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蝕 正文 蝕二三
    八個月後。

    府前廣場高搭戲台,連唱十天大戲。府門長街廣開五日流水席,以饗四方平民。舉府披紅掛綠,慶祝王爺又得男丁。烏達開連夜派人趕往前方軍中,向主子傳報這天大的喜訊。

    府內呢?

    當孩子離開自己身體的瞬間,樊隱岳未因生產的巨痛昏暈,反而無與倫比的清醒,一雙幽深的大眼內,有什麼正欲破土而出。

    又一月過去。

    「隱岳,你還沒有抱過這個孩子,奶娘剛喂完了奶,我給抱過了,你抱抱他罷。」珂蘭進,懷抱滿月小兒。

    樊隱岳半臥床上,回眸淡覷,「我兩臂無力,抱不動。」

    珂蘭一急,「我已經要他們加緊給你補身子了,下人們敢犯懶了麼?」

    「沒有,補身的東西我都喝了,無奈積重難返。」

    「你看,這個孩子長得像……」

    「我累了,想睡一下。」她闔攏雙眼。

    「……好,你睡。」珂蘭憂心忡忡,走出內室,抬手見楚博推開半扇外室門戶,向裡探望。「博兒?」

    楚博躡足踱入,「先生還好麼?」

    「還好。」

    「我……可以抱抱弟弟麼?」他面露靦腆。

    珂蘭嫣然,「當然。」

    初為仁兄的楚博按她所示,小心翼翼托住小小軀體,「弟弟怎麼這麼瘦小?」

    「你初生下時應該也和他差不多大小。」

    「不會,父親說我生下的時候比一般的孩子要大得多,弟弟已經滿月,會不會太小了?」

    「這……」珂蘭微窒,復笑道。「也許罷,你多疼疼他,他也許會快些長大。」

    「我會,我一定會!」楚博重聲。

    「這是……」男人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遲疑響起。

    兩人回身。

    「父王?」

    「遠漠。」

    男人滿面征塵未去,兩眼直直盯著他們胸前的襁褓。

    「父王,這是弟弟!」楚博將滿月小兒舉到父王眼前,難掩歡欣。

    「他……」楚遠漠顫指欲撫上那張小臉,又迅收回。

    楚博不解,「父王,你不抱抱弟弟麼?」

    這個男人的內心激澎,珂蘭一目瞭然,道:「你父王他還帶著沙場上的血腥,要漱洗過後才能抱弟弟。」

    「……她怎麼樣?」楚遠漠板聲問。

    「睡下了。」珂蘭道。

    他輕步到了內室簾前,掀開那道看似單薄卻實實成了隔閡的障物,望見了床上玉像般沉寂清冷的女子,足足一刻鐘,他方回身。

    「我去漱洗,過後把太醫叫到書房,我有話問。」

    太醫在書房內,受半個時辰的細盤詳詰。話題無外圍繞產婦產後身子的調養以及小公子諸況。待將滿月小兒抱在胸前,剛巖般的胸臆霎時柔軟,楚遠漠緊繃了許多時日的臉上

    ,終有一絲歡顏。

    但,當夜夜半的一聲啼哭,使得歡顏全無。

    「怎麼會這樣?怎麼回事?你們不是說小公子雖有些先天偏弱,卻並無大疾麼?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王府主子的咆哮之聲駭震全府上下,一眾太醫圍著踏上啼哭不止的小公子,群情如焚,束手無策。

    珂蘭慰勸幾近失控的男人,「遠漠,你這樣,太醫越沒了主張,你暫且避到一邊,讓太醫安安靜靜給小公子診治。」

    「……他們已看了半天,什麼也看不出!木太醫,你不是專攻幼兒的麼?你快告訴本王,小公子哪裡不對?」

    被點到名字的太醫惶恐跪地,「稟王爺,小公子脈相毫無異樣,微臣不才,實在不知小公子這是何症狀!」

    楚遠漠目眥欲裂,「羲國養你們這些廢物有何用?人……」

    「父王!」楚博忙不迭道。「請先生過罷,先生的醫術高過這些人,是不是?」

    「快去請王妃!」

    王妃?侯在外面的烏達開愣了愣,遂親自撒開了腿,去迎接王府未的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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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很想醫好他麼?」

    幾盞宮燈,半室內照得亮若白晝。榻上的小公子已止了啼哭,太醫們盡退到廊下。王府二公子的房內,除楚遠漠、楚博、珂蘭,還有樊隱岳。而她到之後,舉身上下不見絲

    毫為人母者應有的心疼焦慮,僅掃了榻上一眼,所問的話,使人更生困惑疑慮。

    「你這是什麼話?他是你生的,難道你不想醫好他?」楚遠漠擰眉,沉聲問。

    「你只告訴我,你想不想醫好他?你疼不疼他?愛不愛他?」

    「他是本王的親骨肉,本王當然疼他愛他!」

    「如此甚好。」她突然向男人行近一步。

    冷香鑽營入腑,楚遠漠不禁呆住,他以為她會避自己如蛇蠍。

    她狀似親密,低低耳語,「王爺,這個孩子以一月為週期,每到夜半,將受此毒痛折磨,伴隨終生。」

    「什麼?你說什麼?」

    「聽不明白麼?」她嫣然一笑。「他承襲了我shen體中的所有毒素,只不過,我所服下的一些用以調和平抑的藥起了作用,讓他不必每日半夜皆受毒苦。每一月,像這樣的痛苦

    ,他都要經受一次,每次半個時辰。毒時就如適才那般,全身紫脹,眉間青黑,體內萬蟻鑽心,痛不欲生。而且,這種痛苦,shen體越是強壯,越會劇烈,他此時還是嬰孩,

    所以疼痛尚算輕緩。而這種輕緩,王爺便受不得了,是麼?」

    他瞪著她,瞪著這章清艷絕倫的臉,瞪著這雙幽深如潭的眸,「你——」

    「楚遠漠,我祈禱你長命百歲,你活得越久,看著他毒的時候越多,他每一次毒,你都須感同身受,就如你剛才那般的狂亂。每一次,你都恨不能替而代之,恨不能割了

    自己的身上的肉,剔了自己身上的骨,但求能換他無恙。楚遠漠,你將一生受此之苦,你將一生不得翻身,你將一生活在目睹親生骨肉劇毒攻身卻無能為力的地獄中。若有一

    日,痛苦累積到極致,割己之肉能讓你好過,那便割罷,讓你至親之血緩和親身骨肉的汲骨之痛,割罷……」

    明明,他有話要說,喉嚨卻似被一手巨手所扼,動彈不得。

    「楚遠漠,他所有的苦,都是你一手成就,你欠他的,而且一生都無法償還。」

    「隱岳!」珂蘭驀地拉開了她。「你做了什麼?你竟然……」

    有些遺憾呢。本,這個人的意志世所罕見,方才趁其為焦痛與困愕所擾,趁虛而入,有機可用。被珂蘭這一下,未能施到最後,想效果會大打折扣了,還好,暗示已種,

    未可期。

    「你……你這個女人,你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你……」楚遠漠如夢方醒,驚疑不定。「虎毒不食子……」

    「我不是虎,我是樊隱岳。」

    「原,你百般的隱忍,是為了這一日!」

    樊隱岳纖指慢撫雲鬢,「如果那一日你沒有****我,永遠不會有這一日。」

    「救我的兒子,救他!」

    「我若不救呢?」

    楚遠漠目內浮過血光,「本王會殺了你!」

    「我不會讓你殺了我。」

    「由不得你!」他探臂攫去,卻被她輕巧避過,身似流雲。他眙目,「你恢復了武功?」

    「我說了,他承襲了我體內所有的毒素,包括你下在我體內的軟筋蝕骨散。那藥應是自暹羅的密藥,我解不了,惟能另用一些將它轉移。所以,您的小公子待shen體強壯一些

    ,還需要服用這味藥的解藥,否則將永遠不能下地行走,但shen體強壯了,毒藥的效力又會加劇,您好為難罷?」她笑得艷若春花。「後會有期了,王爺。」

    似流雲,若輕風,穿堂而過,芳蹤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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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冬,有密林遮覆,深壑護囿的無山谷內,氣候與谷外仿若兩個世界。無數的鳥兒遷徙飛,讓谷內的冬日變得分外喧嘩。

    「這些鳥又這邊過冬了,這下,石爺我又有比試輕功的對手了!」一個吸著長煙袋的黃衣老者仰望空中飛鳥,眉飛色舞。

    他身後一年歲相近的灰衣老者嗤之以鼻,「你怎麼還有心思看這些飛鳥?他們已離谷恁久,一點消息也沒有捎回,你不擔心?」

    「擔心什麼?那些人是親王調教出的,如果只知逞一時意氣,也枉跟了親王恁多年!如果石爺我猜得沒錯,他們此時應該潛隱在楚遠漠的軍中各處,靜靜細細的鑽營著。你

    還是仔細著你們家的那口子,別讓她出谷壞事。」

    「我荊家的人怎麼可能壞事?」

    「你忘了,你家那位荊家嫂子的前身是血羅剎麼?」

    「她嫁給了我老荊,便與那名號不沾邊了,她比你明白事理,比你掂得出輕重緩急,就像這會兒,她正將谷中器物登6造冊,好拿出去變賣為以後大事籌備。哪像你,只知盯

    著那些鳥流口水……」

    「那些鳥腿上綁了什麼?」黃衣老者一口煙未吐完,條然起了精利小眼。

    「瞧瞧,你有一個『萬里飛鵬』的名號,就真當自己是只大鳥了麼?那些鳥兒干你底事……」

    突地,黃衣老者拔地高起,當真如一隻大鵬般飛入鳥群中,待落回地面,兩手各握一隻雪色飛鳥。

    「你趕緊給我滾過看一眼,這些鳥腿上到底綁了些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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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中有一,百萬中有一,千萬中有一……但有一線,便是生機。

    當深秋臨,關峙又度目送那些飛鳥振翅離去,如是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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