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蝕 正文 隱十七
    馮、梁、喬、鄧四人會對課程安排奉行不悖,除了對這位太聰明太難得的弟子有一份不爭氣的依順,還有一份由衷的喜愛存在。

    喬三娘與馮冠武,一位曾易成男裝在太醫院二十年,一位曾冒他人之名在戰場所向披靡十幾載,而二人真正身份,俱是被朝廷通緝多年的江湖巨梟。隱退此村,概因在與關峙的賭局中落敗,一顆心卻不曾真正安穩過。此番有樊隱岳作徒,滿腔未竟的豪情盡付諸其身,欲看這塊材料成就之後將會掀起多少波瀾,就如他們志得意滿再投江湖。

    看似樊隱岳為這二人所排授課時間少之又少,實則其將入寢之前的燈下工夫盡用來鑽研二人課程。對此深悉的他們,誰還會計較太多?

    晚間辛勤,晨間亦不疏懶。每日卯正之時,樊隱岳便到村西山下,以懸崖為勢,利用地形練習縱氣攀登或溫習奇門之術。另兩人看在眼裡,自然也無二言。

    奇材本屬難得,當奇材兼具了勤奮,為人師者只會大歎師者之幸,徒兒的小小任性,也就聽之任之了。

    「小心!」

    晨間水氣充沛,石壁濕滑,樊隱岳腳尖一時失恃,身形急墜下去,幸得一隻手臂的及時攬來,方安穩落至地面。

    「在這時的崖壁間習練輕身術,有事半功倍之效,但若尚不能自如控制身軀,無異險中求成,須小心。」救人者關峙退後一步,道。

    樊隱岳彎膝福禮,「謝關先生。」

    「先生?」關峙聽得頗覺新鮮,「還間第一次有人如此稱呼在下。」

    「先生為了給世間免去殺禍,勸得幾位師父歸隱田園,其後又為了壓制四人,不惜大好青春陪住村中。如此悲天憫人,稱一聲『先生』,不為過。」

    關峙揚眉,「你此話,可是有幾分譏誚?」

    她反詰,「先生認為呢?」

    那就是了。關峙食中兩指抹額,沉吟道,「在下猜,是因在下曾阻止四位義兄義姐收你為徒?」

    她不語,算是默認。

    「你極聰明,必定猜到在下何以阻止?」他問

    「吉祥說先生無所不能,更何況村中還有一位洞悉萬物的聖先生,想必兩位在隱岳臉上察出了什麼常人所不能察的先機,生怕隱岳一朝學成,為禍人間。」

    他莞爾,「哪有人會無所不能呢?又有誰敢說洞悉萬物?只是造化神奇,上蒼的確會賦予某些人一些旁人所不能的異稟,吉祥如此,聖先生如此,你也如此。」

    「先生呢?」

    「在下也如此。」

    因他坦誠,她掀唇淺哂。

    此一笑,清麗如山間晨露。關峙不難想像眼前少女在幾年之後,風華鼎盛時的佼佼樣貌。

    女子若貌殊智平,僅能惑人一時,亡得也不過是一家的家國天下,如貂嬋之流。若貌平智殊,可成就賢助,助得一國天下,如無鹽之才。但若一個女人兼具了美貌、智能以及一份冷烈胸懷時,所惑所亡所成所助的便廣袤難計,無從估量,如武氏之事。

    「在你來到此村之前,必定有人曾對你說過一些什麼,使你輕易便想到聖先生會從你臉上看到什麼,可對?」

    「的確有人說過。」那山那寺那僧……那時,皇后尚健在人世。她眸際倏爾幽深如墨,「隱岳不信那些話。」

    「不信?」

    「若只憑一張臉,即能斷定一人未來,每個人又何必辛苦走上幾十年的人生歲月?人人勘破世事,然世外,不思進取,無心功利,這世界何以前行?」她眼透譏諷,「與其如此,索性讓世界停在洪荒年代,讓人人再去茹毛飲血不是更好?」

    他一怔。

    她黛眉淡挑,「不過,隱岳不信,不代表別人不說。先生會這樣問,會阻止師父們收徒,代表先生也信,且深信不疑。」

    「而你亦因此堅定了拜師之心?」

    「是。」她點頭。

    「為何?」

    「聖先生可觀人未來,不知是否觀得到過去?從隱岳掙扎活下來那刻,溫順恭敬即被丟棄埋葬。既然活著,便想體驗從生從未體驗過的種種,悖人心意也屬隱岳體驗範疇,還請關先生和聖先生多擔待了。」

    他一時默然。

    這少女,倔強冷漠的外衣之下,包裹著一個沉重卻脆弱的靈魂。如她所說,他們看得到的,只是她的模糊未來,而過去呢?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過去,使得一個豆蔻少女心境如巨漩般,被矛與盾分悖、去與從為難?那般強大的糾扯,豈是心性尚未臻成熟的她能夠處置的呢?在此時此際,她的從師學藝不止是出於逆反之心,還是她轉移心事排遣時間的無奈之選罷?

    「若從師學藝能讓你真正快樂,便快樂去學。若只是想逆悖聖先生和我,大可不必恁樣辛苦。你掙扎活了下來,不是為了讓自己辛苦的,是不是?」

    她應該點頭的,可是……「活下來,又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他暗自歎息,道:「當下若想不透,不必逼著自己去想。和四位師父學藝也好,和吉祥種田放牛也好,找最能讓你快樂的事去做罷。」

    這個男人要她去找尋快樂的事來做麼?「先生不阻攔了?不怕隱岳以後為禍世間了?」

    「若有一日你當真為禍世間,我必定會去阻攔。而現在,你只是一個……」迷在途中的娃兒而已。因此念,他憐惜又生,溫潤聲道:「若覺得學那些太悶,可找個時間去和東風學幾句戲曲,也可來和我下棋作畫。」

    她意外,「先生肯教我?」

    他笑,鳳眸熠熠生輝,「你都叫我先生了,我不教你,豈不名不副實?」

    因他真心泛笑時的耀眼光芒,她美眸凝覷難移。

    風來,吹起他肩頭長,拂上了主人堅玉般的面頰,還有一綹與少女的梢在風中偶作纏結,又各自開散。

    這一刻,她自無法曉得,便是這個男人的這時一笑,奪去了她一生的溫柔情感。就此一經滄海,難為長河袤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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