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蝕 正文 隱十八
    何謂無所不能?

    是從技藝到才藝,從世俗到俗,皆能駕輕就熟麼?

    所謂技藝,如木工、捏塑、鐵藝,甚至蒔草植花,煮麵烹菜,無一不通。

    所謂才藝,如詩詞文賦、典章古記、琴棋書畫,甚至鑒金石,賞玉器,無一不曉。

    越是接近,越覺瞭解太少,越是瞭解,越覺深遠難窺。時日向前推移,少女的情懷,由崇拜仰慕,到情愫怦動,在胸臆間醞釀成蜜,甜意開始出現在眼角眉梢,樊隱岳越動人了。

    「隱岳,你喜歡上什麼人了,對不對?」

    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少女抬眸,冥東風的臉放大在眼前,她方記起自己此刻正置身桃林向人學戲,不是分心時候。

    「……你說了什麼?」

    「我說了什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吉祥知。」

    「吉祥?」她雙頰驀生緋色,急問,「她可是信口胡說了什麼?」

    冥東風咕咭咭怪笑,絲毫不去顧忌自己已披了裝上了妝的明媚旦相,「露餡了不是?慌得連吉祥已隨聖先生出遊在外近兩個月都給忘了?」

    她不再睬他,甩開身上戲裝的雲袖,低腰身,唱道:「【江兒水】偶然間人似繾,在梅村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妙哉,妙哉!」冥東風撫掌,「太妙了!看你這些天來眼角含春,唇角含笑,和那杜麗娘春心萌動的樣兒已然是相差無幾了,哈哈!」

    她由著他說,一徑抖袖,抓袖,拈指成蘭,自娛自興,不理外事。

    冥東風便隨著她身形打轉,道:「隱岳來了恁多時日,和咱們也熟了,大家處得像兄妹一般,你也該隔三岔五的和咱們說說心事,也好讓咱們更疼你是不是?說罷,你到底是喜歡上了誰?告訴了小東哥,好給你作媒去!」

    她打定了主意不予理會,逕自的放嗓唱曲,開遣心懷,「【六轉】嚇哈恰,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不提防撲撲突突漁陽戰鼓。剷地裡慌慌忙忙,紛紛亂亂奏邊書,送得個九重內心惶懼……」

    「住,住,住!以你此時眉眼,還是唱《牡丹亭》更應景,《長生殿》著實不合,還是說,你喜歡的人是個皇帝?」

    樊隱岳有些後悔了。她不該和這些人走得太近。與他們不近時,儘管也有謔笑調侃,畢竟有一層距離隔著,還不至於太無拘束。而近必生熟,熟則生賴,賴皮的賴,這些人纏起人來,臉皮厚到能做鼓,話語噪到可媲鑼。

    「隱岳,隱岳,你和小北哥學戲,小北哥好歹也算你半個師父,你如此不理不睬,本師父要治你目無尊長之罪……」

    「【皂羅袍】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倦,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樊隱岳飛袖蹁躚,淺吟低唱,將他噪聲置若罔聞。

    但,美眸妙轉,睇到了由遠及近的頎長身影時,聲兒忽添婉轉,頰兒驟染霞色。被眼尖的冥東風察個正著,他睞見來人,眉梢一跳,瞪目道:「不會罷?」

    「什麼不會?」關峙行到跟前,清俊容顏先向少女釋一個溫雅笑意,問,「她還有什麼學不會的麼?」

    「她……」冥東風覷了覷那芙蓉面上難掩的嬌羞神色,腹中好大一聲長歎,道,「縱然都學得會又如何?女人的智慧,往往抵不住一個字的削磨。」

    關峙挑眉,「這話怎麼說?」

    「想怎麼說便怎麼說,你是她的『先生』,掛師之名,好好教她罷。」冥東風決定暫且退場。他須下去和諸人好生合計合計,這等情形,該如何料理?好不容易,他們合著力、變著法,才把這娃兒變得稍稍活泛些,明亮些,也已然把她當成了妹子在疼愛,若來一場情傷,把那個不溫不淡的木人兒又帶了回來,豈不白廢了他們的一番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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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戲有趣麼?」

    「比想得有趣。」

    「有趣便好,你僅比吉祥大了兩歲,還是該多多接觸有趣事物的年紀。」

    他的口吻與目光,皆含已然習慣了的縱容,她偏不領情,「有趣無趣,與年紀無關罷?我比吉祥更小的時候,也未見過什麼有趣物什。反倒是年紀越大,越能體會一些趣味。」

    這娃,還是如此執拗呢。他目溢笑意,「方纔遠遠看你,舉手投足間居然有東風這位曾唱紅了江南幾省的第一名伶的五分神韻,實在出我意料。沒有想到,你竟連學戲的天分都具備了。」

    她撫挲著戲服水袖上的繡紋,覆眸道:「我也只能學我感到有趣的。不像先生,可以包羅萬象,廣納百家。」

    「非也。」他搖頭淺哂,「我也只是揀著自己有興趣辯識的事物觸通而已。」

    「所以,先生與隱岳一樣,都是隨興而為的人?」

    接到少女倏爾眄閃來的清麗眸光,不明所以地,他心神微恍。尚未及釐清這情緒來由,一繒青絲自她雲髻滑落,身體多日養就的習性令他走過去,為她挽攏亂,忘卻了適才的失神一剎。

    「明日我會開爐為村人煉造明年所用的農具,也會開小爐打一些金銀器皿,供南朝放在成衣鋪裡販賣,為你打一根簪如何?」

    「為我打麼?先生為我打?」男人長指撫上間之際,紅意已爬滿耳下頰畔,而他的話,又使芳心怦趨紊。

    「自然是為你打。」他答得如此理所當然,全不悉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不過,我已經多年不打那般精細之物了,若粗糙了,不得嫌棄。」

    五日後,關峙將打好的銀簪別入她雲鬢。彼時,柳拂花潭,波映雙影。她兩目瞬也不瞬,盯著波影中的他,那個長欲飛、振衣欲仙、風流蘊藉的清俊男子,暗忖:這個人,不管怎樣,總是要得到的,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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