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悄悄洋灑進房,將屋內一片黑暗漂染成白,外頭早起的鳥兒大聲喧嘩,躍動得樹梢枝葉沙沙作響,清爽的徐風吹進了窗。
俞落雁較身邊人晚一步醒來,一睜眼,便迎上他灼灼目光的凝視。
「早,翎。」昨夜互相表白的過程猶歷歷在口口,整晚不止息的熱情使她現在全身酸疼,但心坎卻是一刖所未有的踏實,讓她在咀嚼回味中,有種重獲新生的幸福感。「怎麼了?這樣一直盯著我瞧。」
韓翎笑笑,「只是又遠到一次機會偷看你美麗的睡容,看傻眼了而已。」他輕拂美人兒一綹髮絲,再次堅定說出:「我愛你,雁雁。」
這個男人,只要一句簡單話語,便能撼動她的神魂。她眼眶潮濕,抱緊他讓她依枕的胸膛,同樣嘹亮回應,「我也愛你,翎。」
今生今世足矣!
十三歲那年一場兵災,使她純真的懵懂,盡碎在血光中、馬蹄下,生命從此沉寂,化成一片死灰。投身入青樓後,清白是她唯一能保有的最後一絲尊嚴,她以為自己將在那醜惡的世界中腐朽、終老 直到這男人出現。
韓翎讓她重新活過,在她黑暗的心靈開拓光明,為她灰色的人生重新添上五顏六色。遇見他,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轉捩點。
雖然對他的過去不明瞭,可是從他渾身的傷痕即能得知,他必定也經歷過一段不幸的低潮,所以他和她一樣渴望為靈魂尋得容身之處。痛苦的記憶,她不想逼他告知,她只知道自己會好好愛他,死心塌地的愛!
「有件事,我必須先讓你知道。我並不是真正的韓家人,只是老莊主收留的義子,翽弟才真是這雲河莊的主子。所以,你愛上的人,其實是個窮光蛋。」
「我聽環說過了。」
韓翎挑了挑眉,「如果有一天翽想收回該屬於他的財產,而把我趕出去,我便一無所有,說不定要上街乞討。」
「沒關係。」俞落雁輕笑。再苦的日子,她也熬過了,就算真的街頭行乞,至少他們還有彼此為依靠。「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讓我餓著,對不?」他的胸膛,是她今後棲身的家。
韓翎展開了似暖陽般和煦的笑容,「對。」
他們都相信,美好的生活,始於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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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裡,兩人無疑是眾人眼中一對教人羨煞、過得蜜裡調油的神仙愛侶。
秋來時,俞落雁已能融入雲河莊的生活,甚至在大、小總管的幫忙下,逐漸有了女主人的架式,能為韓翎分擔府中部分事務。
府裡的僕婢、整個莊園的人都知道俞姑娘,一致認為他倆是天造地設的郎才女貌,也樂於接受這個美麗親善的小女子成為雲河莊的莊主夫人,就只等主子正式迎娶,給個名分了。
俞落雁對此不置可否;之於她,眼前每個好似泡在蜜漿桶裡的甜美日子,已是足夠。她出身青樓的身份是可議的,相愛或許可以拋開地位門第,可若真要頂上莊主夫人的頭銜,恐怕要遭人非議。她絕不願意做出任何傷害雲河莊、損及韓翎的事。
即便如此,臨近新年前的隆冬雪夜裡,韓翎仍在床帳內有了打算。
「我想,就在過年的時候,宣佈咱們成親的事吧!」擁著滿懷溫香軟玉,任何蜚短流長僅如外頭無謂飄飛的冬雪,根本算不上什麼。
「成親?」詫異的同時,一股無法否認的喜悅甜暖也絲絲入扣心弦。「我想……還是別吧?現在這樣過,也很不錯。」人言可畏,不可不防啊!
「不成親,你以為咱們能這樣過多久?我終究要娶妻,莊園也需要一個女主人,再延宕下去,你不怕我另娶?」
另娶?俞落雁皺眉緊箍住他,坦承直言:「不要!」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說什麼也不願讓別的女人輕易搶走!
他輕擰美人兒粉頰,喜於發覺她對他的獨佔欲。「那就對了。乖乖說你願意嫁給我,明兒個就找人看日子;至於那些亂嚼舌根的人,我相信你遲早會讓他們明白,俞落雁是個怎樣的好女子,是不是?」
撼搖整個心谷的感動與滿足,令俞落雁眼泛潮濕。「嗯!」她笑著用力點頭,使勁抱著他,「我願意嫁給你!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我就要嫁你!」
「莊園的女主人可不好當,日後還必定會多出幾個令你傷腦筋的毛娃娃,只怕到時辛苦後悔的人是你。」
「才不會!」有她、韓翎,與小雁兒、小翎兒的圓滿家庭似美夢般浮現腦海,俞落雁臉上的笑靨,甜得幾乎要沁出蜜來。
「還有,夫妻要相伴一世,我的過去不能瞞你,我想要先讓你知道、接受它。」斂起笑臉,韓翎認真言口道。他的過去,是除了老莊主以外無人知悉的。
「你說,我聽。」俞落雁誠摯頷首。她當然願意愛全部的他呀!
「我原籍河北,家住北京城,是個旗人。」他特出的身世,她大概會有點驚訝吧?
「旗、旗人?」俞落雁一怔,「漢八旗嗎?」漢、滿、蒙各有八旗,旗人自然包含這三個種族。
「不。」他為她略沉的臉色生出不好的預感,「我是所屬正黃旗的……滿洲人。」
「什麼?!你是滿人?」
石破天驚的事實,震得俞落雁翻坐起身,芙容刷白,急促喘息,滿臉不可置信。「你怎麼會是滿人?不……」
「雁雁?」韓翎訝然坐起,持住她顫動的肩頭,不解她為何作此反應。
俞落雁格開他的掌,猛力便握了他一耳光!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騙我、瞞我那麼久?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的身份?」鳳眸中,竟有他未曾見過的恨出息和……殺氣!
「雁雁,你是怎麼了?」這一記,他挨得莫名。
俞落雁飛快下床著衣,「我要離開你!」
「為什麼?」韓翎星目瞠瞪。
「因為你是我最恨的人!」
「最恨的人?」搞什麼?她才剛說要嫁給他不是?!男子悻怒地捉住她的纖腕,「憑什麼才一眨眼我就變成你最恨的人?把話說清楚,否則哪兒也別想去!」
「我恨滿人!」小女子怒吼,「當初誣陷我爹和叔伯們的,是滿人官府;派兵圍剿我們寨子的,是滿人朝廷;就連最後領兵夷平寨子、殺死我爹和叔伯們的人,也是個滿人將軍。我恨死所有臭滿清韃子了!」
韓翎咆哮,「那關我什麼事?!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啊!」
「你不承認你和那些韃子是同一種族嗎?!在我眼中,你和他們一樣可惡又可恨!」
天,她愈說愈離譜!「別去鑽牛角尖、別那麼不可理喻行不?你難道不能想想,我一心一意為你付出了多少嗎?」
「那是你該做的。」俞落雁冷笑,「現在想來,我壓根不需要對你說聲謝,因為你本來就活該要為你的族人贖罪,償還我們所失去的!」
「俞落雁!」未有半點虛假的真心,被她一言便徹底抹殺推翻,怒火燒上了男人的雙眸。
「很好!我本來就沒要你為那些說什麼謝,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們就只是做一樁交易而已!」他冰冽一笑,「你讓我享用你的身體,我滿足你那可憐的願望,至今已是銀貨兩訖,你如果想走,我也沒關係,反正像你這樣明明用錢就能買到卻還要裝清高的女人,到處都有!」
甩開她被緊握得紅腫的手腕,他寒著臉快速披上衣襖,摔門出房,走入陰暗的寒夜。
空曠的大臥房裡,俞落雁癱倒在留有兩人餘溫的床榻旁,心痛如絞,淚傾如雨。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剛才還好好的兩人,怎的突然變臉了?
是她錯了嗎?但是她真的無法接受這太令人震驚的事實啊!
她真的恨滿人。那一場家寨巨變的腥風血雨,是她從前午夜夢迥都要驚醒多次的深深傷痛。她將過錯歸結於滿清韃子的凶殘無理,因而憎透了他們。
她卻也真的愛韓翎。這個救她脫離苦難,教她重新認識大千世界之美好溫馨的男人,即使在用一番鋒利言詞相互傷害後,她仍戀極了他為她勾畫的未來。
「韓翎……」愛燒成了灰,心,開始下雪了……
另一頭,頎偉英昂的身影揚著冰焰,邁著大步衝進書房,重掉上門,狂鷙地砸搗房中物品以發洩快燒遍全身的熾火。
該死的他剛剛說了些什麼?!
他分明清楚那全是她不經踩的痛腳,為什麼會失控地口不擇言,拿那些去刺傷她?他怎會又回到從前說話不經腦袋的蠢模樣?她現在有多傷心?她不會原諒他了吧?
興許原本有些挽回的機會,現在全被他搞砸了。
該死!該死!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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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俞落雁帶著哭腫的眼,在眾人的震愕下搬出雲河莊,遷到族人所居的村落去與族人同住。
韓翽急奔至書房,乍見一片混亂和僵坐書桌前的男人。「哥!俞姑娘她……」
「讓她走,不用阻止她。」韓翎用一夜未眠的啞嗓斷然言道。
大雪漫天,溫度霎時低得每個人頭皮發麻。
心頭的陰霾、心碎的淚,混合兩人間驟起的暴風雪,使他們各自度過了一個最濕冷陰暗的雪冬,與一個不存絲毫歡樂的新春年節。
思念的痛苦、孤獨的折磨、寂寞的煎熬,也化解不了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僵持,填滿冰雪的鴻溝,即使三月春天來臨,亦未見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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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北京來的皇商——飄雲四爺派人來投名柬,想與爺一見,正在大廳上等候。」大總管簡楓恭敬請示,瞷覷面容瘦削如冰巖的韓翎,戰戰兢兢。
近幾個月來,主子一反以往的溫文儒雅,變得暴躁易怒,教人不敢親近。
「飄雲四爺?」書桌前的男子眼睛一瞇。
「是,他也是北京靖親王府的世子爺……」
「廢話!就算雲河莊跟他沒怎麼來往過,商場上誰人不知這個大名鼎鼎的皇商?還用得著你告訴我嗎?」冷冷一語後,他稍靜須臾,下了決定,「我要見他。」
闊別八年多,記憶裡已經模糊的角落,在他往大廳步去時,漸次清晰。
富麗的廳堂上,倚坐在客座的男子把玩著黑檀描金摺扇,一身慵懶閒適的氣質,讓他看來十足是個標準貴族王侯公子,不見半分精練商人的模樣。
他面容肌膚細緻白凝如蛋殼,眉濃且秀,眼明且魅,挺鼻略呈鷹勾,唇稍薄而紅,齒端正而雪,配以一張完美的臉形,極為修長苗條的身材,他毫無疑問是個小指一彎,便能勾走一車姑娘魂的絕頂美男子。
初抬眼望見時,韓翎是既驚訝又驚歎;美男子唇上漾著熟悉的微笑,令他頓覺心頭有種莫名的輕鬆,晦暗盡去。
美麗的男人抱拳行禮,「北京愛新覺羅.慶煖,久仰雲河莊韓莊主,今日特來拜會。」
他沒多回應,待總管備好酒菜招待後,即揮退廳上旁人,獨留兩人對酌。
他斟酒入杯,開門見山,「好久不見了,四哥。」
慶煖愕了一下,但執杯不語,等待眼前男子進一步表示。
「是我。那個八年不曾回過家的人,你們的老五,慶煒。」與慶煖碰撞一下杯緣,韓翎——或者該說是慶煒——先飲下第一杯酒。
慶煖晶魅的眼只閃過那麼一瞬的驚訝,隨即平淡一笑,喝下杯中物,「如果莊主所言是真,那麼我認不出你了,老五。」
「四哥倒幾乎沒變,就連手上的扇子也沒少。不過……愈來愈像個小白臉了。」慶煒淺笑戲謔,藉以測試這份兄弟情的濃度還剩多少。
從前他們還在王府當賦閒的世子爺時,總是這樣調侃彼此,今非昔比,不知已經成為紅頂皇商的哥哥,是否還能忍受他的胡亂嗤嘲?
慶煖沒讓五弟失望。他翕眨一雙水魅的桃花眼,滿不在乎,「終究比你好。比起你這個滿臉鬍鬚的老伯伯,我寧可當個受姑娘歡迎的小白臉!」
慶偉大笑,陰鬱了幾個月的表情難得放鬆,被俞落雁離去所刨空的心也在此時稍復平整。
四哥仍是四哥啊!
「好了,渾小子還不快招,你是怎麼混進雲河莊來篡位、當上莊主的?」意外發現雲河莊主根本不是陌生人後,慶暖也免去麻煩的禮節,對桌上酒菜自動自發起來。
慶煒將當年離家後的遭遇,娓娓道來。從離京後因不熟世情而遭騙,失去所有金錢、甚至人被綁去,淪落成任人宰割的奴隸,一年受盡折磨苦痛,直至被雲河莊老莊主所救。
「老莊主救了我,也教了我很多;還收我當義子,把雲河莊交託給我。他的恩情,我永生難忘。」
「看得出來,你不但人長大,心眼也成熟多了,不枉你這些年出府歷練。」慶煖淺啜,「倒是你這個世子爺在外頭當浪子爺也夠久,該找個時間回府瞅瞅了。你可知打自你離家後,瑾姨娘每夭為你擰心垂淚,幾年下來蒼老憔悴許多,身子已大不如前……」
「擰心垂淚?四哥,你確定你說的人是我娘嗎?」慶煒滿肚子狐疑。
他怎麼也想像不出,那個對他唯有『恨鐵不成鋼』怨懟的母親,會為他掉淚、憔悴?
在他記憶中,身為官宦世家千金的母親——富察麗瑾,總是那麼端莊靜謐,一舉一動都是最高雅的身架。她總用美麗的眼睛冷漠地看他,用溫柔的聲音嚴厲地訓斥他,用蓄著長指甲的柔荑狠狠地摑他……
在母親眼裡,他是個僅有外表似得她和王爺的兒子,內在的天生『反骨』使他成為家中最突兀的存在。母親和父親一樣偏疼著大哥慶照,認為凡事應對得體的慶照,最具大家風範,也期望他以大哥為榜樣學習。
可惜當時的他,一點也不想學大哥。因為他對大哥在人前偽君子的模樣不屑至極,他討厭大哥虛假的謙遜,更痛恨大哥把母親該給他愛也給剝奪去!
母親並不愛他,這是他多年來唯一的認知。
「我娘……應該很恨我才是。」他舉杯灌飲,欲以滿杯醇釀洗去漾在眼中的苦澀。「當年我逃家拒婚,無疑是讓她顏面盡失,她若現在見到我,最想做的大抵是把我大卸八塊吧!」
慶暖輕佻濃眉,聳聳肩,「我不知道。跟你說一聲她的消息,只因為她是你的母親,讓你知道自己還有人惦念掛記著,怎麼也強過沒了娘的老六。」
「雲姨娘……死了?」愕然之外,又有些唏噓。
相比之下,六弟慶煜是又可憐了些。他的生母順雲姨太身體羸弱,虛荏得像是風中游絲飛絮,是以老六從小為了母親康健而潛心鑽研岐黃之術;只是至今看來,他是未能如願了。
「嗯,在你走後幾個月。她身子不好,早已病入膏肓,任憑老六再怎麼幫她續命,也回天乏術。」美男子散開摺扇輕搖,轉動晶睛,「說到這兒我才想起,其實瑾姨娘也病了好一段時間,大夫說她心病為主因,恐怕……」
「我娘病了?」慶偉頓時氣急敗壞,「你怎麼不早說!」 「那該怪你自己沒問。」慶煖一派優閒地下箸夾菜,「怎麼,終於想回去了嗎?」
望著哥哥賊溜溜的眼睛,慶偉雖有種上當的感覺,仍不得不承認自己已敗在血濃於水的親情纏繞下。「我需要幾天時間把手邊事情做個交代。」
慶煖以扇擊掌,「好!盡速快刀斬亂麻,我留在雲河莊等你,三天後帶你回去二八年餘不回家的浪子弟弟,終於要倦鳥歸巢了!
「三天嗎……」慶煒頷首,「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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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陽暖照,東風裡著花香四處飄散,怡人心神。
俞落雁在窗邊繡機上眨眨熬夜而酸澀的鳳眼,扎針繡完最後一隻雀鳥,完成『百鳥朝鳳』圖。紮實緊密的功夫,使精美的成品翎翎如生,在光線下絲光閃動,彷彿全要振翅,破絹飛向萬里晴空。
「大小姐,你又一個晚上不睡趕繡了嗎?」秦婆婆掀開門簾,見狀歎問。「這怎麼行呢?你雖然年輕,可也不能這樣折磨身體啊!這繡品也沒趕著要,你何必……」
「我睡不著。」指尖拂過心血結晶,俞落雁淡道。
自從搬出雲河莊與秦婆婆同住後,她到村中的繡坊去習繡,存心用綿密的針針線線把心縫死,不給一絲餘暇去想起那個她不知該愛或該恨的男人。她不分日夜地練針,進步神速,很快便繡出受人喜愛的極致精品,在繡坊銷路十分良好,她於是更夜以繼日地加繡出更多繡品,多賺的銀兩皆拿去分贈族人,從沒讓自己好過半分。
想重新找回過去的堅強,並沒有想像中簡單。
在韓翎身邊的那段日子,她百般依賴,過足了好像沒有他就什麼也不會的小女人生活;以至於離開他後,她仍常常茫然無依。
幾個月來,她總讓自己忙,忙得體力透支後,倒頭放鬆睡一場。如此,她才得以忘懷空蕩蕩、冷颼颼的床鋪上,缺了另一個人的溫暖;也才能不想起那晚他倆在床帳裡,如何幻想著只差一步就能達到的幸福生活,卻轉眼天地變色,一切成空。
她以為日子可以這樣一直過下去。至少,她能吃能喝能睡,衣食無缺,也不再為族人的生活煩惱,即便心坎因被挖空一角,致使相田心始終氾濫成災,她也無所謂。誰知……
「大小姐,你這幾天茶飯不思,連覺也沒好好睡,不但人一下子瘦了許多,連眼窩子也黑凹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秦婆婆深歎一息,頓了頓,「說到底,是跟莊主回老家去省親有關,是嗎?」雖然大小姐忽然離開莊主的原因不明,也不許人問,但老者的智慧卻很清楚明瞭,大小姐佯裝的堅強下,對莊主仍有著強烈的依戀。
俞落雁一震,朱唇緊抿不語。
老嫗柔聲安慰,「他只是回去省親,河北也不遠,很快就會回來……」
「不!他不會回來了!」俞落雁撲入婆婆懷裡,崩潰泣道:「他說他不回來了,永遠都不……」
幾日前的一個大清早,她拎著衣簍,踩著因一晚沒睡而顯得有些飄忽的腳步,在往溪流的石子路上癲晃走著時,那個男人意外地出現,喊住了她。
她看出眼前已有三個多月不曾聞問的男子削瘦了很多,腮上的軟髭因長時間未理,茂長得使他一時老了不少。望著他變了些樣的形體,她的心好酸疼。
她多想衝上前去抱住他,承認離開他是個愚蠢又胡鬧的決定,說她一直都想極了他——
但,她仍頑固拿喬,冷冷撇開臉,「你來做什麼?走開!別讓我在一大早便看見討厭的人,害我一整天不舒服!」
「你當真這麼不想看到我?」他笑了笑,卻是那麼苦,她知道自己又傷害了他。
「那好,我是來跟你道別的。我馬上要離開雲河莊回河北老家去了,這個莊園,我已經還給翽,也許這一離開就不會再回來,你可以永遠清靜,不會再看到我了。」
什麼?!她猛然一怔,只覺腦中嗡嗡作響。
他說什麼?他要走了?他要離開這裡,永遠都不回來了?
驀地,他微溫的大掌輕撫過她的臉頰,眼眸有些哀傷,「一段時間不見,你憔悴不少,教我看了……好不捨。如果我走,能讓你開心,那麼往後你要對自己好些,沒了我,還有別的男人會疼惜你……」
她太震驚,連挽留的眼淚也忘記流。
「保重。」放下手,他毅然決然扭頭就走。不遠處二輛馬車正等候著,她看他上了車,然後漸行漸遠——
他走了。拋下她,自己走了……
「原本我以為沒了他,還是一樣可以過日子,可是我錯了!」抱著秦婆婆,她泣咽傾吐心聲,「他還在雲河莊時,我知道他就在那麼近的地方,所以我能若無其事;可現在雲河莊沒了他,我白天晚上、睜眼閉眼,滿滿都是他的影,我才知道自己根本……」
拍撫她的背,秦婆婆輕問:「你當初是為了什麼離開他呢?」
俞落雁明眸黯淡,「因為他告訴我,他是滿洲旗人,我……不能接受。滿人凌辱我們寨子、毀了我們家園,還殺了我爹、好多叔伯……」
「大小姐,你愛他,是愛他這個人,還是愛他的身份家世呢?」
「我……」
「這世上,一樣米養百種人,咱們漢人是有好有壞,滿人也是啊。若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對莊主就太不公平了。」覽遍世間百態,白髮老婦已是豁達。「當初朝廷派來圍剿寨子的兵丁,幾乎都是漢人,可他們掄刀時,眼睛可也沒多眨,怎麼你不恨他們呢?」
小女子沉默了。
秦婆婆又問:「莊主對你好嗎?」
「很好。一直都……非常好。」憶及過往點點滴滴,俞落雁微微笑起。
秦婆婆點點頭,「他對大夥兒也很好。咱們寨子的人不是不懂事理,莊主對大家的恩惠,可比再世父母,沒有人會在意莊主是不是滿人,大小姐你又何必拿這個把自個兒捆死呢?」
俞落雁慼然哽道:「說這些都太晚了。他已經走了,興許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何況我那樣傷害他……」
「如果有心,失去的也能追回來。你給他的傷,也只有你去醫治,才會撫平。世上要遇見可以相愛、相伴一生的人,並不容易,你們要好好珍惜。接下來該怎麼做,由你去拿捏。」老婦揪起枯皺的眉心,若有所思地低語:「而且,咱們寨子那一遭,也只能說是應得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