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解脫(2)陳子柚猜不透江離城的想法。
那夜他身體僵硬,面無表情,目光深沉難測,一言不。
她在他冷漠的表情與緊張的空氣中勉強睡去,身體乏極,大腦卻不累,整夜睡得極不安穩。
窗外滴答的的雨聲在她的夢境中化作一隻充滿了天地之間的巨大的破損的滴漏,生命之水正在以非常快的度迅地從破損處湧出,然後消彌無形,而遠方的天邊則有一隻眼睛在凝視她,漆黑幽暗,深不見底。
那夢境太寂寞太寒冷又讓人恐慌,她掙扎著要逃離這個夢境,用盡全力卻無法睜開眼睛。
醒來時日上三竿,窗外晴空無雲,陽光明媚,若非空氣裡透著一股潤濕的泥土味,全然看不出夜雨的痕跡。
江離城也與夜雨一般不見了蹤影,只有枕頭上還留著一處深深的壓痕。
吃過早飯兼午飯後,陌生的司機送她回醫院。
外公依然睡得安詳,江流在外公的病房門口向她行禮後離開,一切都沒變。
兩天後,林醫生告訴她,有兩名國外的腦部腫瘤專家最近要到本院作學術交流,並且會再次對她外公的病情進行診斷。
江流偶爾現身,恢復了他一慣的模樣,彬彬有禮,表情木然,沒有悲喜。
遲諾也來過一次,見她神情疲倦,他也沒多說話,向醫生簡單瞭解情況後,在病房裡坐了一會兒。
江離城一直沒再露面。
從國外空投來的專家也救不了陳子柚的外公。三個月後,老人溘然長逝。
他走得很安詳,始終沒有再睜開一次眼睛,就那樣沉沉地睡著,呼吸漸漸地微弱,血壓漸漸地消失,連接著他的身體的所有儀器滴滴作響,心電圖屏幕上劃出一條直線。
那個時刻,醫生們手忙腳亂,而老人只是靜靜地躺著,嘴角掛著一絲笑,似乎在酣睡中正做著好夢。他離去時沒有半分的掙扎與痛苦的表情。
與緊張的急救場面格格不入的還有陳子柚,她得安靜得彷彿老尼入定,小心繞開各種管線,輕輕地握著外公的指尖,臉上有老人離去時同樣的表情,直到最後也不吵不鬧,不哭不叫。
孫天德的葬禮簡單而隆重,前後只準備了一天。
因為沒有什麼親友可以通知,所以很省事。唯一親近些的算是家中以前的幾位傭人,但陳子柚早已打他們各自回鄉,此時也並不想驚擾他們。
她沒有傷太多的神,只安靜地在別人幫助下將早已準備好的壽衣為外公一件件穿上,靜靜地守了一夜靈。
外公過世的兩小時後,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帶了幾個人匆匆地趕來。那位一臉誠懇憨厚的男人說:「陳小姐,我是天德集團總部現任總經理,我也姓陳。孫先生的後事請交給我來辦理。」
她木然地聽陳經理羞慚地解釋,孫老先生這麼多年都失了消息,他們一直以為他早已移居國外。倘若知道前任董事長是這種情況,一定不會置之不理。
ap.「請不要拒絕我,陳小姐。這是我們的份內事。」陳經理誠懇地說。
那位陳經理是實幹派,說做就做,立即親自帶人把一切安置得妥妥當當,有條不紊,遇上不能決策的便輕聲向陳子柚請示,生怕驚嚇到她。
他眼中有尊重有憐憫有詫異甚至有驚恐,也許因為他面前這位弱女子過於鎮靜的表現太不正常。
那些民俗的規矩陳子柚完全不懂,幸好有他們為她一一指點。
她本以為火化那日會非常的冷清,結果那日來了不少本城的有頭有點的人物,唏噓感慨,惆悵萬千,將孫天德的離世稱作英雄的隕落,語重心長地請她節哀,更有人責怪她為何不將孫老的病情早日告知他們,以便他們可以施以援手。
她安靜地立於靈堂一隅,機械地對每位陌生來賓行禮,強忍著自己的面部神經才能讓自己不笑出來。
她突然覺得江離城也不是那麼面目可憎了。至少他的報復行動事出有因,又從不加掩飾,比起這些虛偽的人,不知真實了多少倍。
當初外公四面楚歌時,恰是這些人,明哲保身,六親不認,落井下石,釜底抽薪,令外公徹底地走投無路。
他們走到了今天,固然是江離城這個惡人處心積慮報復的結果,但他們又何嘗不是幫兇。大約知道她如今真的什麼都不需要了,便紛紛湧出來作秀。
她被人指揮著下跪,灑香油,燃香,有些暈頭轉向。有很多陌生的人來幫忙,也被指揮來指揮去,與她一起完成各種儀式,那些人她都不認識,不知他們從哪兒借來的。
後來大家開始哭,哭得驚天動地,她又想笑了。連她這個作親人的都沒有哭,這些人掉的是哪門子的淚。然後身邊一人輕輕地捏她的胳膊:「哭出來吧,姑娘,哭出來吧。」
她低下頭,還是沒眼淚,那老婆婆又加重一點力道捏她:「一定得哭呀,你不哭,你外公怎麼得走得安心?」
也許是那些不相干的人哭得太逼真分走了她的注意力,總之她到最後也沒掉下眼淚來。
她的前任上司遲諾,也與她以前的幾位同事一起來祭拜,帶來花圈與鮮花。她並沒有告知原來的單位,不知他們如何知曉。
遲諾在離開前對她說:「你好好休息一陣子,如果沒有更好的工作,就回來上班吧。我已經跟上面打過招呼。」
她在指定的地點燒了一摞又一摞的紙,還有外公生前的很多物品。
一陣風吹過,紙灰飛揚,撲了她一臉,她立即轉過頭捂著嘴咳嗽,於是她在煙塵瀰漫中見到江流立在一個腳落裡,一身黑衣,不知來了多久,但沒有走過來的打算。
她思及江流對外公的特殊對待,慢慢地走向他。
江流大概不曾習慣她一身黑裝灰頭土臉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您還好吧?」
「請你別對我說-節哀順便-之類的話,我今天聽的夠多了。」
「好。」江流又沉默,目光瞟向火光滾滾的那個方向,神情有一點恍惚,似想起一些往事。
過了一會兒,陳子柚打斷他的凝思:「你不該來這裡,回去吧。」
「我可以去燒幾張紙嗎?」江流垂著眼睛問,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慢慢走上前,認真地燒了幾摞紙與一柱香,雙手合十唸唸自語,又恭敬地鞠了三個躬,方才向她告別離開。
起初她情緒多少有一點點波動。畢竟,江流沒有義務來替她外公燒香燒紙,何況他還是江離城的人,又似乎知曉這些恩怨糾結。
不過,當她看到江流那神色過於凝重與恭敬,行禮的動作更像在致歉與祈禱時,立即便明白,他剛才那幾張紙與那一柱香,分明是替江離城燒的,或許他在祈禱外公的在天之靈能夠安息,不要去找江離城的麻煩,不要去騷擾他。所以她又想笑了。
人的復原能力實在很快。昨夜她為外公守靈時,一度覺得她的世界已經坍塌了,她沒有什麼必要再這麼活下去。她想出了五六種為外公殉葬的方式,平淡的慘烈的應有盡有,她規劃了每一種方案的詳細步驟。但是今天天高雲淡風輕,陵園裡綠樹白花素淡雅致,這些景象如一雙無形的溫柔的手,撫慰著她的眼睛,耳朵,以及全身的感觀,她突然覺得活著也沒什麼不好,不如多活一天算一天。
陳子柚在外公葬禮後便靜悄悄離開了一段時間。
她沒有什麼牽掛,也不需要跟誰打招呼,只是在晚上時又單獨請那位跑來跑去幫忙張羅一切的陳經理吃了頓飯,告知他自己想安靜地待上幾天,如果有什麼事情,他可以全權代理。
外公的身後事並不多,扯不清的無非就是與天德有關的事。ap.那位陳經理看起來一臉憨厚老實。不是她太輕信別人,而是她沒有力氣去懷疑人。而且,她也沒什麼怕失去的。
另一個需要她費點腦筋的人就是江離城。那日她扯著他的衣襟對他說,如果外公死了,她死都要離開他時,他並沒提出異議。
那日她本以為江流帶來了江離城的什麼口諭,比如「江先生說,你自由了「,或者哪怕他說「江先生請您過去一趟「,讓她可以與江離城正面對質,但是他什麼都沒說。
後來還是她自己忍不住問:「他知道了麼?」
江流答非所問:「江先生現在正在國外。」
從理論上說,外公去了,她與江離城的契約應該算是自動解除了。不知江離城是否會保持他言出必行的好傳統,放手得乾脆痛快一些。
不過,現在她什麼顧慮也沒有了,如果他再逼她,大不了她一死了之。所以她絕不怕他出爾反爾。
陳子柚將手機關機,所以來電一律轉接到語音留言上。而且她一直沒有回家。
墓園附近的路邊有一座小旅店,一幢兩層的小樓,一共只有六間屋,是一位寡居的中年女子開的。
店主說,是這塊地方尚未被列入城市規劃之前蓋的,地皮與材料都便宜。平時沒什麼人來,偶有過路的旅客,留下來吃頓飯,然後繼續趕路。
客人確實不多,所以平日裡,女主人還接了一些縫紉的手工活,補貼家用。
她還有個上初中的女兒,只有週末才回家。
陳子柚一開始便表明,她有新孝在身,恐怕犯了她的忌諱。
店主連連擺手:「我自己也是個寡婦,哪有什麼忌諱?最近沒什麼客源,晚上只我一個人時怪害怕的,多一個人正好壯膽。」
她就這樣住了下來。
之前因為不想被人找到,她來的時候既沒帶手機,也沒開車。住第一晚的時候也曾想,會不會遇見販賣人口的黑店,將她賣到山溝去。不過,活著艱難,死卻容易,倘若真遇上了這等事,她的選擇就容易得多。
後來證明她將這世界想得太壞。女店主是個純樸善良的女子,對她十分關照,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每天凌晨三四點,兩公里外的蔬菜批市場便開始喧鬧起來,有一位家裡有個花圃的菜農,每天會將自家地裡的鮮花堆滿一籃子給她留著。
天剛濛濛亮,她便步行到菜市去去取那一籃新鮮如初生嬰兒般的鮮花,多數是白色,還沒有張開花瓣,帶著深夜的露滴。
然後她再步行到墓園。清晨的墓園霧色迷濛,蒼松翠柏掩映下,一排排白色的墓碑如整齊的哨兵,靜靜矗立。
墓園裡沒有蟲鳴鳥叫聲,安靜得連她自己的腳步與呼吸聲都聽得清楚。
其實她從小就很膽小,鬼怪故事都不敢看,而現在她卻一點也不害怕。
這片墓園傳說風水極好,外婆去世那年才初建成。當外婆的病情拖一日算一日時,外公便買下了最好最貴的那整片的位置,將已經去世近二十年的舅舅的骨灰也移到這裡。
外婆入殮時,子柚盯著那幾塊尚未立碑的雕工精美但文字空白的青石板著呆,外公說:「將來我們一家人,都可以在一起。」
她隱隱地覺得不吉利,明明大家都沒死,卻早早備好了死後容身的洞穴。結果只在短短的五年後,她的父母雙亡,現在又輪到外公。
今天是外公去世第七天。她將帶來的飯菜與水果一樣樣擺好,飯菜是昨天晚上她借了女店主的廚房親自做的。她一樣樣擺好,燃上香,行禮,又將那一籃花分成幾束,分別放在外公外婆、父親母親的合葬墓、老保姆的墓,以及不曾謀面的舅舅的墓前。每放上一束,她都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禮。今天分花時沒留意籃中還剩了一朵,後來現時,她拈起那朵白色玫瑰,在那幾個空位上猶豫了一下,最後放在離老保姆的墓碑最近的那一處青石板上,輕輕地說:「陳子柚,祝你將來在此安息。」
外公當初買了這麼多位置,想來連他的第四代,第五代都考慮到。那時他哪裡會預料到如今的這一片荒蕪。等她也死掉後,不知那些空著的位置將屬於誰。陳子柚對著剛為自己選定的那個位置出了一會兒神。
園中的霧氣慢慢散開。她從隨身的包裡摸出那本一直沒有讀完的《百年孤獨》,半跪在外公的墓前,接著昨天結束的地方繼續輕聲誦讀。
大概她在外公火化那天被濃煙嗆到了喉嚨,自那以後她的聲音便是啞的,讀不了十頁就已經喉嚨充血讀不下去。一共只剩下二十頁,她記得兒時曾有人說,人去世後,要在第七日過後才會真的離開,那麼她今天一定要讀完這本書。
讀到最後一個字時,才現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雨星。天氣預報並沒說今天要下雨,然而天邊黑壓壓地積了厚厚的雲層,分明是大雨將至。
這幾天她總會在這裡待上大半天,就坐在那裡著呆,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感到心平氣和天人合一,然後她再慢慢走回去,有時也會散步到更遠的地方,然後回去洗澡,有時與女主人聊一會兒天,早早地睡覺,第二天清晨早早地起床。這些天來,她連夢都沒做過。
然而今天她連傘都沒帶,淋成落湯雞回去不是件有趣的事,而且她在大雨中容易迷路。所以她打算早早地回到臨時住所去。
她不知道幾點了。天是陰的,無法從太陽的位置判斷時間。而且,她身上沒有手機也沒有手錶。
雨點還是很小,但是起風了。她把外套的扣子系到領口,用圍巾把自己包裹得更緊。
下山時碰到墓園的管理員,連連向她揮手:「姑娘,走得再快些,眼見著要下大暴雨了。」
路程那麼近,慢走也只需要二十分鐘。但是走到半路雨點果然大了起來,並且有越來越大的勢頭。她不想被淋得太狼狽,只好一路跑著回去,進屋時已經全身濕透了。
女主人大吃一驚:「你怎麼沒帶傘就出去了?」
「天氣預報沒說今天有雨啊。」陳子柚邊說邊打了一個噴嚏。
「可是今天早晨那天色,一看就是要下雨的樣子。」店主一邊說著一邊忙著給她找毛巾,倒熱水。
「不用麻煩了,我上樓去洗個澡就好。」她接過毛巾把臉和頭簡單的擦了擦,邊說邊往樓上走。
因為是週末,店主女兒也在家,一下子從她自己的房間鑽出來:「等一下,子柚姐。」
她疑惑地回頭,那少女衝過來,將她的頭迅地打理了一下,又把她已經解下來的素色圍巾給她重新纏到肩上,左右欣賞了一下:「嗯,可以了。頭就這麼濕著好了,更有我見猶憐的氣質。」
「呃?」陳子柚一頭霧水。
女店主連聲說:「看我,差點忘記跟你說了,你有位朋友來看你,我請他在樓上那間會客室坐著呢。」
「誰?」她應該沒有關係這麼好的朋友,可以在全無線索的情況下一路找到這裡。
「帥哥呀,極品的帥哥!所以才讓你美麗動人地去見他。」不等女主人開口,店主女兒一臉夢幻地搶先回答。
陳子柚又疑惑了幾分。這位少女的審美觀很不尋常,她的房間乾淨利落,沒貼任何的明星照片,昨晚她倆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她指著當前很流行的那幾位新銳美型男明星一個個地數落:「娘裡娘氣!沒有半點男人味!矯情!作!繡花枕頭!嘔!」
她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認識的哪位優秀男性可以入得了這位花樣少女苛刻的法眼。
會客室的門沒關。屋裡的客人正面朝窗外,彷彿正欣賞著雨景,筆挺的西裝,筆挺的背影,白色的明亮的窗戶,傾瀉的雨簾,恰好構成一副黑白畫面。
陳子柚眼花了一下,以為自己看錯了。她又看了一眼,確定自己沒看錯,然後她的第一反應是,她應該迅地、悄悄地走開。
她剛要行動,那背影恰在這時緩緩轉身,將目光投到她的臉上,她只好撤回正想逃開的腳步。
剛才上樓時,她將認識的所有男人的名字都過濾了一遍,甚至包括了江流,唯獨沒有考慮他。
近半年以來,她只在三個月前見了江離城一回。時間隔得這麼久,乍見他的面孔,已經有點陌生,只覺得那磨損的原木桌椅,泛黃的壁紙,廉價的裝飾畫,這房間的一切都與看起來很昂貴的他格格不入,他那副樣子橫看豎看都有一種屈尊紆貴的不合時宜的意味。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也許是她的視覺誤差,他的一向稜角分明的面孔、冷漠的表情與眼神,在半明半暗中變得有一點模糊與柔和。
其實他只是沒有表情地倚窗站在那兒,沉默地打量著她,從頭到腳。
於是陳子柚也面無表情地倚門站著,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的眼睛。
狹小的房間裡,只聽得到窗外嘩嘩的落雨聲,牆上一面老式的掛鐘的滴嗒聲,還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與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