡像他這一型的男生。〕
「哪一型?」十分困惑地問。
旭日勾了勾唇角。「像他那一型,身材高高,頭腦好好,有風度又有禮貌,重點是他的眼神,遠遠瞧去冷冷淡淡、客客氣氣,近近觀來卻又神采奕奕,笑起來的樣子好看又不張揚,再過十年,等歷練多了,趙羲雅會迷死很多人——比現在還要多。」頓了頓,突然貼近妹妹的臉,捏了捏她的瞼頰。「我以為……小五,你早該知道這些事情不是?」
曉霧被她突然而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我,我怎麼會知道?」愣了一下,頓住。「嚇,你是四姊吧!」不是旭日,是朝陽。朝陽才會這麼頑皮。
朝陽笑出聲。「傻妹,現在才發現。」
曉霧頓時有種被要的感覺。「又不是小孩了,還玩這種變身的把戲。」
朝陽依舊嘻皮笑臉。「我才十六歲而已,怎麼不是小孩?姊姊我又不像妹妹你十三歲就已經準備發表獨立宣言了。」逗趣極了,小五真好玩。
曉霧瞼色一陣青一陣白。「討厭……」轉身要走。
朝陽連忙捉住她。「這樣就生氣啦?」
曉霧抿著嘴不說話,腳丫子用力地跺著地板。
朝陽揉亂她的劉海。〔彆扭的小丫頭,你真會傷別人的心。〕
曉霧抗議地直扭動身體。「哪有,我哪有?」她哪有傷別人的心?她哪有那麼壞。
朝陽眼神清明地看著她。「不然你怎麼解釋,為什麼從前幾年開始,你故意對羲雅冷淡。〕
曉霧還在掙扎。〔因為他討人厭!〕
朝陽笑了,眼裡有一種瞭然於心。〔小傻瓜。〕鬆開妹妹的手。〔算了,不管你。反正我也不是趙羲雅的什麼人,犯不著為他抱不平,你說是不是?〕
曉霧驚慌的看著她。難道說〔那件事〕被朝陽知道了?朝陽不可能知道!她不應該知道的……
朝陽一鬆開手,曉霧立即像受驚的小鹿般衝出房外。
差點迎面撞上了正要走進來的旭日。
「怎麼了,小五?」
曉霧搖著頭,委屈的眼淚就快要掉下來,她推開旭日躲回自己房間裡去。
旭日一臉困惑地看著躺在床上的朝陽。「到底什麼事?」
朝陽嚴肅地說:「趙羲雅的事。」
「喔。」明白了。坐到床邊,盤起腿,厚毛巾輕輕地擦著剛洗好的濕發,突然她的動作停頓住。「不會惹上什麼麻煩吧?以小五的個性……」
朝陽打了個噴嚏。「快把頭髮擦乾,別害我感冒了。」每次旭日一受寒,她就會跟著感冒。雙胞眙心靈相通固然很方便,但連生病也一塊兒可就不好。
「但是小五——」
「不用擔心,趙羲雅不會讓她出事的。」
旭日笑了笑。「我是擔心她會給他添麻煩。」
「笑話——哈啾!〕朝陽連連打噴嚏,實在受不了,只得接過旭日的毛巾替她擦乾頭髮。「那個更不需要我們擔心。〕
旭日很快反應過來。
也是,這畢竟是小五自己的成長歷程啊,她想要長大,就得自己去探索未知的人生,從中獲取經驗和教訓。
而最重要的是,去學習如何處理好自己身邊發生的各樣感情。
如此一想,旭日寬心了些。
加油啊!小五妹妹。
羲雅相當相當的生氣。
當天回家他就看到那個禮物了。
媽媽說是曉霧送的,所以他拆了。
那是一份手工制的巧克力,找不到署名。
但因為是曉霧送的,所以他以為那是個惡作劇,拆開來以後便擱著沒再動它。
想找曉霧問個清楚,卻又找不到適當的機會。
事情就這麼拖了下來,都差點忘記了。
不料過了好幾天以後,他自己發現了真相。
當時是午休時間,他當糾察,值星經過音樂教室的時候,聽見爭吵的聲音,發現裡頭的人是高中部的前任和現任學會會長,以及幾個國中部的女生。
午休時間逗留在空教室裡是嚴重違反校規的行為。如果被捉到,她們每個人更少會被記兩支警告。
他當糾察是被老師推薦的,本來就不是出於自願,當然也沒有興趣給別人開罰單。所以當時他只想看看這群女生究竟在做什麼,會不會做出什麼危險的事?如果沒有什麼大不了,睜隻眼閉只眼就算了。
卻沒料到會聽見——
「羲雅學長已經收了我的禮物,他理所當然是喜歡我的,」
躲在一旁的羲雅差點懷疑他耳朵出了問題。
他什麼時候收了王雨新的禮物?
這個禮拜六是他的生日,從上個禮拜開始,他就陸續收到許多女生送的生日禮物,有校內也有校外的,但是全讓他一一退回了。他不記得他有收過誰的東西?
「他怎麼可能會收你的禮物?每個人送的禮物都讓他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他也很清楚的表示不會收任何東西。他怎麼可能會單單收下你的?」
羲雅認出現在發言的人是現任學會會長李子晶。
「這就要看送禮的人是誰了。」王雨新高高地仰著臉,不卑不吭地說:「什麼人對他來說意義重大,什麼人對他來說沒有意義,答案顯然已經很清楚了。所以請你們以後不要再說喜歡羲雅學長的話,你們這樣會讓他很困擾。」
「你在說什麼可笑的話!〕前任學會會長傅敏柔聽不下去了。「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確收了你一個人的禮物,你確定他真的有收?」
王雨新相當肯定地道:「當然,我送給他的是一盒手工巧克力,巧克力當中還有兩張這個禮拜天的電影票,他沒有把它退回來,當然是表示他願意跟我約會了。都已經這麼明白了,還需要什麼證據。」
聽到這裡,羲雅才猛然想起那盒還放在他房裡的巧克力。因為一直沒有掰開,所以他根本也不知道裡頭有兩張電影票。
但媽明明告訴他,那是曉霧給他的呀。難道說……會是那樣嗎?
傅敏柔不是一個沒有風度的人。她看著王雨新道:「好,既然你這麼說,那麼如果這個禮拜天趙羲雅果然跟你去看電影了,我就退出這場競爭……但是,如果沒有呢?」
王雨新爽快答應道:「那我從此對羲雅學長死心,把機會讓給你們。」
被一群女生追逐,羲雅非但不覺得高興,反而還十分困擾。儘管極想衝進去說明他的立場,但在這之前,他得先弄清楚一件事。
他得先找到曉霧,把事情問清楚。
看來這場聚會只是一次充滿火藥味但還不至於爆炸的談判和示威活動,不會出什麼問題,他決定先離開。
而在教室裡的女孩們絲毫沒察覺到她們談論的主角就在外面,而且剛剛才離開。
李子晶冷眼看著其他兩位道:「我不參加,反正你一定是在說謊。我絕對不會放棄我的權利。」說完,她轉身率先離開音樂教室,身後如同其他兩位,各有一群死命效忠的追隨者。
談判破裂。
一切靜待這個禮拜天揭曉。
當天下午,羲雅忍著衝動沒跑到國中部教室去把曉霧叫出來。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件事絕對跟她有關。她怎麼可以代替他收別人的東西?她怎麼可以?
「羲雅,請你上來解這一題。」數學老師點了他的名。
黑板上是一題三角函數。他心不在焉地走上台,拿起粉筆,刷刷刷地寫下解題的方程式。心中充滿對自己青梅竹馬的鄰家女孩的憤怒……和苦澀。
曉霧又跟同學調換了位置,坐在窗邊。
講台上的老師在講解一首唐詩,曉霧卻仰起臉,看著從遠方的天空飄過來的一朵雲。
事情的發生完全沒有預警。
一顆脫離了球場的硬式棒球以全壘打的速度擊向了這棟大樓的這一面窗戶。
「砰」地一聲巨響。
整扇窗戶瞬間破了大洞,碎玻璃像爆炸般夾著巨大的能量向外散射。
一片驚叫聲中,首當其衝的曉霧只來得及以手護住臉。
一顆肇事棒球打破國中部教室的窗戶,數名學生受傷的消息,風一樣地在校園裡散播開來……
「是哪一班的學生?」
「是一年三班的。」
羲雅心口一緊,屏息聽著同學的談話。
「聽說有好多人被碎玻璃劫傷。」
「嚴不嚴重?」
一詳細情況下清楚,但是聽說有個女生剛好坐在破掉的窗戶旁邊,好像流了很多血——」
羲雅突地站起身來,身下的椅子倒在地上,發出不小的聲響。
他的同學不禁盯著他看。「怎麼了?」
「我出去一下。」一年三班,那是曉霧的班級。曉霧喜歡坐在窗邊。
「可是快上課了耶。」下一節又是可怕的英文,老師很不喜歡學生缺課的說。
不管。他拍拍同學的肩。「老師如果問起,幫我請個假。」
突然發生意外,一年三班的教室裡秩序亂成一團。
班長跟好幾個同學將受傷的人送進學校的醫務室裡,留下來的風紀股長百般無聊地指揮剩下來的同學將教室的環境整理好。
碎玻璃已經被處理掉了,但是桌子和地板上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
羲雅沒打招呼就走進來,一進來便四處找尋,卻沒看見想找尋的身影。
他的心糾得不能再緊。隨手捉了個人便問:「林曉霧受傷了是不是?〕
被他捉住的正是徐美琴。
看見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她差點沒昏倒,講話結結巴巴不成一句。「嗯,是、是——〕
羲雅再問。「她現在在哪裡?〕
「她在,在……」
蔣葆寶及時過來解救徐美琴。她比較理智一點,還能正常說話。「曉霧傷的比較嚴重,老師開車送她去醫院。〕
他心一驚。「有多嚴重?〕
「手臂上、後頸,還有肩膀都劫傷了,有一道傷口好像割到動脈,血流個不停。〕
羲雅臉色都發白了。他看向那扇空蕩蕩的窗戶,再看看那塊血跡洗刷不掉的地板,以及沒有書包的空桌。
「有人來替她收拾過東西了嗎?」
「嗯。」點頭。「她姊姊來幫她把書包帶回去了。」
那麼雙胞胎也知道這件意外了。羲雅點點頭。「謝了,小學妹。」
等到他離開的時候,徐美琴腳都軟了。哇,這是她第一次跟羲雅學長說話耶,真的是好緊張。
蔣葆寶說:「不知道曉霧現在情況怎麼樣?」
「我也想知道。」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到現在大家都還心有餘悸。
以後誰還敢坐在窗戶邊啊?
那個下午,是羲雅十七個年頭以來所度過最難熬的下午。
那個下午,也是林曉霧十三個年頭以來所度過最痛的下午。
以手護臉的緣故,她穿著短袖襯衫的兩條手臂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割傷,尤其以靠近窗口的左手最為嚴重,割到動脈的一條長長的傷口也是在這裡。
醫生說:〔幸好有手護住臉,不然這些割傷要全落在臉上,好端端一張臉就毀了。〕
然而對曉霧來說,不管是傷在臉上還是手上,痛苦的程度是一樣的。
除了兩條手臂以外,她的左肩、耳翼和頸部,也都有一些零星的小傷口。
林爸爸趕到醫院時,看見女兒渾身浴血的慘樣,二話不說,直接昏倒在林媽媽的懷裡。林爸爸向來見不得血。
眼見著媽媽也搖搖欲墜,已經做好傷口縫合的曉霧只好趕緊澄清:〔嗨,老媽,我的傷口其實沒有看起來嚴重,只是流的血多了一點而已。〕
接下來三天住院的日子裡,曉霧享受到了被親友關懷包圍的溫暖以及難以想像的注意力。
不消說,全家人都輪流來醫院陪她。
隔壁趙爸趙媽趙大哥都來看她了,趙大哥還帶了吉他過來,在醫院裡為她唱了一下午的歌,令她心裡暖洋洋的。
校長帶了那個擊出全壘打的「肇事學生」和他的家長一起過來致歉。
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也帶了鮮花和水果過來。
班長陳萸廷偷渡進來一份報紙,告訴她說:「瞧,你出名了。」上了社會版新聞。
接著就有立法委員給她送了一個大大的紅包過來,裡頭是十萬元的慰問金。
曉霧初次嘗到被眾人圍繞的滋味。
但心裡卻老覺得還有什麼地方不足夠。
羲雅沒有來。
她住院三天,他沒有來看過她半次。
第四天她出院回家休養,就聽說他跟校花王雨新一起去看電影了。
她想從那個時候起,她就有一點恨他。
這個年紀的孩子,感情剛剛萌芽,因為年輕,因此恨一個人和愛一個人都很容易。一旦愛了,就會死命去愛,而要恨起一個人,也是盡全力地去恨。
至於有沒有道理,通常不在他們的考量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