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上山與家豪道別後,我開始了我的行旅生活。
我沒有國際旅行的經驗,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
我的第一站是在南半球的澳洲第一大城雪梨。
因為是單獨旅行,所以在出發前搜集了許多可能用得到的資料,除此之外,我還帶了我自己,打算好好地感受旅行將帶來的各種新奇體驗。
我背著滿滿的行囊到機場,其中包括一台公司給的筆記型電腦。他們要我每半個月就交出一些東西,我們將透過電子郵件的傳送來聯絡彼此。
我興奮的情緒從前幾天整理行李開始便延續到現在,登機時間到了,我跟隨旅客們到登機門登機。我的座位被安排在後半截機艙靠窗邊的裡位,直到現在,我把我對搭乘飛機的恐懼壓制得很好。我不怕,我不怕……
我一上飛機就閉上眼睛,等待起飛和降落。
經濟艙裡的乘客陸續登機,我感覺我身邊的座位有人坐了下來。
我繼續緊閉著雙眼,心中則開始祈禱。
不會出事,不會出事……絕對絕對不會出事的。這架飛機只是要到香港而已,一個小時的航程很快就會過去,我只需要……小睡片刻……
要命!我根本不敢搭飛機,我在簽約接受這份工作的時候怎麼會忘了這件重要的事?然而現在要反悔也已經太遲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聽到機艙內開始廣播要乘客繫上安全帶、飛機準備起飛的時候,我的鎮定與偽裝的平靜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開始驚惶起來。
老天,要飛了,飛機會不會掉下來?
我遵照著指示繫上安全帶,但可能是系得太緊了,我有些呼吸困難。
我急促地呼吸,但卻吸不進半點氧氣,一陣頭暈目眩襲來,在我快休克的時候,頸後突然托來一隻手,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我頭頂響起:「別緊張,深呼吸,慢慢地,再吸一口,對,慢慢地,別停下來。」
我不由自主地聽從聲音的指示,一會兒之後,我的呼吸慢慢恢復順暢,頭暈的感覺也漸漸消失。放鬆下來的同時,我感覺到飛機在滑動,剛剛不適的症狀又出現,我連忙又深呼吸了好幾次,直到那份噁心的感覺離去。
我的天,如果每次搭飛機都這麼痛苦,我要怎麼走遍全世界?
「第一次搭飛機?」剛剛那聲音問。
我點點頭。「嗯。」
「別緊張,只要飛行員的技術好,起降不會有問題。」
我懷疑地問:「那麼在高空上飛行時呢?」掉下來就全完了。
身邊的他笑了。「搭飛機的風險不見得比開車高,如果真的那麼倒楣遇上了,機上有這麼多人作陪,你怕什麼。」
這人毫不在乎的輕鬆語調讓我想抬起頭看看他的尊容。
於是我抬起頭,我看見了他,他則頑皮地對我眨眨眼。
是他!那個帶我去喝酒,又和我在飯店睡了一晚的陌生人!
我低呼一聲:「怎麼會是你?」
他哼聲。「怎麼不會是我?」
我訝異。「你記得我?」就如同我從沒忘記過他。
他依舊是那副欠扁的模樣。「怎會不記得,那晚你吐了我一身,我還沒跟你收清潔費。」
我愣了半晌,回想那一夜,我瞇起眼。「你胡說,我沒有嘔吐在你身上。」
他在狹窄的椅座上伸展他的長腿。「你確定沒有?」
「我十分確定。」
「不,你有,你把心裡頭的一堆垃圾往我身上傾吐,也不管被你吐的人願不願意聽。」
「我……這哪裡算啊!」
「怎麼個不算法,你倒是說說。」他故意掏掏耳朵,咧嘴道:「這回我洗耳恭聽。」
老天,好討厭的人,無賴就是無賴,跟無賴講話鐵定會被氣死。我決定閉上嘴巴。這一靜下來,我才發現,飛機早已飛上了藍天。
隨著高度的爬升,我們離台灣本島愈來愈遠。
西北部的海岸線嵌在台灣海峽上,看起來是那麼的蒼翠美麗,眼下所見的美景幾乎奪去了我的呼吸。
陽光在我們頭頂上,雲朵則在腳底,我們正往南方飛去。
「瞧,搭飛機沒你想像中那麼可怕吧,習慣就好。」
他一開口,我才意識到:他剛剛那麼說話,或許是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
他是個外冷內熱的人,那一夜之後,我就應該知道這一點。
只是他實在太會諷刺人,我就是聽不慣他說話的那種調調。他應該可以更有禮貌一點。
他笑笑地問:「去哪裡呀,小姐?」
「澳洲。」我淡漠地說。
「去看袋鼠還是準備嫁給那裡的土著?」
聽聽他的壞嘴巴,我真想拿卷膠帶把他的嘴封起來。
我皮笑向不笑地說:「都在考慮中,謝謝你的關心。」
「不客氣。」
他竟還有臉說!我真是服了他了,臉皮真厚。
「算了。」我歎口氣,收回所有攻擊的利爪。
他挑起一邊眉毛。,「這麼快就認輸了?」
「我可不認為這有什麼輸贏好說的。」
他哼我。「輕鬆點,別老那麼正經八百。」
我馬上反駁回去:「我才不像你,這麼隨隨便便。」
他雙手一拍。「這就對了。」
我霎時才發現我又中了他的計,不禁暗自懊惱怎麼老是這麼容易受他牽動,但隨即又覺得自己反應太過激烈,簡直跟個愛鬥嘴的孩子沒兩樣,我心頭一寬,笑了起來。
再回頭看他,我沒了惱怒,反倒慶幸起在我的初次飛行裡有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在身邊,緩和了我的緊張。
他看見我笑,伸出手指掐了掐我的嘴角。「你笑了?」
我下意識避開與他肢體上的接觸,維持著得來不易的笑容,開玩笑說:「我只有兩種表情,笑跟哭,你要看哪一種?」
他沒那麼好拐。他摸摸下巴,壞壞地選擇:「你先哭一次我看看,如果很醜,我就選另外一種。」
「你看過我哭。」我說,記憶又回到那一夜。
那一夜在我們之間形成某種微妙的聯繫,我說不出我對他是什麼感覺,也不知道對他來說那一夜有否代表什麼,我只知道那一夜我們分享得太多,我無法將他當作一個陌生人來看,儘管我對他一無所知。
對我來說,他是一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他在沉吟,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抬起頭面對我時,只說:「我不記得了。」
很簡短的一句話,充分表明了他的態度——他不記得。
「喔。」我淡淡回應一聲,轉過頭去看機艙外的重重雲層。
「該死。」他突然說。
我回頭瞥他一眼。
他說:「你還是笑吧,但是別笑得像個白癡。」
我學他輕輕一哼。「從來就沒有人說我笑得像白癡,你多慮了。」
「但你哭起來的樣子實在醜得可以。」
我再哼他一聲。「謝謝喔,哪天別讓我捉到你在哭。」我撂下狠話。
「你儘管慢慢等吧。」這是他的回應。
真夠自大的了。男人!
我閉上嘴,又把頭偏開去看窗外的雲。
沉默悄悄降臨在我們之間,我瞧見他戴上耳機,打開嵌在椅背上的小電視,將頻道切換到電影台。那是一部西部英雄的美國老片,決鬥啊、淘金啊、牛仔之類的情節充斥其中。
他把椅背稍稍後調。高頭大馬的他因在狹窄的椅子上,看起來相當不舒服。
空姐送來了餐點和飲料,我不餓,只要了咖啡,他則要了一杯葡萄酒。
突然,他扯下耳機,間:「幹麼不開自己的電視,老盯著我的看?」
看來他也沒有多專心在看電視嘛!
「無聊,不想看。」我說。
他瞪了我好久,突然伸手來開我的電視機,把我的頻道調到那部拓荒電影上,我戴上耳機,聽見螢幕裡的對白——
「來決鬥吧,你這個惡徒!」
我忍不住大笑出聲,模仿影片裡的人物將那句對白複述說出:「來決鬥吧,你這個惡徒!沒有人能夠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後面那句是我加的。
他扯下他的耳機,也扯下我的。
他看我,我看他,我們對看了許久。
我抿著嘴,他則裝出一副酷樣,橫眉豎眼的,結果他先忍不住笑出聲。他笑了,我才跟著笑。這就是輸贏的問題了。
我學他剛剛掐我嘴角的樣子,也掐掐他的嘴角。「你笑了。」
「我知道。」
「你笑起來很好看。」
他很得意地咧嘴。「我知道。」
我忍不住問:「這算是有自知之明還是自大?」
這個問題沒有難倒他,他用他一貫的語氣說:「一個缺乏自知之明的人沒有自大的資格。」
好個回答。
飛機已經飛到了南中國海的上空,海面上星羅棋布著大大小小的島嶼。
快到香港了。
我說:「我到香港轉機去澳洲,你呢?」
「我到紐約。」
那麼待會兒下了飛機就得說再見了。
「去看自由女神像和找一個金髮美女?」我學他剛剛糗我的方式糗他。
他朗朗大笑。「你太會記恨了,看來我得謹言慎行。」
他的話無端勾起我一抹愁緒。「忘記」對我來說是這麼的困難,很多事情,我想忘卻忘不掉。
我突然想起荷麗來找我時所說的話,她說她要阻止一個不能夠愛她的人愛她——她的堂弟……會是眼前這個男人嗎?
我清楚記得婚禮那天他陰鬱地站在角落,在我不小心撞到他之後,我們爭吵了一陣子,他強迫我向新人敬酒,之後便帶我離開喜宴現場。我們在一家地下pub裡喝到爛醉;在飯店房間裡,他的擁抱趨走那幾乎令我承受不住的寂寞。
他會是那個人嗎?那個愛上自己堂姊的男人……如此相近的血緣卻不容許相親……
如果是,那麼他的心所承受的痛苦會有多麼深,我無法想像。
「你在想什麼?」他警戒地看著我。
我猛然回神,發現他的臉近在咫尺,他松木般的氣息幾乎噴到我臉上,我倉皇迴避。
我緊捉著椅背,低著頭說:「快降落了,我緊張。」這不算說謊,我的確開始緊張了,在我發覺飛機離海面愈來愈近的時候。
下一瞬間,我的手被一隻大手握進掌中,他的掌心是那樣的熾熱,溫暖我漸趨冰冷的觸覺。
「緊張的時候不要閉上眼睛,只要深呼吸。看不見只會讓你更害怕,害怕會讓你的腎上腺素分泌過多,血糖降低,然後你就會休克暈倒,所以……」
「所以?」
他的眼睛似要看進我的靈魂,我渾身一頭,聽見他說:「面對你所畏懼的,不要逃避。」
他握緊我汗濕的手,又突然放開,我頓失所依,呼吸紊亂起來。
「深呼吸,小姐,深呼吸。」
「喀喳」一聲,我低頭一看,才知道他已經替我扣好了安全帶。
在扣好他自己的之後,他的手重新握住我的。
我緊張得指甲深深掐入他厚實的掌心內裡,我無法克制,而他眉頭連皺都沒皺一下。
在我試著放鬆時,機身突然傾斜,我嚇得低叫一聲,他立刻安撫我說:「別擔心,只是降落。」
只是降落……而我卻大驚小怪的。我羞愧地低下頭。
他捏捏我,說:「快到了,想想開心的事。」
好,我想。「我要去澳洲的牧場牧羊、擠牛奶;我要躺在草原上一動也不動,直到晚餐時間到了;我要在澳洲待到我想離開的時候才離開,我不想離開,誰都不能趕我走……」
他大笑著打斷我的幻想,說!「那你得先成為澳洲公民才能永久居留,一般簽證恐怕無法實現你的夢想。」
我挑釁地說:「你忘了我這一趟就是要去看袋鼠和找一個土著把自己嫁掉嗎?」
想想,我又加了一句:「你想他們會欣賞黑髮、黑眼的東方女性嗎?」
「我認為……」他假裝感興趣地看著我。「他們會欣賞哺乳能力比較強的女人。」
我笑打他一下。這種暗示,簡直欠扁嘛!
飛機就在與他針鋒相對的過程裡平安降落了。
一降落,我們交握的手就自動分開,各自去拿放在機廂上的小件行李。我看見他搬了一套攝影器材,直覺便問:「你從事攝影工作嗎?」
他回過頭,背起沉重的腳架,又恢復他一貫的淡漠。「混口飯吃罷了。」
見他無意透露太多,我也就沒再追問,以免自討無趣。
我們對彼此來說,仍只是個陌生人,是在街上遇到也不必打招呼的那一種,這段短程飛行並沒有改變這一點。
儘管我的確對這個人深感好奇,但我的好奇心仍無法驅使我去進一步瞭解他。今天會再相見已經是偶然中的偶然,不太可能會再有下一次了。
我背起我的行囊,跟在他的腳步後步下了飛機。
下了飛機後,他一直往前走,我則盲目地跟在他後頭。他的腿長,我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大——
突然,他停了下來,回過頭看我。
我抬起頭迎視他的目光。「怎麼了?」
他歪著頭,猶豫了會兒才說:「待會兒自己搭飛機,記得深呼吸。」
我點點頭,回他一抹微笑。「謝謝你。」讓我不是在恐懼中度過我的首次飛行。
他笑了,先前臉上的陰霾因他的笑一掃而空。
他叉開雙腿,挺拔的站著。「你認為……我們還有可能再見面嗎?」
我半開玩笑地說:「你是說,我下一次在飛機上嚇得半死的時候,你還會像鬼一樣突然出現在我身邊嗎?」
他聳聳肩。「你說呢?」
「人海茫茫,不太可能。」這是我的回答。
「那麼,我就不說再見了。」
「嗯,再見。」
他笑了笑,揮手走了。
顯然他並不打算問我的名,恰巧我也這麼打算。
知道了名字,就有了牽扯,而我還不打算認識他,至少在我才要脫離過去的這個節骨眼上,暫時不要。
我走往另一個方向,決定如果再一次遇見他,我才要問他叫什麼名字。而我確信假若真再有下一次,他也會這麼做。
說不出我怎麼能夠如此肯定地認為他會,我想,也許是因為直覺吧。純粹出於女人的直覺,我只能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