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發轎之前,陳衍這個宜興郡主的親傳弟子總算是急急忙忙趕了回來,於是順理成章充當了送親的一員。到了戴家,他雖沒有在喜宴上代表新娘母家坐得首席,可也終究算是半個小舅子,於是被人狠狠灌了一通酒,還是楊進周替他擋了好幾杯,他才總算是囫圇完整地回來,可那渾身的酒氣卻讓陳瀾嚇了一大跳。
直到用過醒酒湯陳衍醒了一醒,大著舌頭向楊進周道了謝意,陳瀾才知道在那邊府上還有這樣的小插曲,心中不無感念。再加上白天的事情終究還梗在心裡,於是當楊進周告辭的時候,她便感激地開口說道:「今天實在是多虧楊大人了,還勞你送了四弟回來。」
「沒事,當年打仗的時候,為了取暖,比這更烈的燒刀子也喝過。」
宜興郡主饒有興味地看著兩人之間那股子說不上眉來眼去,可終究是有些不一樣的氣氛,微一沉吟便計上心來,因笑道:「眼下確實是晚了,今天叔全你著實是幫了我大忙。不過都是一家人,我也不和你說什麼謝字。阿瀾,我還有事和你乾爹說,你送叔全到二門吧。」
陳瀾本就有話想和楊進周說,此時下意識地就答應了下來。然而等到出了這院門,見明瓦燈雖然已經點亮了,可門外卻沒有等候打燈籠的婆子媳婦,只有自己前頭的紅螺和後頭的紅纓長鏑那燈籠照亮著。這當口她方才想起,這裡是韓國公府的西路,雖說是有角門和中路張銘和陳氏的居處相通,但此時入夜角門已關,那邊的人過不來,因而絲毫不虞有人瞧見說什麼閒話。即便是這樣看似輕輕巧巧的一個提議,宜興郡主仍是考慮得異常周全。
沿著甬道沉默地走了幾步,陳瀾見紅螺沒有任何吩咐就往前走得遠了,而身後紅纓和長鏑的腳步聲則是極輕,她自是明白這三個丫頭的心思,於是便低低地對楊進周解說了今天季夫人的事。
晚上的月光算不得很好,而過了中秋,入夜的天氣越發清冷了,白天的喜慶氣氛已經淡去,如今週遭一片寂靜,就連夏日裡充斥耳畔的蟲鳴也消失不見,只餘下陳瀾低低的話語聲和那頗有韻律感的腳步聲。
「……那時候,看著周王殿下高興地抱著季夫人又笑又跳,我總免不了去想,季夫人興許只是簡簡單單被人算計了。可這也許是表面看來如此,可我總覺得,看過周王殿下在皇后故世時的悲傷,看過他如今那種孩子氣的笑容……我真的不想看他再哭一回」
「我和季夫人……不包括這一回,只遠遠照過一兩回的面。」聽著陳瀾的話,楊進周似乎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斟酌了一會才繼續說道,「我不知道季夫人究竟是怎樣的人,但是,周王殿下在有些人看來也許並不是健全的,可他卻敏銳得很。他能夠親近的人,絕不會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因為再會偽裝的人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在他這樣一個人面前戴著面具,總有在放鬆的時候。所以,我覺得你沒想錯,季夫人應該真的只是應錢媽媽之邀。」
這大半年以來,陳瀾素來用最堅強的外殼把自己包裹起來,總習慣了把人心掰碎了揣摩思量,今天若不是對著周王林泰堪那清澈的眼神和笑容,她也許也會習慣性地把季夫人往某些方面去想。所以,這些話她不敢在生出了惱意的宜興郡主面前說,剛剛卻一股腦兒全都吐露了出來。當聽到楊進周這麼回答的時候,她一下子就停住了腳步。
「你真的也這麼覺得?」
「人心易變,人心險惡,可我相信,這天下總有堅定不移的人心,總有真情真意的人。」
看著楊進周那張堅定自信的臉,陳瀾只覺得心頭一下子輕鬆了下來。她輕輕點了點頭,隨即長長舒了一口氣,又按著胸口回轉了頭去看著烏雲密佈中若隱若現的一輪殘月:「你說得對,不能因為這滿天繁星都被烏雲蓋住了,月亮也只殘留了一個月牙,便覺得從來就沒有皓月當空的時候……今天真的謝謝你,不止為了你送小四回來,還有為我解了心結。」
楊進周看著陳瀾仰頭看天的優美側臉,到了嘴邊的另半截話不知道怎得突然變成了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你放心。」
陳瀾倏地轉過頭來,見楊進周的臉上滿是專注,彷彿出口的不是回答而是承諾,她頓時怔住了,良久才綻放了一個愉悅的笑容:「好。」
接下來的一路,兩人再也沒有說什麼話,只是肩並肩地往前走著。沙沙的腳步聲最初還有些雜亂,可漸漸地就有些重疊了起來,等最後二門在望的時候,兩人幾乎同時停了下來。
「就送到這兒吧。」
「就送到這兒好了。」
稍有先後地說了這麼一句,兩人對視片刻,又是會心一笑。楊進周平平一拱手,就轉頭往二門那邊大步走去,而陳瀾從微微屈膝的姿勢站起,望著那漸漸遠去的背影,只覺得心裡異常高興愉快。那一刻,無論是楊進周送的短劍也好,匣子也罷,那代表的只是他的一片心意,而今天的這一遭,卻讓她第一次深入接觸了他這個人。
今日出來之前,陳瀾就已經對家中朱氏說過要在韓國公府留宿一夜,因而此時看著二門關閉落鎖,她就帶著三個丫頭往回走。待回到屋子又見到宜興郡主,見其用戲謔的目光看著自己,她便大大方方地說:「謝謝娘給了我剛剛的機會。」
「我這個當娘的知道你們兩個的人品,又不怕你們私相授受,當然得留個機會給人光明正大地說話。」宜興郡主微微一笑,隨即就指了指旁邊的屋子說,「要是你也像你家小四似的,醉倒睡著了也夢話說個沒完,那我可就不敢這麼放鬆了」
「小四說夢話?」
陳瀾聞言一愣,看了一眼宜興郡主就挑簾進了東屋,果然聞見那一股揮之不去的酒嗝氣的同時,她就聽到陳衍在那兒輕聲嘟囔著什麼。待到再上前幾步,她總算是聽清楚了那完全不成句子的幾個詞語。
「姐……我……將來……撐腰……爭口氣……箏兒她爹……不能……讓人看扁……」
起初陳瀾聽著還有些感動,可等到陳衍嘟囔起了杜閣老,隨即又皺起了眉頭露出了又氣又惱的表情,她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走上前就在小傢伙那高高的額頭上屈指彈了一記。見他很惱火地動了動胳膊,隨即翻了個身,又呼呼大睡了起來,她方才在炕沿上坐下,又輕輕替他捋去了幾縷落在臉上的亂髮。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真正把他當做自己弟弟的?是從他費盡心思給自己搜羅要讀的那些書;還是他漸漸放開了心胸,不再滿懷憤恨地希望繼承陽寧侯爵位;抑或是他肯練武肯讀書,一心要為將來的她撐腰……這個還只是一丁點大的少年,就只為了他從始至終就是一心一意單純只為了她這個姐姐著想,她的一切謀劃,一切努力,就都是值得的。
「小四,趕緊長大吧,那時候這些擔子就換你挑了」
宜興郡主一手挑著簾子站在門外,看著陳瀾那輕柔的動作和溫柔的聲音,她的面色不禁更加柔和了一些,眼神中的笑意更深了,只心裡不知不覺,又想到了女兒的洞房花燭夜。
她的好女婿和她的寶貝女兒……今天夜裡應當會一切順利吧?
韓國公府中路玉暉堂西次間。
儘管睡在一張床上,但張銘和陳氏卻是背對著背,眼睛都張得大大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陳氏突然頭也不回地說:「你還記得惠蘅嫁進晉王府那會兒的情形麼?」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張銘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陳氏卻領會錯了丈夫的意思,當即輕笑了一聲:「那排場比今天的排場更大,正副婚使一個是禮部尚書,一個是兵部侍郎,那時候門前的頭條胡同根本就沒有人敢來看熱鬧,全都是遠遠張望著,就連世交親戚們也都羨慕咱們家的……」
「你別說了」張銘終於忍不住喝住了喋喋不休的妻子,又掀開被子一下子坐了起來,「不過是一個需要的時候被捧到天上,不需要的時候踢到一邊的面子王妃,有什麼好羨慕的惠蘅這輩子不能再有孩子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陳氏彷彿不知道張銘那粗魯起床的動作似的,背朝著牆壁,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娘因為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受苦受累一輩子,我怎麼會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要是時間真的能回去,我也希望她像惠心一樣,只嫁一個平平常常的人,和和美美過日子,可是,已經晚了,已經晚了」
已經披上了外袍的張銘一下子僵住了,良久才跌坐在了床沿上,把頭埋進雙掌之中深深歎了一口氣。他落地就是榮華富貴,這輩子並不求出人頭地,如果沒有那麼個糟心的女婿,別人犯得著把他往那條道上逼?他能夠撐得住,可是他的女兒呢,他可憐的女兒能撐多久?
妻子已經後悔了,想必岳母也已經後悔了……可事到如今,一個悔字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