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蝕 正文 隱 五
    這裡是,這裡是,這裡是……哪裡?

    在一股子透到骨髓的顫慄中,柳夕月悚然醒來。

    在夢中,她身後儘是張著血口的魔物,每一隻都要把尖利的獠牙刺進她體內,她殫盡全力的奔跑,仍不能擺脫,眼看著,就要被噬血口……

    但醒來了,所面對的,居然是更大的惡夢。

    這裡是……是地宮!是當今天子修建的帝陵,皇后先甍先葬的地宮!

    她被人送到這裡,為皇后陪葬了。

    她是皇上御封的公主,也是與羲國未過門的南院大王側妃,無論如何,殉葬這種事,遠輪不到她。遑說皇后在生前曾上書皇上獲准,其身後絕不要人殉葬。

    那,她何以出現在這裡?

    有些事,須慢慢理,細細忖,方能抽絲剝繭。縱使,縱使此時她早被驚悚所圍,被駭懼所侵,被顫慄所控,也要讓自己鎮定下來,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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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內停放五日期滿,小出殯日到,皇后梓宮由宮內移殯至城郊殯宮。柳夕月自請到殯宮守候皇后。

    欽天監原選出的大出殯之日,本在冬時,但一場十年不遇的大雪斷了皇陵御道的工程。就此擱置。在沉寂的殯宮中,柳夕月從深秋住到深冬,再住到翌年春天,近半年的歲月,就此過去。

    春暖雪融,欽天監再選吉日,皇后靈駕不日將移居陵寢。大出殯到來前的一日,柳夕月恍然想起了母親跳崖之地,即在離殯宮三十里外的棋盤山皇家獵園。受心頭想望驅使,她離開殯宮,到附近村落雇了一輛馬車,前往那處。她怕母妃的靈魂會孤獨留在那道山崖下,欲去喚上一喚,以使母妃與皇后同往皇陵,受渡得脫,趨往極樂往生。

    但馬車行到半路,忽聞前頭車伕一聲異叫,她撩簾察看之際,腦後突然一記猛痛,眼前一黑,隨即陷進無邊惡夢,而夢醒之後,身在地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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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所在之器,是一口黃梨木木箱。此器所在之處,是皇后梓宮之側。皇后梓宮所在,是地宮後殿。那麼,她也身在地宮後殿。

    這箱子,她記得的,原本盛著一件金縷衣,一雙軟鳳靴,一襲百花袍,一頂玉花冠……現在,全換成了她。

    偷天換日,瞞天過海,移花接木……好手段。

    她該如何呢,閉眸接受這一切,靜待死亡來臨麼?當真就這樣死了,會與母親團圓,與皇后重見,說不定三個人可以攜手共行奈何橋……

    娘,月兒來了。

    月兒啊,你是娘的一切,只有你快樂安穩的活著,娘才有快樂安穩,明白麼?

    她驀地睜眸。

    那是母親的話,從呱呱落地,母親便在她耳邊未斷的一句話。春光爛漫時,母親會抱她在花叢中說;夏時炎熱時,母親會抱她在竹林裡說;秋風漸起時,母親會抱她在窗前說;冬雪蔽門時,母親會抱她在榻上說。她若就此死去,母親會不會生氣,會不會不要她?

    可是,她身陷地宮了,她求生無望了,她已經走到絕境了……

    「娘,娘,告訴月兒,月兒該怎麼辦?娘——」她想盡母親生前教授的所有求生技能,沒有一樣可用在此際,她終是崩潰,在那口箱裡,按著喉嚨,悶抑地嘶叫翻滾。

    她的聲音,迴響在冥界般的後殿裡,無望而空冷。

    這場潰哭,直到筋疲力盡,她昏睡過去,方告停止。

    然後,凝固般的時辰不知向前推移多久,仍是在一片毫無希望的灰燼裡,她醒來。眼前的一切仍是未變,在長明燈並不明亮的光線映射之下,地宮裡奢華的一切,都如魔影,幢幢綽綽,每一個都像要把她吞噬……

    「娘,月兒好害怕,月兒不想死了,月兒想活著,救我,娘,娘!皇后……」她爬出箱子,以手拍打著那道梓宮,「您最疼月兒,救月兒啊,救月兒,求求您,救救月兒,皇后……」

    她不想死,她才十四歲,她想看遍三山五嶽,觀遍滄海百川,她不想死!

    但梓宮厚重的楠木棺板,隔絕了皇后的仁德慈悲。連母親走後唯一疼過她寵過她的人,也再也不能給予她一絲關愛了。絕望如寒鏃般釘入她心口,她滑軟到了青石鋪就的地面,將自己放倒在那片冰冷之上,放棄地闔眸待死。

    但,上蒼似乎尚嫌對她的折磨不夠,不準備接收這條亡魂。這第二個昏厥過去之後,她又度甦醒。

    此遭,她不再徒勞的哭,徒勞的嚎,因為已口唇乾裂,嗓腔絲絲無聲。她不想在自己口不能話舌不能語時去見母親,她積攢了那麼多的話,要訴要說,怎能做個無聲鬼?剩下的時光,她養好好養著自己的口舌,也要好好看看這片葬身之處,為自己選一處最好的所在。

    風聞皇上為自己修建的這座廣陵,佔地二百餘畝、歷時十年修建得成,這地下宮殿又該佔地多少呢?她扶著石壁,一步步挪著腳步,丈量著埋葬了皇后將要埋葬她未來還要埋葬皇上的這處風水寶地。

    氣弱身虛之時,她到了中殿,爬上了漢白玉座,且是大不韙地擇中而臥。此乃皇上駕崩之後龍魂盤踞之地呢,人之將死,就恕她放肆罷……皇后,您若有靈,不妨現身責叱月兒。

    胃腸轆轆之聲,在嗅到了香油味兒後,更是轟轟驚人……香油?香油?香油?!她倏地撐起垂重的眼瞼,盯準了漢白玉階之下一處,那邊便是香油味道來源之處。

    高約三尺粗約三尺的青花雲龍大瓷缸,其上有瓢,瓢內有芯,長明燈,長明燈……她跌跌撞撞滾下座去,爬了半路,又強撐起來走了半路,終到了近在咫尺的長明燈前,先捧起缸內香油貪婪灌進嘴裡。

    「月兒,這香油性滑,起潤腸通便之用,但不可多吃,過之則會腹洩難禁。」幼時,她一連三日沒有出恭,晨起抱著疼痛的肚子在床上翻滾,母親診了她的脈,餵她喝了三匙香油,一刻鐘後如廁,痊癒。

    若臨死之前,臭穢遍體,她如何去見母親?不可多吃,不可多吃!

    可,她餓,好餓。這長明燈尚可以依靠這香油長久燃燒下去,她依靠什麼?她還不如這長明燈……

    「月兒,把這屋子裡的火光全給滅了罷。火需靠氣而燃,有它們與我們爭奪這口活命氣,我們活不到明日一早。」還是幼時,良親王出兵平滅了一股亂匪,亂匪領的妻室為救獄中丈夫,擄走了到廟中上香的母親和她,囚在一處密室。多虧了母親的機智,她們才能堅持到良親王按圖而來……

    火需靠氣而燃,人也需靠氣而活,但她呆了恁久,火也燃了恁久,這說明……這地宮之內還有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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