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夾帶著沙塵瀰漫在城頭,冰冷刺骨的就像一條浸了鹽水的鞭子,毫無遮攔的抽打在守卒裸露的心頭。任何一個男人,一個胸中流敞著不羈熱血的漢子,豈能甘心讓心愛的家人在面前痛苦掙扎。
日落西沉,又一天的僵持行將結束。
陳倉城頭鴉雀無聲,許久之後方傳來低低的一兩聲抽泣,一名年輕的新卒將頭埋在城垛背後,極力壓抑著哭泣聲。
「馬超,這個天殺的雜種!」楊阜高大的身軀依然挺拔,在他消瘦的臉上,一對瞳孔顯得異常的突出。
馬超的祖上雖然是伏波將軍馬援,但他的母親卻是羌人,故此在視血繞為標尺的儒學士大夫眼中,馬超已不能算作是一個漢人。
「義山,西營又有十一個士兵偷跑出城了!韋大人有沒有說下一步該怎麼辦?」身後腳步聲響,是接替的姜敘登上城頭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日日目睹老母在城外受苦,作為人子薑敘的心情可想而知。
楊阜默然的搖了搖頭,這些天來韋康只顧著坐在府中唉聲歎氣,就算是象徵性的巡視城防也只是匆匆了事,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在趙雲率輕騎奔襲槐裡之後,馬超繼續採納龐繞分而治之的諫議,一方面繼續將俘虜的守軍家眷押送到城下示眾,另一方面對那些逃出城外與親人團聚的兵士及家屬備好豐厚的酒菜,就在陣前讓他們當著城上的昔日同伴,當日飢腸漉漉的民眾痛快的豪飲。
這是心理的較量,其驚心動魄程度私毫不亞於血與火的撕殺。
對於楊阜、姜敘這些受制於家眷遭辱的將士來說,痛苦是無法想像的。
如果不是有著極大地忍受力,很難想像他們能下去。
「哼,只要楊某還有一口氣在,這陳倉城他馬超就休想進來。」臨下城時,楊阜狠狠瞪了城外連綿的營帳一眼,他的眼中已是一片怒火熾燒。
馬超的手段看似無恥卑劣,但卻是極具殺傷力,。般天長日久的僵持下去,守城將士的士氣、毅志必將日漸低落。
只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楊阜、姜敘那樣堅韌的毅力。
起碼涼州牧韋康就不是。
在圍城之初,倏然見到馬超一反常態以人質相要脅,韋康著實驚惶了一陣,要是守城的兵士一個個逃出城去,他豈不成了光桿將軍。好在別駕楊阜夠義氣,捨了兄弟不救的日夜守城,這才讓韋康稍稍放心了一些,再支撐些日子大雪就快封路了。馬超遠道而來糧草運輸必定不繼,那時長安的援軍也快到了。
援軍——,真的會有援軍嗎?這一點連韋康自己都不太確信。
并州一帶袁紹的外甥高幹與郭援舉兵作亂,鍾繇率領著關中一帶地主力深入黃河以北,一時哪裡回得過來。那馬超之所以突然從西城殺出,選擇的正是這個難得的時機。
就在韋康終日患得患失憂心沖沖之時,十一月三日,馬不停蹄從槐裡趕回的趙雲不出意外的帶回了韋家幾乎所有的眷屬,包括韋康和韋端的年邁蒼蒼的父母親,韋康的新婦和幼兒。
「吾兒——,救我!」
「元將——!」
當妻兒父母的陣陣哭嚎撕心裂肺的響起時,韋康崩潰了。
這一時的他不再是什麼涼州牧,不再去想什麼大道理。他只念著韋家不能在他手裡斷了後,那樣的話他將愧對歷祖歷宗。
「命令守城將士,開城!」在痛苦掙扎之後,韋康最後終於有氣無力的吩咐道。
「大人,這怎麼可以?」接到韋康的命令,守衛在城垣上的別駕楊阜立即過來勸阻。
「義山,我也是沒有辦法,韋家可不能在我手裡絕後啊!」韋康臉色通紅,面對捨了兄弟親人矢志守城的楊阜,他心中實有羞愧。
「,大人,你難道忘了文和先生的臨別留言了嗎?這開城令好下,那千古罵名你可背不起。」楊阜持刀的手微微顫抖,他沒有想到自己堅守了多日的城池就這樣被放棄了,而放棄的理由在他看來又是如此的可笑。
「罷——罷罷,義山,你有你的道理,可我也有我的苦衷。其實,持城獻了之後,你們兄弟、母子也可以團聚了,這難道不好嗎?至於青史惡名我韋康擔就擔了吧!」韋康嘴角牽動了一下,他苦笑著歎聲說道。
聽到韋康這樣的回答,楊阜禁不住握緊手中的戰刀,他的樣子就像一頭被囚住了臂膀的猛獸:「哼,你要降我攔不住。但我楊阜生是大漢的人,死是大漢的鬼,馬賊若想進城,除非——除非從我的身上踏過去!」
這一聲罷,楊阜大喊一聲,便領著追隨他的族眾向陳倉城中最險峻的東城樓而去。韋康是朝廷下詔任命的涼州牧,論官職比他這個附屬的別駕要高得多。在陳倉城中聽命於韋康的士兵畢竟要佔了大多數,楊阜所能做的,除了拚死一搏外,沒有其它。
「義山,你這又何必——!」韋康瞧著楊阜漸漸遠去的背影,無奈的搖頭歎息道。
建安九年十一月十八日晨,分崩離析作鳥獸散,曾經堅如磐石的陳倉因為韋康的一個決定而改變。曾經固如金湯的城門發出『吱呀呀』的巨大響聲,然後慢慢的開啟,垂頭喪氣的韋康領著一眾放下武器守卒來到早已迎候多時的馬超軍面前。
城外,馬超、龐繞、趙雲早早的就接到了韋康請降的消息,二萬將士整齊的排成威武的隊列,珵亮的刀槍、雄渾的號角和不住嘶鳴的戰馬,所有的一切都在顯示著無堅不摧的氣息。
「韋大人,我馬超可在城下等你多時了!」馬超神采飛揚,這一場兵不血刃的較量雖然不太過癮,結果倒是出奇得好。龐繞這個軍師的本事著實讓崇信武力的馬超佩服得緊。
「哼,馬將軍的手段韋某佩服的很。希望將軍瞧在刀兵未到的份上,善待這些追隨著我的將士和他們的家眷。」韋康支吾道,投降的恥辱讓他感到顏面掃地。
聽到韋康的話,龐繞上前道:「這一點韋大人儘管放心。但凡是主動放棄抵抗的兵士,我們一定會好好對持,至於仍在城中的那些依舊想頑抗到底的,那就不能怪我們無情了。」
伴著龐繞的這句話,早已磨刀豁豁的西涼騎兵已從敞開的城門口蜂湧而入。
最後的戰鬥在陳倉東城樓開始。
負隅頑抗的楊阜、姜敘繞領一千多族眾憑險據守。他們在高高的城樓上樹起了刺繡鑲邊的大漢軍旗,他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全軍進城!」在馬超痛快淋漓的喝令聲中,陳倉城破。
城樓上,渴望立功的西涼兵卒如螞蟻般沿著城階而上。他們每前進一步都必須付出巨大的傷亡,楊阜的族兵利用有利的地形襯鎖住通向城樓上各個隘口,一枝枝箭矢、一桿桿長槍、一把把戰刀,就像是長了眼睛一般,向著僕死的人樣祭禮。
一個時辰的猛攻之後,西涼士兵死傷超過二千餘人,帶隊衝鋒的尉、曲低級將領更是十有九傷。同樣,楊阜一方的損失也是不小,有將近三百的族眾失去了性命。
「楊阜可惡!」目睹戰事不利,剛剛進城的馬超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將軍,敵人佔據了城樓的險要所在,我們很難攻上去。不如——,不如將楊阜的親眷帶到這裡,逼迫他們投降!」一名中了箭矢的都尉頹然的退了下來,建議道。
「哼,沒有腦子的傢伙。你說的法子要是有用,他楊阜不早降了!你們這些膽小鬼,都給我攻上去,不抓住楊阜,就不要回來見我。」說罷,馬超策馬近前幾步,凌厲的眼神掃視高高的城樓。
楊阜這廝,明知繼續抵撫將是死路一茶,卻依舊矢志不改,這份氣節倒讓馬超、趙雲等人感慨不已。其實作為一個武將,在戰場上都渴望有一個轟轟烈烈的對手,而不是面對像韋康這樣臨陣屈膝的怯懦之徒。
「孟起,何不用火?」龐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一個謀士的理想就是用最佳的計謀取得最大的效果,當楊阜據守的城樓阻擋住了前進的道路時,龐繞想到了用火攻計。
火會吳噬一切,包括這雕樑畫棟的城樓,也包括在城樓中的所有人。
楊阜可以擋住衝上前的西涼士兵,卻不能擋住熊熊席捲而來的大火。
深秋時節,陳倉城中用來引火的乾枯柴草和白楊樹幹比比皆是,當西涼兵士點燃起堆放在城樓四周的引火之物時,楊阜知道一切都將結束了。
「伯奕,你帶著大家離開吧!」楊阜用刀拄地,大口喘息著對姜敘道。
「義山,你說的是什麼話?我們是生死與共的兄弟,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姜敘嘶聲道,他身上的甲衣已經破爛不堪,他的戰刀也已鈍卷。
「好,生一起生,死一道死,我楊阜就算是死了,我的魂魄也會凝結不散,佑護我大漢的江山天下!」楊阜的聲音藉著強勁的風勢,在空曠的樓宇中迴盪。
隱約聽到楊阜的最後遺言,龐繞心中一動,像楊阜這樣的豪傑這般死了實在可惜。
想到此處,他緊走到上風處,對著樓內喊道:「楊阜,你自詡是漢臣,卻不知這天下乃是民眾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而不是他姓劉的一家之天下。如今漢室衰落,群雄並起,我主高寵聯結西涼各路雄師,兵鋒所指,無一不所向披靡。汝等螳臂擋車,縱算是死也不能挽回敗局。」
「龐繞,汝計好毒,我心不甘——!」
大火熊熊,將兩三人合圍的橫樑燒得啪啪作響,楊阜等人已出不去了。
這一場燒灼一切的大火足足燒得有三個時辰,跟隨楊阜據守城樓的將士中,除了最外沿的約四百餘人僥倖逃離火海之外,處在城樓中央的楊阜、姜敘等二百餘人悉數被燒死。等到事後清理火場時,糾結在一起的屍首已是面目全非,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來。
——
陳倉陷落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長安,留守的官員不敢怠慢,急忙將這個消息向雍州牧兼司隸校尉鍾繇稟報。剛剛取得斬首高幹巨大戰果的鍾繇大驚失色,陳倉有失,關中門戶大開,西涼鐵蹄可以毫無阻擋的直逼長安。
在驚惶之下,鍾繇一面督師日夜兼程回轉長安,一面緊急向許都的丞相曹操請求援兵增援。
十一月二十五日,曹操任命張郃為征西將軍,賈詡為參軍,兼給事中,率精兵一萬過函谷關,協助鍾繇抵擋馬超的銳利攻勢。夏侯淵死後,張郃憑借他的能力獲得了曹操更多的信任,而由於年初郭嘉病情加重,賈詡調回許都籌謀剿滅高幹、郭援的戰事,現在圓於雍涼事急,曹操只好再度割愛。
與此同時,惱怒之極的他下令禁衛立即將安居在許都郊外養老的馬騰一家抓捕。三日後,馬騰、馬休、馬鐵等連同僕眾幾十口盡被斬首於許都東市。
原本希望安安穩穩博取個名聲養老的馬騰因為兒子馬超的東征而身屍異處,雖然他已聲明和馬超脫離了父子關係,下令殺他的是權傾朝野一手遮天的曹操,也是他自己。
馬騰不明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亂世,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安穩求存之道,要想生存下去,你就必須勇往直前,絕不退縮。無法改變的蒼老讓曾經叱吒風雲的英雅豪傑失去了前進的動力,馬騰如此,袁紹、劉表、張魯之流又何嘗不是。
馬超攻陷陳倉的消息傳到南鄭,一直以來閉門自守的張魯開始寢食難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