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折
那天晚上,亞蓓作了一個夢。
夢境裡有一扇朱紅大門,一隻白色的貓,及一雙很溫柔的手。
那雙手的主人輕輕地喊著:「雪小雪球」是個女人的聲音。
夢裡的天氣很怪。起初很冷,四周是一片白茫茫,一片一片的柔雪沾在鼻尖上。臉很熱。接著雪不見了,氣溫變得很熱,空氣裡有海水的味道,厚厚雲層似在腳底下,遠方的天邊懸著一道彩虹。
不知道為什麼,亞蓓有意識她正在作夢。
她試著撥開那包圍著夢境的白霧,想再看清楚一些、聽清楚一些。
啊,有兩條很長很長的腿。那是誰的腿?步伐好大,而且走得好快,她跟在後面想要追上那兩條腿,但是卻很無助的發現距離愈來愈遙遠。
她知道她最好快追上去,但是她追不上、追不上
啊,等等我,等等我
爸爸!
亞蓓倏地睜開雙眼,猛然驚醒過來,房裡的電話鈴聲正響個不停。
是小劉。
「有消息了。」他說。
亞蓓整個人驚跳起來。「快告訴我!!」
小劉被亞蓓的急切嚇了一跳。「妳別急,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有人打電話到報社,是一對夫妻,見報以後覺得妳的條件很像他們家失蹤的女兒,希望能跟妳見一面。」
亞蓓混亂的腦袋努力消化著這個訊息。「是上回那個婆婆說的那對夫妻嗎?」
「好像不是。是另外一對。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小妳五歲,他們在過境香港的時候無意中從機上報紙看見妳的尋人啟事,二十幾年前,他們一個女兒也在香港街上走失。」
「我要怎麼跟他們聯絡?」
「現在他們大概已經回到台灣,他們住在高雄,我給妳地址和聯絡電話,快拿筆抄一下。」
亞蓓慌張的翻出紙筆,手抖的厲害。「好了,請說。高雄市嗯,電話嗯嗯嗯,我重複一次,看有沒有記錯!」
「完全正確,快跟他們聯絡看看。」
「小劉,謝謝你。」
「哪兒的話,別忘了要告訴我事情的發展。祝妳好運了。」
結束電話後,亞蓓呆坐在床鋪上好一會兒。捏著手上的聯絡條,她看了下時間。早上六點半,不算太早吧?遲疑的,她撥了抄在紙上的電話號碼,然後心臟跟著等待的鈴聲一起怦怦地跳。
電話大約響到第五聲的時候被接起,是一個中氣十足的男性聲音。「喂,林公館。」
亞蓓抖著聲音道:「您、您好」
天啊,她好緊張。
佟夏森餵了亞蓓的貓以後,蹲在牠身邊看牠優雅的舔著身上的長毛。
昨晚亞蓓離開以後,他又偷偷接起了網絡線。
幸好他還有一條備用的,不然可慘了。
屋裡的存糧快吃完了,好多東西都要補貨。如果不上網絡訂購,他勢必得走出門到最近的商店去買。
有那麼一瞬間,他關掉了計算機,想走出門去。但才跨出一步,雙腳便自有意志似的縮了回來。他皺著眉想,他的腿很膽小。
當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時,他嚇了一跳,連忙把網絡線拆下,藏進抽屜裡。然後才走到門後從窺孔看出去。
「佟夏森開門。」她喊。
他退後一步開了門。「亞蓓——」
他愣住了。只因她像袋鼠一樣跳上來,然後又像無尾熊一樣掛在他身上。
女性柔軟的軀體和芳香將他喚起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如果飢餓感不能證明他還活著,那麼性衝動可以進一步證明,他,的確還活著。
這突來的認知讓佟夏森覺得既尷尬又不知所措。
喉嚨乾啞起來。「蓓」
「天啊,夏森,我好緊張。」
「我、我也是。」緊張?這不是他最無法控制的感覺嗎?她什麼時候被他傳染了?心理問題也會傳染給別人?
亞蓓雙手緊緊環住佟夏森的脖子,她的心跳跟他的頸動脈一樣鼓動的非常厲害。
「我可能找到我的家人了,天啊,我找到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天啊、天啊、天啊。
佟夏森還沒反應過來,亞蓓又飛快地道:「小雪球再寄在你這裡一陣子好不好?等我確定了哦,天啊,我是來跟你說我待會兒要開車到高雄去,我一直在找我過去的記憶,誰料想得到呢,我還有家人,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妹妹,事情好突然,我有點手足無措」她慰說愈語無倫次。
但佟夏森卻漸漸明白她在說什麼了。
她要走了。
她是來道別的。
深深吸了一大口氣,亞蓓強自鎮定地道:「我還會回來一趟,但不確定是什麼時候,你會照顧自己吧?告訴我你會」
佟夏森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這麼無助過。在他人眼底,他是不是一個什麼事都做不好,連照顧自己也不會的窩囊廢?
「夏森?」
「會、我會」他眼神四處飄移起來。
亞蓓太過興奮、太過緊張,以致於沒有發現他眼神的焦距已經不在她身上。
聽見他肯定的答覆,她再次緊緊擁抱他。「要加油!不要被挫折擊敗。」
「照顧小雪球,我會來接牠。」她迅速在他頰上印上一個告別的吻。「再見。」
她就這麼地走了。
像斷線的風箏一樣突兀地掉進他的生命,然後又像燕子一樣再度突兀地自他的生命裡消失。
她帶來了短暫的美好,卻也讓他瞭解他的生命裡似乎留不住半點美好的東西。
「喵。」趴在窗台上的貓咪慵懶的閉起眼睛。
將佟夏森從低潮的情緒裡拉出來。
他猛然一驚。
強迫自己不能再往黑暗的漩渦裡跳。
他移動腳步來到透著陽光的窗前。
貓在這裡,亞蓓會回來。
感覺沒有科學根據。
然而亞蓓總覺得她在自己的生命裡所追尋著的,一直是一種「對」的感覺。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它,但是在見到高雄林姓一家人的時候,那種「對」的感覺並沒有出現。
儘管如此,她還是試著在林姓夫妻和另一個女兒的身上找尋血緣上的相同點。
結果他們彼此都失望了。
林太太拿著女兒三歲大時的照片出來。亞蓓跟照片中穿著蛋糕裙的小女孩沒有一點相像之處。
亞蓓的眼睛比較深,眼珠接近琥珀色,而不是棕色。她的嘴比較飽滿,顴骨比較高,耳翼比較薄。
最顯著的一點不同是,林家失散的女兒手腕內側有一塊小胎記,而她沒有。
她不是他們在找的人,他們也不是她找尋的終點。
之前在路上的興奮與緊張似乎顯得有些可笑。
不過不要緊,她安慰自己,不要放棄,未來還有很多機會,只要不放棄就一定會有結果。
與林家人互相打氣告別後,亞蓓再度踏上尋找的旅程。
慢慢來,深呼吸,一次做一件事情,就可以把事情做「對」。
「我、我要買一箱貓食」呼,說出來了。抬起頭看著鏡子裡那個衣著整潔,渾身沒有邋遢相的男人。佟夏森結束他第一百零五次的鏡前練習。
小雪球餓得沒力氣唯描叫。
再深吸一口氣後,佟夏森總算帶著貓走出大門。
一路上他都視而不見的與路人擦肩而過。
當他感覺到有視線集中在他身上時,他催眠自己,那是因為他長得好看,而不是因為他頭上長角。
然而催眠的效力十分薄弱,當他頂著滿頭大汗找到一家有賣貓食的寵物店時,他真鬆了一口氣。目的地到了,現在他只要照本宣科的把練習的結果呈現出來就行了。
「我、我要買一箱貓食。」看,他做到了。接下來他只需要付錢、走人。
櫃檯後的店員笑容可掬地道:「對不起,先生,店裡貓食正好缺貨,只剩下幾包散裝的,店長去捕貨了,下午才回來,你要不要留個地址?我們有外送服務。」
缺貨?佟夏森兩眼圓睜。
他的劇本裡沒有這個情節啊!
「先生?」
怎麼辦?心跳開始紊亂起來。
鎮定鎮定,鎮定下來。「那、那好吧。」深呼吸。「給我那幾包散裝的,地址也留一下好了,我我要一箱。」
「好的,稍等一下。」
趁著店員轉身去拿貓食時,他用力揮去額上的冷汗。
不行。這樣不行。他還是會怕。
他該怎麼做才能夠像正常人一樣處理這種再尋常不過的購物行為?
老張來探望佟夏森的時候,對他屋裡的「整齊」感到十分訝異。
「發生了什麼事?」有人來整理過這房子嗎?還有——「你怎麼那麼久沒寫求救信給我?」要不是他在台北忙不開身,老早衝下來看看他是不是已經把自己給活活餓死了。
然而他擔心的慘劇並沒有發生,佟夏森還好好活在這世界上。嗯,可能稍微瘦了一點,但皮膚也黑了一點,看起來有接觸一點陽光。
發生了什麼事?
佟夏森不認為他能說的很清楚。
「發生了很多事。」他說。「老張,我不大記得我以前是怎麼生活的了,那個時候我以為活著是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嗎?」
他的眼底寫滿困惑。
「過去五年時間我是怎麼用掉的?為什麼我一點記憶也沒有?」只記得很黑、很暗。而時間的指針似乎停頓了下來,直到最近這幾個月才又開始走動,雖然走的還很緩慢,但他感覺到了。
「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學起,從沒活得這麼辛苦過」
一片靜——
「老張,你怎麼不說話?」
老張瞠目咋舌根本說不出話來。「森、森仔」在他沒來探望的這段期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啊?
他、他居然承認他還活著,甚至在學習怎麼活下去
不是「死」的,他說他要活下去。他是這個意思嗎?
嗚嗚嗚發生奇跡了?
「老張?」佟夏森看這個相識多年的老友站在那裡涕淚縱橫。
他皺著眉把一食麵紙遞給他。「用完了要買來還我。」
嗚嗚嗚一定是奇跡。
亞蓓明白期待奇跡出現是不切實際的。
但她仍然期待會有那麼一天,奇跡降臨,她找回她失去的歲月,結束這漫長的旅程,將內心深處那塊沒有人能夠理解的空白給填補上。
時序由夏轉秋。
今年春天的時候,她還在她的島上,剛剛拒絕一個男人的戒指。那個時候她滿懷希望,認為只要出發去尋找一定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於是她從北大西洋千里迢迢地到了香港,接著,又來到台灣,從北到南徹底地走了一遭,依然沒有任何結果。
原以為只要不放棄她就可以支持下去,然而她卻高估了自己的毅力。
她覺得累。
花了那麼多的時間和力氣想要走完這趟旅程,卻開始害怕這漫漫長路她只走了其中很短很短的一段。前方還有多遠?她不知道。
現在她站在台灣最南端的海岬上,再過去是海,海過去是無垠無盡的天。她要怎麼做才有辦法像海鳥一樣到達無垠的天際?
海風、海燕喚回了那些在紐芬蘭的日子。她不會飛,卻還是非常快樂。
當她在尋找迷失的過去時,有沒有在找尋的過程裡迷失了現在的自己?
伊莉莎跟她說:累了就回來。
威爾和茉莉也告訴她:累了就回來。
夠不夠!她問自己。費盡心思,付出這麼多,夠不夠!
其實夠了。她已經盡了力。
沒有找到任何結果是有些遺憾,但是找尋的過程卻代替結果填補了心中那一小塊微不足道卻非常重要的空白。
這是在出發之前未曾料到的。
原來重要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
幸運的是曾經開始,而不是不曾發生過。
她沒有找到她的「家」,卻已經走了一遍回家的路。
內心裡因為迷路而哭泣的小女孩再也不會因為無助而哭泣。
是該結束這趟旅程的時候了。
這也是五年來第一次意識到季節的轉變。
當秋天的色彩染上林稱,樹葉隨風飄落的時候,佟夏森才驚覺原來日子已經過了那麼久!
他看了屋裡的小白貓一眼,納悶地想要等到什麼時候貓主人才會回來?
少年來到他屋子外面,怯生生地看著他。
他想他可能也在等著他來。「你叫阿飛是吧?」
阿飛驚訝地張大眼睛。「是啊,我叫阿飛。」這是吉米第一次跟他說話耶。他知道他有一點心理上的小問題,可世上哪個人心理是完全正常的呢?照他看來那種「正常」才是不正常呢。像吉米這樣二個字,酷。
「你想玩搖滾?」
「想得要命!」
佟夏森瞥了阿飛那把二手吉他一眼,從門階上站起來。「跟我來。」往倉庫走去。
阿飛乖的跟隻貓沒兩樣。他乖乖地跟在佟夏森身後。
然後他們合力拉開了倉庫鐵門。
佟夏森把用帆布蓋著的箱子拉出來,一一打開。
從電吉他到效果器。全都拿出來,仔細地撫過一次。
往事如煙。
然後他蓋上箱子,抬起頭說:「這些全都給你。」
「給、給我?」阿飛嚇到了。他想都沒想到吉米會把他的電吉他給他。「不要,我不要。」他搖頭拒絕。
「這把吉他出廠年份是有點老了,可是音色絕佳,是我用過最好的一把——」
「不是啦,我不是嫌吉他舊,我是——」吉米專用的吉他,他怎麼敢「肖想」,雖然他真的很「哈」。
佟夏森鬆了一口氣。「既然不是嫌舊,那就拿去吧。反正我再也不會用到它們了,送給你比放在這裡積灰塵好。」
「啥米!」阿飛大叫。「為什麼你不會再用到,你真的打算放棄音樂了嗎?」天打雷劈!「你不再寫歌了嗎?」他是他頭號中心實歌迷啊。
對比於阿飛的大驚小怪,佟夏森顯得冷靜多了。「有時候,愈是心愛的東西,愈是必須放手。」
遲疑的,他拍拍少年的肩。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童話裡的情節在現實裡出現,記得,讓你的生活變成童話,不要讓童話變成現實。」
阿飛怔愣著看著他最最崇拜的偶像。什麼意思啊?好好難懂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