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京師,繁榮華靡未變;八年不見的王府,依然聳立在此。用滿、漢二文題寫了『靖親王府』的匾額,仍在正門上居高臨下,睥睨來來往往的人群。
站在大敞的朱門前,門外晶亮的寶藍色琉璃瓦、張牙舞爪的石獅,門內一座座深鎖在蜿蜒層疊長廊之後的華麗樓閣,面對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物,慶煒有一股想逃的衝動。
一陣風吹拂,他不安地摸了摸剃除鬍鬚後的臉頰,涼快得很不習慣。
回北京的途中,慶煖勒令,非要他把鬍鬚剃了不可,不許抗辯。
「你都二十有六了,還需要用鬍子裝成熟嗎?瑾姨娘一定認不出這麼老的兒子,而我也不要這麼老的弟弟。不許多話,乖乖剃了就是!」
於是,他剃了須;結果,後悔莫及。
沒了鬍鬚遮掩,一張俊美的娃娃臉,使他看來像個未滿弱冠之年的小夥子,而練達的眸光此時反而顯得過度深沉,透出一種邪氣,好似他很愛算計人的樣子。
雖然這是自己最根本的模樣,可他一點也不喜歡。
「別摸了。擔心什麼?鬍鬚又不是不會再長。」走在一旁的慶煖搖扇笑言,似乎弟弟的苦惱完全不關己事。
瞥了優哉游哉的四哥一眼,慶煒只能怨自己。分開八年,他一時忘記四哥從小就心機重,最喜歡挖坑看著人跌下,然後在一邊竊笑,神色自若,天生不知罪惡感為何物。
跨進門檻,王府總管已先迎了過來。
「四爺,您回來啦!」鬚髮斑白了不少的納海,揖身恭道:「王爺接到您的消息,同夫人正在大廳上等著哪!」
慶煒望向前方富麗堂皇的樓房。八年不見的阿瑪和娘親,都在大廳嗎?他們將如何看待他這個遊蕩不歸八載余的不肖兒?而他又該說些什麼?!突然間,他頸子像被戴了枷鎖,重得抬不起頭;腳也彷彿銬了腳鐐,沉得舉步維艱。
慶煖察覺弟弟的徬徨,不由分說便擒住他的手腕,拉著往大廳走去。
「像男子漢一點!看你一臉奸商相,就知道你在外面當商人的時候騙過不少人;你雲河莊主既然能哄那些王爺貝勒,哄哄自己的老父老母又有何難?」
慶煒攢眉咕噥,「說得倒簡單……離家出走的又不是你!」
近鄉,情怯;近親,情更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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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上,靖親王穩坐高堂,淺啜熱茶,望穿秋水的麗瑾如夫人則焦躁地來回踱步。
「王爺,您說慶煖捎回來的消息,是真的嗎?您想他可不可能認錯人,或者找人冒充煒兒,來討咱們開心呢?」她神經質地胡思亂想。
靖親王揪眉沉道:「煖兒人聰明,做事向來有分寸,不會拿自己弟弟的事兒亂來的。倒是想起煒兒,才真教我擔憂。」往昔桀騖不馴、狂妄不知禮的五兒,在外飄浪多年,無人管教之下,不知現在變成什麼樣?
麗瑾一聽,連忙哀求,「王爺,等會兒見到煒兒,不論他在外面做了什麼壞事、犯了什麼錯,都求您別再罰他,一切由妾身承擔。求您了,王爺,」
「放心,只要他不是在外面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王府都會替他頂下。」
「謝王爺。」麗瑾這才寬心。
此時納海總管領著兩名身材皆高佻修長的年輕男子,走進了大廳門。
「阿瑪,四兒回來跟您請安了。」慶煖歡綻笑顏,順手把垂頭不起的弟弟推上一前,「還難得把迷途的五兒順道牽回家來羅!」
被四哥一把推上廳子正央,慶煒全身僵硬,勉強克服手足無措的尷尬,艱澀地嘎出一句:「五兒……給阿瑪請安。」他連抬頭看父親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你是怎麼?脖子扭壞了抬不起來嗎?」靖親王瞇皺起眉頭。
慶煖也在旁邊看戲幫腔,「就是,老五,還不快立直些!從前的老五,可是個不管犯了大錯小錯,都不改倨傲昂首姿態的火爆浪子耶!哪是這副委屈的啞巴小媳婦樣?」
臭四哥,給我記住!
慶煒青了俊臉,深吸一口氣,緩仰起頭,恰迎上一雙顫動的纖柔玉手捧住他的臉,和一對熱淚盈眶的眼睛凝視著他。
「煒兒?你是我的煒兒嗎?」
這眼、這鼻、這唇……麗瑾將眼前的面容,與她淚眼勾勒了八個春冬的相貌一一比對,輕聲淒問。
「娘……」慶煒眨眨眼,這是他生來頭一遭見到母親流淚……為他。
曾幾何時,母親的身形變得這般嬌小?八年歲月,抽高拉長他的體格,也在母親的美麗覆上了幾道滄桑的刻畫;昔日烏黑的秀髮,竟已染上大半秋霜。第一根出現時,他在哪兒?染白了雲鬢一角時,他又在哪兒?每絲霜雪華髮,皆是他沒在旁盡孝侍親的見證啊!
雙膝一曲,他跪了下來,哽咽懺悔,「孩兒不孝。」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麗瑾淒惻地抱住兒子,「逼走你,全是娘不對。你走了以後,我後悔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好怕你在外頭出事,總想著你一個人在外,要生病了,怎辦?受傷了,又該怎辦?你還那麼年輕,不懂事,也沒見夠世面,若在外頭讓歹人給怎麼了……只要一想到這些,我就真的……」她已泣不成聲。
母親酸楚至極的關懷之情,縱使男兒有淚不輕彈,慶煒也無法不動容。他怎會佞言母親不愛他?欠思量地任性出走,一直負氣不歸,讓母親飽嘗八年憂心之苦,他真該受天譴!
圈擁住他的懷抱,是他出世那時,第一個讓他依偎的溫柔;而今,仍願包容他這回頭的浪子。閉上眼,他任憑清淚滑下臉龐。「娘……」
如此催淚的場景,周旁的眾人也不免受到感染而鼻酸。
慶煖散開扇子掩臉,秀眉微攏,「唉,『苦兒流浪記』不管誰來演,結局總是感人的。」
許久,母子兩人情緒較為平復了,慶煒仍直跪在地,等候父親裁決。
「要你來請個安,可真是不容易啊!一等就是八年多。古人云:『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身為王府世子,你擅自離家,既不告知去向,這幾年也沒捎個信兒回來過。」靖親王頷首決定,「去,到、醒悟齋。罰跪,晚膳時間才許出來。」
「王爺!」麗瑾悚白了臉,不敢相信。「王爺,別罰了。煒兒才剛回府,您怎好讓他一進府,頭一件事又是挨罰呢?」好不易才盼回來的兒子,敢情王爺是想再逼走一次?!
靖親王沉吟了一會兒,「也對,一路舟車勞頓,他大概也累了;跪兩個時辰便罷了吧!」
「王爺——」麗瑾幾乎要下跪哀求了。
慶煒卻咧嘴一笑,起身謝罰,一面安慰母親,「不要緊的,娘。阿瑪對我懲以家法,是表示阿瑪願意讓五兒回家了。」若非家人,焉用家法?
他旋首一望,父親正投以讚賞他懂事的微笑。
雲開見日的一刻—他覺得自己好似只不過賭氣離家了八天,而不是一去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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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親王府的五世子,出外『雲遊』八年後,總算回來了。
生母麗瑾如夫人的喜不自勝,自然不在話下。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健康欠佳的身體,因心裡的遺憾獲得填補,而迅速好轉。僅有的兒子回到身邊,她的生活重心忽然有了著落,每天旋著兒子打轉,似乎怎麼也看不夠他。
現在的慶煒,不僅容貌俊美,體格英姿颯凜,待人處世的態度亦轉趨成熟寬厚,評斷事情的眼光也更深遠開闊,體貼又窩心,完全符合她理想中的好兒子,她為此欣慰歡喜不已。
眼見母親衰老體弱,方知親情羈絆之深,慶偉為多年不曾略盡孝道感到自主貝,決定往後盡力承歡膝下。他每日大半時間都花費在陪伴母親,或在王府各處溜躂走看,感歎物換星移後的「景物依舊,人事全非」。
王府裡一座座館苑樓閣不改其窗明几淨,但因無人居住而忒顯寂寥。回想起從前,他和大哥吵架、和二哥談不來、嫌三哥囉唆、喜歡欺負弟妹、恨父母從不關心體貼……當時總覺得自己滿腹委屈無處訴,煩躁之下,脾氣愈來愈火爆,常挾著身為世子爺的天生優勢到處折騰、怒罵奴才,在外惹事生非,徒增王府煩惱。
不知人間疾苦,卻又高傲狂妄,那是十幾歲時的他。天上星兒幾番眨眼,人間數輪寒暑彷如浮雲,轉眼即過,他變了,整個王府也都變了。
三個哥哥已經成家立業,乖乖當起好男人;年近而立之年的四哥堅持人生當以輕鬆玩樂為口口標,誓言絕不為一瓢飲而放棄三千弱水;老六則不知是否以他為榜樣,也喜歡在外漂蕩,成了見首不見尾的神龍浪子;小妹更是不可思議!他曾經以為可能會嫁不出去的王府女霸王,竟然嫁給昔日和她互相看不順眼的小霸王、今日千里外的蒙古霸主!聽說近日就要回京城,參加阿瑪的壽辰呢!
「偉兒,告訴娘,你在外頭那麼久……成親了沒有?」麗瑾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
「那……可有看上想娶的姑娘?」
看上想娶的姑娘?慶煒腦中飛過一張清艷絕麗的面容,但她偏介懷滿漢之分,血統無法變更,他們是不可能了。在溪邊,他心淌著血跟她道別時,她甚至面無表情,連句『珍重再見』也吝於開口施捨。
想起她,心還是會痛。「沒有。」
「你已經二十六,該娶親了。你大哥、二哥、三哥在你這年紀,都已經當阿瑪了。」麗瑾絞著手絹,惴惴不安地瞄著兒子的表情,「煒兒,當年娘給你訂下的那件婚約,其實一直都還在,對方並不知道你出走……娘絕不是又要逼你,只是對方小姐正好也十八了,我想如果可以,你就看看……當然,如果你還是不要,那娘不逼你,就幫你捎句話跟對方退婚,哦?」
慶煒明白母親是希望他趕快成家生子,給她個孫兒解悶。畢竟每年中秋、年節時,妠嵐福晉、如珍側福晉和瑞燕姨太都是子、孫環繞身旁,獨獨她……
他無謂地笑笑,「娘說的對,我是該成親了。既然還有婚約,那就履行它吧!反正這幾年我一事無成,娶個揚州首富千金,對我比較好。」
麗瑾喜上眉梢,趕緊點頭,「對對對!我馬上叫人到揚州去通知親家,也跟你阿瑪報上一聲,咱們家五兒要辦喜事了!」
見母親這樣樂開懷,慶偉想,自己是做對了。娶妻、生子乃人生之必須,不論他對俞落雁還有多少依戀,也不能致使他的人生就此停擺,孝順母親是他當前最要緊的。
於是,麗瑾命人發傳消息告知揚州首富白萬金,靖親王府五世子決定成親了,期望將千金——白玉瓏送至王府,待一切就緒,擇日完婚。
王府也開始為打理五爺的婚事所需,熱絡了起來。雖說依照靖親王府的規矩,世子應先覓得新居分府後,方在新屋成婚,但麗瑾著實不捨兒子這麼快又離身,是以央得靖王同意,讓五兒在王府完婚,婚後先住府內,再慢慢尋屋喬遷。
一片洋溢的喜氣,慶煒卻無動於衷,心如止水地未波動一絲漣漪,淡然應付一概事務。除了讓裁縫師傅量身、製衣、試衣外,他什麼也不多管,常在王府某隅發呆,放縱思緒無定,惟獨不准自己去想那個倔強又頑固的小女人。
這樣的日子裡,只有兩件事在他心湖盪開波紋。
一件,是小妹回來了。
相隔八年後,他詫見已全然蛻變成女人、無比嬌媚裊柔的妹妹慶歡,以及身旁頭」回見面的妹婿,達爾漢親王。他們從東側門入府時,他興奮地喚住這對小夫妻。
「濟爾罕、歡兒,你們竟然成親了?真不可思議!歡兒你……還有孕了?天,沒想到,真沒想到……」睇著小妹隆起的圓腹,他真是從沒想到有一天會見到此情此景。
妹婿相貌英俊,頎長健美,和妹子恰成一對天作之合的佳偶。歡兒認出是五哥,才想說些什麼,卻被小心眼的丈夫帶開了。「貓兒,先進屋去。你五哥要有點良心、懂得體貼妹妹的話,會自己跟過來同你說故事的。是吧?」
妹婿的架子大得很,瞪著他的眼睛滿是敵意,就連他想好好看看自己的妹妹也不許。到了竹泉館後,便不容情地一腳把他這個五哥踢出,虛偽笑言「貓咪要休息了,明天請早。」
呿!這樣的男人,素來驕縱的歡兒怎麼可能同他和平共處!但,他們到底化不可能為可能,成為一對如膠似漆的被底鴛鴦了。
化不可能為可能……他和俞落雁之間,有沒有化不可能為可能的一天?
另一件,是回府後不久,成端郡王福晉聞訊前來探望,順道懷抱兩歲多的次子琛舜過府省親,他因而再次得見那抹難以忘懷的艷影。
她,美艷更勝當年。成熟的丰姿為她增添綽約光彩,舉手投足依舊令人癡迷,不負她『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歷經多年仍然不墜。當封存在心底許久的絕艷又映入眼簾時,悸動仍是強烈得令他屏息。
當年,他對伊人曾經無可救藥地極度迷戀,不管她是否長他兩歲,也不管她在名分上是否身為他永遠逾越不得的大嫂。即使後來離開王府,他也一本初衷,在滾滾紅塵中苦苦追尋與她相仿的佳人,直到俞落雁出現,他漂泊的心才有了歸依。
俞落雁那張似大嫂般瑩秀雪麗的芙顏,乃最初吸引他的主因。是故,他用心良苦、不計代價,務求得到她,以解栓桔心頭多年的情鎖。
今日他終能坦然承認,眼前這個已經獲得幸福的嬌貴格格,是嫂嫂、是大哥的嬌妻,他對她僅剩欣賞仰慕,再沒有多餘的遐念妄想;也更確定自己愛上的,是另一個嘗遍世間苦澀辛酸的倔強小女人。
但,又有何用?
他的心,已被沉在存有一缸子甜美愛戀的記憶底,從此埋葬,不再開封。
望著雪玉湖水波瀅瀅,慶煒呼出了一聲喟息。
「怎麼了?都快成親了,身為王府今年頭樁喜事的主角,卻在這兒長吁短歎?」俊逸男子步上畫舫,薄唇揚句至可使俊容完美無缺的角度,手中黑檀描金摺扇晃動。
「四哥。」
「我可憐的弟弟,是在感傷單身的好日子即將終結嗎?」慶煖到他身旁,面帶憐憫地搭肩安慰,「我能明瞭。乖,回屋去,我安排了一個美姑娘在那裡等著見你,快去。」
「姑娘!」慶煒先是面露不解,爾後沒好氣地把眉心摺出好幾褶。心機重的四哥,還能做出什麼好事?「少雞婆了,我沒有在婚前當個飽鬼的念頭,更不需要誰來教我洞房花燭夜該幹些什麼,那個姑娘你自己拿去用吧!」
「你這崽子!」慶暖用扇子狠敲弟弟一記,「婚期還沒定,就已經滿腦子洞房花燭夜?我只說安排人給你『見』,可沒說讓你『玩』!美得那麼少見的姑娘,若非她指名找你,我早把她拐回我的海棠塢去了。死小子!」
「她指名找我?」
慶暖投子一記白眼,「自己的風流帳要是都記不清,婚後可有你好受的。去吧!人在你書房裡。」
究竟是誰?美得少見的女子……眼前,掠過如星般閃耀的媚顏。
可能嗎?那個直倔又冥頑不靈的小東西,會拎著包袱,越省來找他嗎?
慶煒懷著滿心疑惑,急忙往自己書房走去。
芸齋清靜敞亮,韋編滿架,書香四溢。鑲嵌著玻璃的門窗欞格,是精雕的;垂掛著上好紗綢帳帽的樑柱,是細琢的。書桌後方的大屏風雕工華麗細緻,且飄漫著陣陣檀香,處處皆是一塵不染。
「這親王府可真了不得,一間書房弄得那麼大、那麼漂亮,比雲河莊的還要氣派!」簡環發表感想。
旁邊彼個身著漢裝的女子,昂抬著宛如白璧的精美雪顏,環顧張望,對這幢名為『拘風院』的建築,緊張中亦感讚歎。
她,便是俞落雁。她收拾了包袱,跋山涉水地到北京城來找尋她愛得比恨更深、更多的男人,試圖尋回一度失落的愛。
韓翎臨走前,只向雲河莊眾人說名動天下的紅頂皇商,飄雲四爺,是他的同鄉,他欲隨同四爺回京探視家人,而關於他家居何處、府上原姓名為何,隻字未提。
簡環提議到北京城先拜訪飄雲四爺,向他打聽,應該能就得到韓翎的消息,她並且整理行囊,自願護送俞落雁上京。
本以為四爺所居的親王府「侯門深似海」,平民百姓想必很難接近,不料才在門口求見,門房便輕易放行了。
「四爺交代,只要是漂亮的姑娘找他,全都不能攔的。」門房伯伯如是說。
乍聞此言,俞落雁直當四爺是個色迷迷、拿肉麻當有趣的人,但在偏廳上,她吃驚地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四爺是一個俊卓倜儻、風采飄逸的貴公子,既無貴族的傲慢姿態,亦無商人的勢利之氣,陰柔出色的臉上笑容可掬。聽完她們的來意後,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點頭說了好幾次「原來如此」,然後便領她們到這書房來等候。
「不行!我受不了了!」簡環陡然站起,雙腿緊攏著走了出去,「我要去小解!俞姑娘,你先自己在這兒等,我去問問解手的地方,我忍很久了!」
房裡只剩俞落雁一人,她有些坐立不安。
四爺不知要到哪裡去找韓翎?韓翎見到她,會是什麼反應?她又該如何開口道出自己的心情?
頃爾,一陣跫音響起,伴隨一抹頎偉軒昂的身影跨入房內。那是個她不相識的男子,面貌俊美又略含稚氣,一身華服貴致,年齡似乎還不過二十。
見到她,他愣在門旁,一臉不可置信,似是沒料到房中有人。
俞落雁連忙起身,「呃……對不住,是四爺讓我們在這裡等他……」
「雁雁!」
交睫之間,男子驟將她箍擁入懷,長臂似要把她揉進體內般,緊緊環摟住她,教她有些喘不過氣。
「這位公子,請你放手!」美人兒驚慌失措,奮力掙扎,「我是來找人的,請你放尊重些!」
慶煒放開她,「雁雁,你冷靜點看清楚,我就是韓翎!」
「你是……韓翎?」緩下慌張的情緒,她皙膩的小臉滿是疑惑。
他笑撫自己光滑的腮頰,「我只是把鬍子剃掉了。怎麼,完全認不出了嗎?」
俞落雁怔怔仰眺,眼前的濃眉大眼、豐挺的鼻、紅潤的唇,搭配以恰到好處的臉形……確確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男人啊!
「雁雁,你怎麼會來找我?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我了。」他壓抑再次緊擁她的慾望,卻無法阻止自己熱烈的眼神。
「因為……因為我該死的太愛你,所以我來見你;因為我不容許你始亂終棄,所以我來要你負起責任。」鳳眸懸漾著斗大的晶瑩淚水,音調淒楚,「你走了以後,我只要一想起雲河莊裡只剩我,我整顆心、整個人,全空了!我頁的過不下去……」
冷凝在兩人間好幾個月的距離,瞬間被熱淚溶化。
抱緊小女子,她的人、她的話,都教慶煒靜止了好一段日子的心湖頓生波瀾,甚幾沸騰!他低聲提醒,「我的身份,無法改變。」
「我知道。」她昂起幽邃水瞳,澄澈的眸心再清醒明白不過。「我就是愛上了……一個滿人。」
他為她的言語甚感動容,卻也眉宇緊擰,搖頭喑歎:「太晚了。我已經遵照我娘的意思,準備成親了。」遲來的接受,是否已經太晚?
什麼?!俞落雁霎時感覺心被重重一摔,全身恍如墜入萬丈深淵——
他要成親了?
「所以,你不要我了?」她踉蹌倒退幾步,淒絕一笑,眼前濃重的霧氣讓她什麼也看不清,「所以,我是自作多情的打擾你了?」
「不!我還是愛你,從最初的一見鍾情到現在,我都只愛你!」他扳住她纖弱的肩頭,俊美的顏面有層愁雲,「但是我答應我娘所提的婚事,現在豈能反悔?這八年來我未曾盡孝,我不能再任性杵逆了。這樣,你說我該拿你怎辦?」
一陣默然,自此停滯在空氣中。
「我不知道你該怎辦,我只知道,沒有你的孤單日子,我過不下去。」這兩難的僵局,不是韓翎的錯,而是出自她當初鬼迷心竅的頑劣固執。而今,她已立定心意。「我想待在你身邊,即使你要娶親,我還是想陪在你身邊。」
「雁雁?」
「不能嗎?」她淚漣漣地懇求,「我不多討,讓我當個伺候你的丫鬟就好,你成親娶別人也不要緊,我只要能天天看見你就成了,這樣也不能嗎?」
「雁雁……」他不再多說,只對她展開雙臂。「那就回來吧。」雁,是會離家的候鳥,但現在該是雁兒回家的時候了。
俞落雁睇了半晌,緩緩上前,把潔白的額靠上他厚實的胸膛,聆聽他穩定規律的心音,用鼻音噥出無盡的歉意和懊悔。「對不起,我給你帶來麻煩和苦惱了,是不是?」
「回來就好。」他環抱住這只歸巢的美麗孤雁,心窩被剜去的創口,漸感平復。
此際,他忽然發現一句簡單的『回來就好』,原來是須用無限的愛與寬容,方可組成的無怨無尤。憶起回府那日,母親也這樣對他說過。
他愛他的雁雁,也愛他的娘親。有沒有方法,可以讓這兩人都不要傷心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