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自由(1)他倆以前也常常這樣沉默地對峙著,每次都是陳子柚輸。
這一回她總不該輸,因為她已經什麼都不怕了。陳子柚這樣想。
她今天在外公墓前讀了比以往更長的時間,嗓子已經有些充血,剛才一路小跑回來,出了汗,淋了雨,吸了不少冷風,此刻呼吸不太順。
所以她先是打了一個噴嚏,再然後,便抑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到嗓子與肺有撕裂感。她掩唇側身,倒也不怕在他面前失態而尷尬,只是不想給他欣賞她狼狽模樣的機會。
她聽到江離城平靜地問:「你需要水嗎?」
於是兩人之間那種詭異的沉默徹底被打破了。
陳子柚轉身看他,聲音很瘖啞:「你是不是專程來通知我,我們的協議中止了?」她說完這句話,又打了一個噴嚏,低頭從口袋裡翻紙巾。
「我看你應該先去洗個熱水澡。」江離城向前走了一步。
她立即抵回門框,戒備地看著他,很啞很小聲地但態度堅決地說:「你和我的協議已經終止了。」剛才她不小心用了「我們「這個稱呼,似乎過於親暱,所以她及時地改成「你和我「。
「是嗎?」江離城涼涼地問。
陳子柚深吸一口氣:「如果你覺得你很吃虧,我家欠你的利息還沒有付清,那麼你看我身上的哪個部位你喜歡,你儘管取了去。如果還不夠,那你要我去死,我也沒意見。如今我剩的也只有一條命而已。可是只要我還活著,我就要自由。這是我們當初的條件。」
江離城輕輕地皺一皺眉,口氣很和緩:「小姑娘家的,說話那麼血腥。」
陳子柚被他的表情口氣氣到想笑:「哦,不見血的殺人方式,的確更優雅更尊貴一些。這與是否怕血完全無關。」
然後,兩人之間的氣氛再度沉默而詭異。
「請問……打擾一下。」陳子柚身後有人出聲,她連忙扭頭,女主人的女兒正探頭探腦一臉疑惑地向屋裡望。
「嗨,這是我煮的水果茶。」她將杯子放到離江離城最近的桌子上,
「子柚姐,我媽給你煮了薑湯,讓我給你送上來。」看了半天不知該將那碗湯放哪兒,只好也放在那杯茶的旁邊。
女孩對他們倆此刻對峙的格局大概極度好奇,ap.又打量了好幾眼,最後笑嘻嘻地朝江離城搖搖手:「有事請吩咐我,大帥哥。」走到門邊仰頭看看還矗在那兒的陳子柚,摸摸她還濕著的梢說:「你這個樣雖然很好看,可是真的會感冒哎。」
女孩走了以後,陳子柚覺得有些尷尬。她實在不想在外公頭七這一天,在這麼質樸的地方,在純樸善良的老闆娘與女孩面前,跟江離城就這麼齷齪的事情來攤牌。
她盡可能地放低了身段說:「我再過兩天就會回去,那時候再說。您先請回吧。」她的聲音還是沙沙的,像壞掉的收錄音。
「我這麼遠過來一趟,總該請我吃頓飯吧。」
「什麼?」
「我請你吃過很多次飯,你請我一次,這要求不過分吧。」
「什麼時候?」
「現在。然後我就如你所願。」
「就這樣?」陳子柚疑心自己聽錯了。
「不然你還想怎樣?」
她滿腹狐疑,不相信江離城突然變得這麼善良。而且他那個「如你所願「很含糊,不知是指他吃完飯馬上滾蛋,還是指他會放過她。
但不管怎樣,只要他能暫時消失,讓她輕鬆一刻算一刻,她就很知足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反正她沒什麼好怕的了。
陳子柚很快地沖了個熱水澡,換上干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長褲,還有黑色的大衣。她最近體重輕了不少,原先的鵝蛋臉已經瘦成瓜子臉,尖尖細細的下巴,裹在一團黑色裡,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她與江離城會合時,見他穿的是一身黑色西裝,又生出陌生感。
陳子柚總是習慣性地將江離城的形象與日全食畫面進行聯想,一個圓圓的黑影子,周圍是一圈刺目耀眼的光芒,透著鬼魅之氣。
可是他平時的衣服雖然沒有色彩,卻是以深深淺淺的灰色作主調的,襯衣睡衣則全是白色。他幾乎不穿純黑色的衣服。
或許是那身黑令她的眼睛不適應,她覺得他似乎也比原來瘦了一些。
他們離開時,女店主友善地將傘塞給陳子柚,小聲說:「好好地出去散散心。你男朋友多帥啊,這麼壞的天氣特意趕過來。別鬧彆扭了啊。」
店主女兒也朝她擠眉弄眼。她覺得十分尷尬。
雨勢仍不見小。旅店門口的空地只停了一輛車。她左看右看,不見司機的影子。
「你在找什麼?」
「沒什麼。你想吃什麼?」
「隨便。」
這周圍居民很少,更不要說飯店。他們只能開車去。
「你開車。」江離城說。
「啊?」
「我對路不熟,而且下雨我看不清路。」
「那你怎麼來的?」
「來的時候沒下雨。」
她無言地坐到駕駛位,更無言地看著江離城坐到她旁邊,ap.很自覺地繫上安全帶,並且示意她也繫上。
她也不熟路,更不熟那輛車。但是她堅決不幫他把車開回市內去,以免遭他劫持,所以她往周圍的村子裡開,沿著田地行了很久,慢吞吞地繞來繞去,終於找到一家看起來規模還可以的飯莊,門面很氣派。
「這兒可以嗎?」
「隨便。」他今天第二次說這個詞。
為了表達她請客的誠心,陳子柚點了一大桌子飯菜,江離城也不攔她。老闆倒有些吃驚的樣子,直問:「就你們倆啊?」
她不知道這家飯店的每道菜裡都有辣椒,紅彤彤,油光光。也許是因為看起來很誘人,或者吃起來很下飯,她突然有了飢餓感,味蕾也恢復了正常,每樣菜都吃了很多,吃得全身冒汗,舌頭與嘴唇都麻。
她的吃相應該不太雅觀。因為她邊吃邊咳嗽,還流鼻涕,所以她邊吃飯邊不時用紙巾捂著鼻子和嘴。
江離城一直沒怎麼動筷子,不知是他根本不吃辣,還是被她的樣子弄到沒胃口。其實她並不是故意想噁心他。
「你是不是不吃辣?」出於待客之道,陳子柚問了一句。一出聲才知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忘記自己的嗓子本來就壞掉了,被辣椒一刺激,變本加厲。
「我還以為你一直吃素,並且口味清淡。」江離城沒有正面回答,在她的唇上掃過幾眼,「你的樣子看起來真是不錯,精神很好,比我想像得要好很多。」
他看她的表情很詭異,就好像她臉上沾了東西。陳子柚從隨身包裡掏出一面化妝鏡,當著他的面,迅地審視了一下自己。
什麼都沒有。只是,她出門時面色唇色都蒼白,現在嘴唇被辣得紅腫,面孔也泛紅。
她把化妝鏡塞回包裡,看向對面的江離城:「你本希望看到我奄奄一息或者哭天搶地的樣子嗎?」
江離城半垂下眼簾:「我正在檢討我的承受力。我媽媽剛過世的時候,我每一刻都希望龍捲風肆虐,慧星撞地球,外星人入侵,最好全世界都毀滅。」
「你心靈扭曲,自己不好過,就拉別人作陪。」她用很難聽的嗓音給他下結論。
他不理她的挖苦,繼續講述:「後來我弄到一把槍,在天德集團斜對面飯店的二樓租了一個房間。你外公的車每天從我眼前開過,離我只有四十米的距離,恰在有效射程內。我每天模擬計算,並且猶豫究竟用哪種方式成功率更高。」
他眼神淡定,口氣平靜,彷彿在向她講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故事,但陳子柚吃驚到微微張著嘴。
「所以,你是不是很慶幸,你外公已經多活了十年。」
她無言以對。
「或者你很遺憾,如果那時我真一槍殺了他,我或者自殺或者被槍決,你傷心幾天就可以繼續做你的千金小姐,而且後來絕不會在路上撞見我。」
陳子柚沉默了很久:「後來,你終於想明白,毀掉我外公的事業,比毀掉他的生命更讓你有成就感?」
「沒。我只是在準備正式行動之前的那一瞬間,突然想到,我何苦為了一個老傢伙陪上我的下輩子。他剩的日子已經不多,而我的日子或許還很長。我不喜歡吃這麼大的虧。」
陳子柚夾了一大口菜塞進嘴裡,沒留心裡面的花椒,把自己嗆到快要掉淚。她不住地咳嗽,不住地喝水,但是沒再說一句話。
江離城也沒再說話。兩人一直沉默到這頓飯結束。
外面的雨勢小許多,但還是浠浠瀝瀝,讓人心煩意亂。
陳子柚不記得來時的路,在導航地圖上居然沒找到這個地方,她在鄉間路上多跑了好多路。江離城的注意力全在窗外的風景與雨景上,沒半點要幫忙的意思。
當車子再度開上一處窄窄的公路,公路一側依山,另一側是深淵,雨水不斷地落到車窗玻璃上,前方朦朧一片,雨刷掃過後的視野瞬間清晰,片刻後又迷離。車外很險,車內很悶,她有些心浮氣躁。
「你怕不怕我把這輛車一下子開到山崖裡?」
「你試試看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