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蝕 正文 隱四六
    「峙叔叔,你愛樊姐姐麼?」

    江南嵐藹縱橫的晨光裡,男人負手立於崖頭。足尖之下,深淵萬丈,頎長背影屹立不搖,彷彿獨存於天地般的孤絕。隨意披散的長,隨風招展的衣袂,又使之宛若仙影天降

    好養眼。吉祥坐在半丈外的大石之上,雙手支頤和,煞是著迷地欣賞那怡人景致,愉悅自己兩隻眼睛之餘,問出那打懸在腦中許多時日的疑惑。

    關峙仰面,感覺著江面的濕洌風氣,未應聲。他的心情,需要交代的只有自己。

    「峙叔叔到底愛不愛樊姐姐呢?」吉祥倒似未必一定得到答案,擰眉喃喃自語。「愛她?她丟了,峙叔叔沒有小書中所寫得男人因心愛之人不見而性情大變,癡傻欲狂。不愛她?又為何要找她?峙叔叔明明曉得縱算找到了樊姐姐,樊姐姐也未必隨你回去。峙叔叔,吉祥一直看不懂你,比聖爺爺還要看不懂呢。」

    關峙回眸,含笑問:「一直看不懂?難道你一直想看懂我麼?」

    「對啊。」吉祥理所當然的點頭。「聖爺爺說,看懂了你,我放算真正做了他的徒弟,他也才願意承認吉祥這個關門弟子。」

    「你看懂過她麼?」

    「她?誰?」吉祥眨了眨眼,恍然。「樊姐姐?看不懂呢,樊姐姐自從知道吉祥會讀人的心事之後,就把心藏了起……呀!」

    她驚叫,狀似不勝沮喪,「原峙叔叔答應帶著吉祥,是想知道吉祥有沒有從樊姐姐心裡知道她的身世和歷,好便你尋找。對不對?」

    「對,又不對。」關峙搖頭勾哂,「帶著你,是因為你是除了我之外,在那個村子裡和她走得最近的一個人。至於她的身世和歷,我從沒有指望從你口中獲得。」

    吉祥老大不忿起,噘起嘴兒道:「聽峙叔叔的口氣,難道已經知道樊姐姐的身世和歷?」

    「十之七八。」

    吉祥瞠大溜圓的眸兒,「峙叔叔還當真知道了?」

    「接下我會去元興城。」

    「元興城?京城呢,樊姐姐會在那裡麼?」

    「那是她的處。」

    「樊姐姐自京城?為什麼?因為她那口純正的官話?」吉祥淨白額心蹙起困惑的褶兒,又陷自語狀態。「不對呀,這天歷朝能將那樣一口官話的人到處都有,峙叔叔應該不糊那麼蠢才對……那又是因為什麼?哎呀,峙叔叔,告訴我嘛……峙叔叔!」

    追著一道已經踱行出五六丈的長影,她動用輕功緊隨上去。「峙叔叔,你告訴吉祥嘛,咱們連大年都是在外面過的,從東到西的找了這幾個月,你昨日明明還沒決定下步去向,為何站在崖上一夜的功夫就篤定樊姐姐自京城?難道是什麼山神林仙給了指示?」

    「胡說。」他淡叱。

    「吉祥也知道是胡說,可峙叔叔要告訴吉祥,說嘛說嘛。」

    「是她說的。」

    「她?誰?飯解決誒?」吉祥一百個不信,「峙叔叔明明說過樊姐姐沒有對您透露過身世!」

    關峙不再言,雙足依舊自若遊走,在露水重重的江南草地上擦過,向認定的方向跋涉行去。

    「峙叔叔,說嘛,樊姐姐到底說了什麼?吉祥想,一定是你站在崖頭的一夜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不對?」

    吉祥是個慧根深植的娃兒。他的確是借站在山間沐山風浴山霧這熟稔場景中的當兒,將自己和她在村中山上層糾纏的千絲萬縷細細捊,尋到了隱藏其內的一個結兒。彼時聽時,心頭被驚詫與心疼佔滿,忽視了其它。此時想,想必是上蒼事先預埋的暗示,等他這際的靈光剎那。

    地宮。她說過,她險被活埋地宮。這世上,誰敢講死亡棲息之地成為地宮呢?她那身貴氣,那身儀止,早早昭示她出身非凡,沒有一個平民會對他房內堆砌的金釵銀鈿視而不見。

    知處,方悉去處,不是麼?

    隨著舊歲末新年初,漫長冬季雖尚在繼續,但蟄伏在羲國男人sheng體裡的嗜戰之獸已然先萬物甦醒。

    兵馬集結,戰前集訓開始,楚遠漠雖尚未離府,早出晚歸已成常態,南院大王府的男主人又將暫告空缺。而這時,府中偏有嬌客造臨。

    「珂蘭,你該早點的,也能和遠漠相處上一陣子。這時候到了連見他一面都難呢。」葉迦氏拉著嬌客的手,有喜有憾。

    緗色長袍配喜慶的胭脂紅馬甲,朱翎圓帽鑲緋色瑪瑙串飾,珂蘭公主雖滿身的奢麗,卻笑容爽朗,舉止大方。「不礙的,珂蘭不是不曉得遠漠即將出征,當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去煩他。珂蘭時為了看望太妃,陪太妃說說話,您不歡喜?」

    明知這話是刻意的討好,葉迦氏仍聽得心花怒放,「珂蘭真是個貼心人兒。也就是你這樣豁達的性子才能容忍遠漠那個木頭,他從就不懂得討女人歡心,辛苦你這一片心了

    「不懂風花雪月,一心在軍國大事,才是遠漠。不管是嬌娜,還是我,愛得就是這樣的遠漠。」

    「唉,說到嬌娜,若他當初選得是你……」

    「不,太妃您千萬莫這樣說。嬌娜和珂蘭是最好的朋友,我們當初在現彼此愛上同一個男人時,便說過要公平地區爭取遠漠的心。當年遠漠選擇了嬌娜,珂蘭認賭服輸。如今嬌娜走了,珂蘭一定要替最好的朋友將愛延續下去,愛遠漠,愛博爾。」

    葉迦氏欣慰點頭,道:「有你這樣說,太妃放心了。太妃盼著珂蘭早一日進這個家和太妃做伴兒,早一點把遠漠那匹野馬套上屬於珂蘭的韁繩。」

    「是。」珂蘭笑靨如花。「太厚也說了和太妃一樣的話呢。所以,這一回,珂蘭想隨遠漠出征。」

    「出征?」

    「對,太后說,遠漠喜歡能和他共騁疆場的女人,當年會選嬌娜,也是因為嬌娜是曾帶兵殺退過荒西悍匪的草原女傑。珂蘭的武功和騎術都不輸嬌娜,相信也一定能成了遠漠的得力助手。」

    「可是……」葉迦氏微鎖雙眉,面透憂忡,「嬌娜年紀輕輕就歿去,就是因為常年隨遠漠出征累垮了身子……」

    「沒格族出過許許多多的接觸女戰士,能sheng體強壯地安享天年的大有人在。較難的事,我們只能說是老天爺為我們製造的遺憾。我們只能接受它的生。」珂蘭艷眸爍現不容置疑的堅定。「珂蘭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陪伴遠漠到老。」

    葉迦氏寬下心,「你的確是個出色又讓人心疼的孩子,去罷,去打開遠漠的心罷,讓她這只沙漠雄鷹重新擁有一隻屬於他的美麗雌鷹。」

    沒格族女人的表達從外向直白,亦從不推崇嬌羞含蓄的姿態作風,是以兩人交談話聲雖不至於語驚四座,但一牆之隔很難阻擋些什麼,尤其在強外人聽力過人時,更是字字入耳。

    前為太妃唱曲的樊隱嶽立了多時,也聽了多時。

    那些屬於一位熱情女子的愛慕情愫當然不是關注指點,令她心弦怦動的,是戰爭。馮冠武教給她兵韜戰略,授她排軍佈陣,她曾無數次以石子礫塊列陣當兵,練習攻防之道。

    不知若當真遇上兵戎戰爭,她所學到的那些能否實施運用。

    何妨……一試?

    「這是什麼?」楚遠陌擰眉瞠著被塞到手裡紙冊,直覺自己不會喜歡。

    「內功心法,及骨法、氣合、棒術的要訣。」

    「我為什麼要看這些?」

    「這是你想學的武功。」

    「為什麼不是你親自教我?」他聲嗓內有控制不住的顫音,但她渾然未覺。

    「我要離開王府一陣子。」

    「離開?」痂瘡脫盡的俊美面容條然間失去血色。

    「我離開這段時間內,你按上面所載的悉心習練,待我回後……」

    「……你還會回?!」

    「我是你和你抱著同樣目標的人,當然會回。」

    這一句,使他找回了呼吸,舒緩了胸膛的緊窒。「我會練好它們!」

    「你該曉得如何選擇聯繫地點與時間,要學會辨別危險。」

    「我會!」

    「白日裡,用我給你的藥水塗臉,造成生瘡假相。每隔兩三日遞漸一次用量,讓你姨娘相信是她給的藥漸漸治好了你。」

    「我會!」

    「你悟性不弱,根骨亦可,如果在我回前已有所成,且記不能動了尋仇的念頭。」

    「我……為什麼?」

    她美眸以凜,「我教你,不是想教出一個莽勇魯夫,若你當真想做那些事,也盡可去做,我只當日行一善,從此不認識你即可。」

    「我……」他嘟嘴,「我也只是問問,又沒說一定會去尋仇……我既然沒被好毒婦折磨死,當然會好生規劃……」

    「這樣很好。」她甩衣上得土坑,坐他身後,「我為你打通一些脈絡,以利你對內心心法的研習。」

    他遽怔,因為盈入鼻端的一脈淡香,很淡,淡到若非近身,絕難察覺。

    「摒棄雜念,意隨心走!」她掌心抵上他背,一股柔綿之力隨之貫入。

    他依言閉眸,棄念,隨心。

    三個月後。羲國西疆,奭國邊境。涼陰關,守將府。?

    「這幾個月,奭國實在是越越張狂,先是頻頻騷擾我邊境平明,後竟然有奭國官兵扮成盜匪進我重鎮搶材掠物的惡行出。若非活捉了幾個,還以為那些人當真是附近涼陰山上的悍匪呢。」西疆守將木寬負責向甫至此處的上司述當下戰況。

    「屬下向奭國境內的駐防營射去十多隻綁了警告書的無頭箭,沒想到,那奭國也忒是欺人太甚,回過的措辭一封比一封張狂囂張。而且,依然有官兵扮搶匪侵犯我羲國百姓。更可恨的是,連活捉的那幾個也先後莫名其妙的被救走了。咱們是忍無可忍吶,不出兵豈不是讓他們小看了咱們?但……是屬下等人輕敵了,沒想到這奭國的軍隊如此善戰,戰我軍勝過之後,之後便是屢戰屢敗,偶有小勝也損兵折將,被人連搶了四五座鎮子。屬下無能,只得退到這涼陰關內,死守不出,向都督函求援……」

    他著實是慚愧無顏,通聲跪到地上,「屬下失職,請都督以軍法處置!」

    「你的確失職。」踞於當中交椅上者,正是羲國兵馬大都督楚遠漠,甫從北域沙場遠徙至此,面掛風塵,卻毫無倦色,一雙深眸猶冷邃幽遠到使人不敢對覷。「你雖失職,還算盡責。敵抗外侵盡軍人本分,不瞞敗績及時求援,可見你一心保國,忠心可嘉。記大過一次,在未戰中將功抵過,起罷。」

    木寬感激涕零,叩謝平身,「有都督親自指揮,必定能將奭國人打得落花流水!」

    「先別忙著奉承,帶本督到城頭轉一圈看過奭國的陣勢再說。」

    「是是是,都督請……」

    西疆多霧,此時正值黃昏時分,夕陽西斜,再也管不住霧氣瀰漫。守將府廳堂後窗外,幽暗浮動的光線中,幾株西槐樹之間,一道身形如時一般,無聲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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