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是我縱橫在網路裡的暱稱。
當初栽進網路這個虛擬世界時,這個名稱很自然地就從腦袋裡浮現出來。原因無它,只因為我叫「楚歌」——霸王四面楚歌的那個楚歌。
當我使用霸王這個代號時,我沒有想到,我會在網路的另一端遇上一個別姬。
我們的相遇,要從三年前說起……
☆ ☆ ☆
三年一前,我二十二歲,剛從大學畢業,主修電腦資訊。
有很多同學在畢業前半年就陸續寄出求職信,唯獨我,在畢業的時候,還沒有打算立刻進入職場。
我在一家速食店打工,大學四年的一切花費全賺自這裡。畢業後,我仍留在這家速食店裡賺取時薪六十五元的薪水。
曾經想過要把它當成正職,倒不是因為喜歡,只是覺得速食店的工作較單純,所以沒有很想離開的慾望。
反正同樣是賺取生活所需,當店員跟當工程師對我來說並沒有很大的差別。當初我之所以選擇念資訊,主要是覺得面對沒有生命的電腦,比面對複雜的人腦來得簡單,並非對玩電腦特別有興趣。
有一天,幾名意料之外的客人來到速食店。
他們是我大學時的學長,長我一屆。
這幾個學長畢業後便自組科技網路公司,平常我跟他們只是點頭之交,談不上認識。
我很訝異他們會認得出我,並喊出我的名字。
看見我,他們拉著我聊天,意外地熱情;後來連續幾天,他們都到速食店來吃午餐,我免不了必須跟他們寒暄幾句。
就這樣,我被拉進了他們自組的網路公司,共同參與電腦軟體的設計。
如此一來,我的生活又與網路脫離不了關連了。
在公司裡工作了半年多,無論是工作或生活,都漸漸上了軌道。
我跟幾名寫程式的工程師經常窩在一間小小的設計室裡,有時為了趕件,三餐都是拿泡麵來充數。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原來已悄悄脫離群體生活的我,因長時間工作上的相處,我跟其中一名工程師漸漸有了些聯繫。
他叫做劉翰青,是學長網羅來的電腦好手。
跟他熟稔,是因為有一回我跟他剛好負責同一個線上交易公司的防火牆case,在檢查程式時,我們發現原來的程式裡有幾個不容易被找到的小bug,為了找出這幾條小蟲,我跟他沒日沒夜地閉關在設計室裡趕工。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扣除解決生理需要的時間,我們幾乎朝夕相處在一起,這種情況持續了將近一個星期。
當工作完成的時候,我們兩個雙雙倒臥在辦公室裡,呼呼大睡了一整天。
醒過來的時候,很多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公司裡開始傳出我跟劉翰青是情侶的謠言。
本來我不是很在意,反正這不是真的;但劉翰青似乎對這件事認真了起來,他開始追求我——而總共也不過約我吃了兩頓飯。我基於禮貌,沒有回絕,他便真的把我當成了他的女朋友。
我原來想糾正他,但一次、兩次,他都沒聽進去。而所有人也都認定我跟他已經在一起,再三辯駁總是沒有人相信。
好奇怪是不是?
以前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以為我不能懂大人的想法是因為我還小,可我現在已經成年了啊,為什麼我還是不懂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麼?
為什麼人們永遠只肯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
是與不是,竟是可以用選擇來決定?
所以我不喜歡跟人相處。跟人們那一顆顆複雜的大腦相較之下,電腦顯然簡單易懂多了。
瞧,我輸入一個指令,它馬上就配合地反應出來。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沒有什麼一加一等於三的問題。
這樣不是很好嗎?
簡單一點,也輕鬆一點。生活就應該是這樣。
我張大著眼睛繼續瞪著螢幕,手指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打。
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半——午休時間。我正在試寫一個程式,趁它在run時候,我利用空檔收e-mail。
有十來封,泰半是垃圾郵件。
將廣告信函一一刪除後,我才開始看其它的mail。
一封是劉翰青寄來的,他問我要不要一起用晚餐?
我簡單地回了幾句話——
改天吧,今天下班後另外有事。
至於是什麼事,那就是個人隱私了,無可奉告。
這樣講比直接拒絕較不傷和氣。
我不想惹是生非,畢竟是同事,如果撕破了臉又得天天見面,那多痛苦。
接下來的一封是來討教問題的,我做了重點式的回覆。
然後是一封電子賀卡。依照mail裡的網址點進去後,幾秒鐘內,一張繪著一個大蛋糕的動畫卡片出現在螢幕上。生日快樂,四個鮮紅的大字陸續從蛋糕裡跳了出來,底下的留言寫著:
姊,我生日快到嘍,不要忘記了哦。
絕對不會忘記。
我微微一笑,把這張圖抓下來存進硬碟裡。
這是楚羽寄來的第四封卡片了,大概是怕我會忘記,所以連續幾天都寫信來提醒我。
其實他的生日距離現在還有半個多月呢,根本還沒到。
楚羽剛出生的時候,我以為我跟他會沒什麼姊弟緣,畢竟我們之間相差了八歲多,又是不同母親所生。
媽媽極討厭楚羽,少數幾回不小心看見他時都會皺起眉頭,甚至轉過臉去,好像他是一條醜陋的蟲似的。她連看他一眼都覺得痛苦。
相對於媽媽,爸爸則極其寵愛他。
我不怪他為了楚羽而忽略我,因為楚羽的確需要呵護——他是個氣喘兒;而我,除了天生健康的優點外,還很堅強。
我沒有恨過這個異母弟弟。
而意外的,他竟然也跟我親近,尤其是在我念大學的這幾年,他主動的示好,完全消融了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那座冰山。
我們常常瞞著所有人,一起溜出來在外面見面。
回覆完所有的郵件後,我檢查了一下,發現程式還在跑,於是我回來點選了書籤裡的一個網址,進入我時常逗留的一個叫做「市塵居」的聊天室。
使用的代號是霸王。
這是一個人氣頗旺的聊天室,裡面居住著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人。
進入聊天室後,我如以往,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找了一個角落便窩了下來。跟以前一樣,不打算在裡面發表任何一句話,或者跟任何一個人密談。
網路世界裡聚集著成千成萬個寂寞的人,我沒有興趣和他們分享我的心事。
我只想讓自己有片刻抽離的時間,獨自排遣並不代表我跟他們有著同樣的寂寞。
我不寂寞——至少不去碰觸。
因為,假如你將手指戳進一塊黏土裡,第一次戳的時候,黏土表面可能只陷入一點點;你再戳一次,它就會陷深一些。如果你不斷地戳它,那個被你戳出來的孔就會愈戳愈深,直到它穿孔而出,侵蝕掉整個靈魂。
寂寞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所以堅強的人不會去碰觸它。
網路是個虛擬的世界,一切形象與感情皆屬虛構。
這個世界裡找不到真心真情。沒有真實。
霸王可以是個虛擬世界裡的人物,楚歌卻得活在真實的世界裡,所以霸王跟楚歌嚴格算起來,並不是同一個人。
聽起來好像有點人格分裂,但我覺得這很正常。
霸王在這裡只是個旁聽生。
這是我打發時間的一個方式,這裡的言論有時候還挺好玩的。
午休時間,市塵居裡卻聚集了不少人。照理說這個聊天室的高峰期是在晚上十點到凌晨兩點間,除此之外的其它時間會出現這麼多人,只證明了一件事——現在的上班族都挺會打混,不怎麼專心上班。
聊天室系統通告:霸王進入聊天室
跟以往一樣,霸王進入市塵居後,便沉默地站在一邊。
聊天室裡,幾個熟悉的人名中斷了原先的談話——
美代子:「霸王進來了,你好,安安啊。」
癡情過兒:「今天霸王會說話嗎?還是像以前一樣,當個沉默之王?」
龍女:「過兒,我們剛剛說到哪了?」
道明寺:^_^
我好玩地看著這些網客的對話,猜測真實世界裡的他們可能會是些什麼樣的人?
他們你來我往、興高采烈地交談,令我有些納悶。
我不懂為什麼只憑一些言語上的交流,就能建立起這樣熱絡的交情?
他們彼此相識嗎?或者只是來自某一個被遺忘的角落的寂寞靈魂,利用這種方式來排遣?
西門悄悄對霸王說,「嗨,午安。」
一個叫做「西門」的網客,使用密談找上了我。
我看了一眼,不打算回應。
原想他會知難而退,但沒過多久他又傳訊過來。
嗨,午安,呼叫霸王,你掉線了嗎?
我抿嘴一笑。是的,就當我掉線了吧,我不理你,你不要怪我。
在這裡,我習慣旁觀,不習慣涉入太深。來來去去的網客那麼多,沒有一個讓我有開口的想望。
「嗶」的一聲從電腦裡發出來,通知我程式裡出了些問題,需要修正。
我收回心神,正打算關閉聊天室視窗,將注意力擺回我的程式裡的時候,一名闖進聊天室的新客人不知怎地讓我眼睛一亮。
聊天室系統通告:別姬進入聊天室——亮紅色的大字閃爍著。
別姬?
乖乖,其他網客的反應比我還快。
美代子:「別姬安安,用過午飯——嗎?」
美代子一向熱情,像是市塵居的招待員一樣。見有客人進來,便頭一個打招呼。
其他人也暫時中斷了本來的談話,對這位新成員好奇起來。
龍女:「別姬,霸王別姬?」
龍女一發言,我才聯想到真的是「霸王別姬」,好巧。
癡情過兒:「別姬安安,你跟霸王有什麼關係嗎?」
美代子:「是啊是啊,好巧喔。霸王,你的別姬出現了,你是不是該出來講幾句話了呢?」
呃?要我發言?沒那麼容易。我端坐電腦前,靜觀其變。
道明寺:^_^
道明寺在這裡是一個「微笑」的存在。這世上也是有這種人的,談笑看世情,何其爽落。
西門:「嗚嗚,都沒有人理我,我要走了。」
聊天室系統通告:西門離開聊天室——
世上奇怪的人很多,在網路上,你尤其容易見到平常不在人前出沒的怪客,這也是其中一個——怕寂寞的西門。
大夥兒等了很久,這位別姬連聲招呼也不打。
美代子對別姬說:「是掉線了嗎?」
龍女:「令天系統好像有點怪怪的……」
道明寺:^_^
77:「潛水中……」
啊,又浮上來一個。一個來聊天室練習浮潛的數字。
至於別姬,還是不說話。
語言是性格的外衣,不說話比較容易隱藏自己。
癡情過兒:「看來我們這裡又多一個沉默羔羊了。」
龍女:「霸王沒先說話,別姬怎麼敢開口?要夫唱婦隨呀。^_^」
夫唱婦隨?沒這回事。
我看著螢幕裡聊天室訪客的一長列名單,霸王在最末端,恰巧與在最前端的別姬遙遙相對,在漆黑的背景顏色裡,發出瑩藍色的柔光——代表性別是「中性」的藍光。
這位別姬感覺上有幾分神秘喔。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開口?
雖然不知別姬的性別,但我直覺該是個「她」。
電腦又傳來「嗶嗶」長聲,催促我該關照關照它了。
我沒有退出聊天室就直接關閉視窗。反正,霸王是否真的存在於那裡並不很重要。
回過頭來,把市塵居拋在一邊,我開始檢查起剛剛跑過的程式。找到問題,做了一些修正後,午休時間也已經結束了。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別姬的真實紀錄。
就不知道別姬是不是跟霸王一樣,在一片眾聲喧嘩當中,選擇以沉默為語言?
☆ ☆ ☆
六點下班,怕被小劉逮到,我早早便設定好防止機密資料外洩的密碼,鎖了電腦,只等時間一到,便捉起隨身肩包,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向電梯。
電梯從頂樓慢慢降下,在十三樓停下,電梯門一開,我立刻跨步進去,電梯門關,一分一秒都不浪費,在確定小劉沒有跟來,我緊繃的神經這才稍稍放鬆了些。
跟在身後進來的幾個同事見我一個人搭電梯,一名女性網頁編輯好奇地問:「今天沒有約會呀?」
「嗯。」我低著頭說。
另一個人笑。「年輕人啊,天天約會終於也吃不消了吧?」
「是啊。」我沒有天天約會。事實上,我這個月到目前為止只有一次不小心沒推辭掉小劉的邀約,週末的時候跟他去看了一場電影,又恰巧不小心被公司裡的人看見,誰知道從此謠言飛滿天。
另一名已婚男性工程師深有體會地說:「天天膩在一起也不見得好,小別勝新婚呀。」
「噯。」是是是。
天氣很熱,通風口直對著我的腦門吹,頭有點痛,我下意識地往後站,不確定自己想躲開的是直吹腦門的冷氣,還是眾人的誤解。
下班時間的關係,電梯有很多人,我從沒費心去注意過有誰和我搭同一班電梯。而且電梯大多時候都很擁擠,我只想仰高脖子,多吸進一些新鮮空氣好抵抗令我頭重腳輕的暈眩。
我好羨慕長得高的人。
身高只有一百六十公分的我,在今日營養過剩的台灣社會裡,算是嬌小的。糟糕的是,我又不喜歡穿太高的鞋,因為高跟鞋總是害我腰椎酸痛。
羨慕高的人,是因為我覺得高一點的地方,空氣好像比較新鮮。
這種想法跟科學無關,就跟吃東西的時候,老覺得別人碗裡的食物比較美味是一樣的道理。
這樣渴望自己所沒有的,不知道是不是一種病?
「小姐,終點站到了,你不出去嗎?」
一個陌生的聲音清清冷冷地喚醒了我。
我怔愣了半晌,看清楚現實。
眼前是一張陌生的男性臉孔,一個穿著藍色條紋襯衫的男人,他的手指正按著電梯的開關鍵,而所有的人都已經步出電梯,走向地下停車場。
剎那間,我有些恍惚,不自覺喃喃道:「這的確是終點站了不是嗎?」
可是我不應該直接到達這裡的。
有時候,終點並不是在旅程中的人想去的目的地。
我沒注意陌生人的反應,只抬頭說:「抱歉,我想我還得搭回一樓。」我錯過了。
男人看了我一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替我按了一樓後,便逕自走出電梯。
這回我沒再錯過樓層,順利地走出了這棟承租給各家企業的綜合辦公大樓。
斜照的夕陽依然有些刺眼,天空是帶著灰濛濛的藍。
不必判斷方向我也知道該在哪一個街角轉彎,但人潮洶湧的瞬間,我總是不自主地停下腳步,淹沒在人群中的感覺令我無由地憂傷。
我一直回過頭,想看清楚一些我不知道是什麼的物事,它一直就存在於那裡——我知道的,但我每次回頭,卻只是更無法往前走去。
☆ ☆ ☆
接近凌晨三點多的時候,我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床頭上的電話一直響著,我迷迷濛濛地接起了電話,納悶這種時間怎麼會有人打電話來擾人清夢?真不識相。
「喂……」我懶洋洋地接起電話。
等了一會兒,對方沒有作聲。
我困惑地又「喂」了一聲,這時從話筒裡傳來的粗重喘息聲頓時令我愣了一下。
還沒意會到這是什麼情況的時候,就聽見粗嘎的聲音自話筒傳出——
「你想不想做愛?一個人很寂寞吧,你穿著紅色的蕾絲小褲褲嗎?它濕了沒有……」
變態!
我嚇了一跳,用力地掛上電話,瞌睡蟲全給這通電話嚇飛了。
驚魂未定之際,電話鈴聲又刺耳地響起來。
我差點沒嚇得跳起來,抓起電話才聽到「嘿嘿」兩聲便又立刻把電話給甩上。
回頭一想,不對,我飛快地拿起話筒擱在一旁,以免那個變態又撥進來。
天啊,在半夜接到這種電話真的會嚇死人!
儘管已經拿起電話,確定不會再有人打進來,但那個粗嘎的「嘿嘿」聲卻彷彿還殘留在耳邊糾纏著,不肯輕易散去。
床前大片的落地窗令我不安。
厚重的窗簾在我入睡時就已經拉上,窗戶也上了鎖,但戶外冷涼的空氣似乎仍從縫隙中鑽了進來,引起我全身一陣陣戰慄。
很少在這樣接近清晨的黑夜裡醒著,入睡的城市籠罩著詭譎的氛圍。
住宅區裡,大部分的燈光都暗著,只有遠處少數幾扇窗還透著光。而在那些亮著的窗戶後方,彷彿隱藏著一雙雙窺視的眼睛。
心臟怦怦的跳動聲和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在暗室裡迴響,不覺令人毛骨悚然。
黑暗中,我坐在床緣,睡意全消。
猶不能置信我會遇到這種事。
突然間,我有些忿怒起來,而忿怒中還夾帶著從剛剛延續到現在的驚恐。
為什麼我必須要面對這種令人作惡的騷擾?為什麼我得承受這樣的恐懼?只因為我是個單身女子,一個人獨居在外、平日生活檢點?
這不公平!
我伸手扭開床頭櫃上的小燈,懊惱地耙著頭髮。
心裡有些氣、有些害怕,兩種情緒不時地困擾著我。我想要尖叫。
被擱在一旁的話筒發出急促的嘟嘟聲,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難忽略。我拿起話筒,用力掛上。將整具電話抱在胸前,渴望能有人陪在身邊。
也許我可以打一通電話給誰,我迫切地需要知道此時此刻,我不是一個人既孤單又無助。
可是,要打給誰?
在這種時候……
猶豫了一會兒,我將電話放回原處,站起來在臥房裡四處走動,等我意識清醒地發現到時,我已經打開電腦,坐在電腦桌前,連上了我的避風港——市塵居了。
三點五十七分,這種時間,聊天室裡應該不會有人了。
但我還是進入聊天室。
意外的,一抹瑩藍色的柔光清清冷冷地出現在那裡。
別姬?!
她在線上。
整個聊天室裡,只有霸王與別姬。
其他網客最後離開的時間是兩點十九分,發言人是小貓。
螢幕上顯示著——
小貓:「要看日出要早點起床哦,明夭的日出時間預測是五點零三分。」(2:19)
看來這梯次的網客明天有人要早起了。
我看著那抹瑩藍色的光、看著靜靜不說話的別姬,心裡有種不曾感受過的平靜,彷彿她可以瞭解我的心事,也正在傾聽——即使我們兩個誰也沒有開口問候過對方。
接到電話騷擾的焦慮漸漸被撫平了。
那抹瑩藍的光影一直陪伴我直到清晨。
五點零三分,天色漸亮。我站了起來,拉開落地窗的窗簾。
城市的天空仍是灰濛濛的,但一抹染上了朝陽的雲彩依然那麼嫵媚。
我的窗戶看不見日出,它面對著西方,永遠等待著落日。
但我知道,黑夜,已經悄悄過去了。
再次回到螢幕前的時候,別姬仍然在那裡。
不知道她的窗戶看不看得見五點零三分的日出?
突然有點想問她——她在聊天室裡待一整夜做什麼?
但最後我仍只是悄悄地退出聊天室。
☆ ☆ ☆
為了避免再接到同一個人的騷擾電話,當天下午我便抽空到電信局換了個號碼。
本來不想把新電話號碼給人的,但過沒兩天,小劉過來找我問說:
「小楚,你家電話壞了嗎?怎麼我這幾天都打不通?」
當時我正利用工作空檔在編寫我個人的軟體程式,聽到小劉的話,我暗叫一聲糟。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著螢幕,本來想敷衍說壞掉了的,但想想,這樣騙人好像不太好,只得回答說:「嗯,我換電話號碼了。」
希望他不要問我的新號碼,因為我不想給他。
「換號碼了?」他有些責怪意味地說:「怎麼沒告訴我呢?你這樣子臨時換號碼又不說一聲,如果我有急事找你怎麼辦?」
我摘下沉重的眼鏡,揉了揉眼皮,轉過臉看著他。
他從我桌上拿了枝筆和一張便條紙,不容拒絕地說:「新號碼是幾號?」
「小劉……」我有些無奈地看著他。
「嗯。你可以說了,我準備好了。」
「小劉……」
「以後別再這樣了,知道嗎?快說吧。」
我垂下頭,歎了口氣,念出一串數字。
他迅速地記下,摸摸我的頭髮,笑說:「這才對。」將記有電話號碼的紙條折疊收進上衣口袋後,他拉了張椅子在我身邊坐下來。
看見我螢幕上顯示的東西後,他好奇地問:「咦,這是什麼?」
我稍稍挪開身體,避免與他太過靠近。看著螢幕上一個跳動的光球,我說:「隨便玩玩的,我想幫我弟設計一個結合電玩和學習的遊戲軟體。」
電腦資訊上的交流,我是可以接受的。小劉是一個好手,或許可以提供我一些意見。
「嗯,看起來有點意思,你進行到什麼程度了?」
「有八成了,只剩下一點小地方需要修改。」應該可以來得及給楚羽當生日禮物。
「我可以玩玩看嗎?」
我看他那麼感興趣,心想無妨,便說:「好啊,我先示範一次給你看。」
示範的同時,我將設計原理解釋給他聽:「這套軟體的好處是,系統本身是和使用者一起學習,可以支援網路連線,讓多人同時加入遊戲,使用者可以自訂身份與學習主題,例如要學習占星術方面的知識,可以先選擇西洋或東方的情境設定,隨著所吸收的知識累積,參加者可以自由運用他所得到的知識參加檢定或比賽,合格以後就可以升級,變成占星大師或擔任天文台的官吏……現在你可以試玩看看,不過整個作業系統還不是很穩定,可能隨時會當機。」
「嗯,我知道了。」
把位子讓給小劉,他很快便進入了遊戲裡。
我看著他專汪的神色,心想還好他是個電腦狂,閒暇之餘才會想起我這個「女朋友」,不然我是不可能縱容他繼續誤會下去的。
電腦暫時被他霸住,我離開辦公室,決定暫時摸魚一下,到頂樓走走。
這棟商業大樓有三十層高,從二樓開始,分別分租給金融、貿易、科技、通訊、房地產、旅遊……各式各樣的行業。整棟大樓全天候每一個角落都有空調設備;頂樓則是開放空間,視野良好。
我捨棄了電梯,一階階慢慢地從十三樓爬到三十樓。
平常大家埋首工作,很少有人會上頂樓來。
我頂著烈陽走到被曬得發燙的欄杆前,鳥瞰這個有如棋盤一般的城市。
樓上風大,一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但我每次上來這裡,除了平和以外,沒有其它任何的感覺,包括恐懼;甚至,連自己也好像消失了,整個人像進入一種無物、無我的境地裡,只覺一片安詳、寧靜。
我在樓上持了好一陣子,待心情完全調適好才下樓。
小劉已經不在我的位子上。我看了看周圍,沒看見他人影,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不過……管他呢。
我坐下來繼續完成遊戲剩下的百分之二十。
不知道時間又過了多久,覺得腰酸背痛,我結束手邊的工作,伸了伸懶腰後,本想起來休息一下,但心念一轉,我又連上市塵居,而且沒有意外地在那裡看到了別姬。
我微微一笑。
這個別姬……不曉得她是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掛在聊天室裡?還是我們真的剛好那麼有緣?
平常我上網的時間並不固定。有時候工作煩了,我就會到網路上溜一圈再回來;有時候是在家裡,看完晚間新聞和無聊的電視劇後,若是還睡不著覺,便打開電腦連上線,直到眼睛疲勞得撐不下去為止。
網路雖然日益便利,然而因為工作的關係,我並不喜歡和成天掛在網路上的「網蟲」打交道。
我不相信虛擬的網路世界中有什麼真情。
然而每次看到別姬,我的心裡總有些異樣的感覺。
別姬從不發一言,存在感卻非常強烈——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有時候,我在一長串聊天室的訪客名單裡與她相遇。
有時候,聊天室冷清得有如寂寥的大海,大海上漂浮著兩艘不曾交集的小船,想像我坐在其中一艘,任潮流帶領我漂至某個無人的小島,而突來的一陣風,使得別姬的小船永遠擱淺在礁石之中,與我相望。
對我來說,雖然霸王不曾開口,但市塵居儼然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而沉默的別姬亦成為市塵居的一部分。
別姬的存在,奇異地令我感到心安,即使我明知道,這只是一種心理的自我投射。
不知不覺中,上聊天室,就是習慣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