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寒暄過後,高寵將孔融一行讓進秣陵城中,安頓在驛館之中,待孔融沐浴更衣之後,擺下酒宴歡迎孔融及其隨從。
孔融也不客氣,酒過三巡,即向高寵宣讀了天子的御詔:「詔命:揚州刺史高寵在豫章屬郡收攏流民、廣墾屯田、甚有功績,本應予以嘉獎,然近一年來,江東戰亂不斷,百姓多遭殺戳,前有監天官觀天象,乃白虎沖日之卦象,若再行圖戳,必有天譴,故使將作大匠孔融南行,期息江東之爭戈,還蒼生之活路。欽旨!」
孔融宣旨的聲音抑揚頓挫,如生生之重錘,一字一句直撞在聽者的胸口。
這個御旨雖然冠冕堂皇,但在高寵聽來,與其說是皇帝的意思,還不如說更體現了曹操的想法,當初,在高寵勢力不及之時,曹操藉著朝廷的名頭,扶植高寵、力壓孫策,現在形勢逆轉,曹操又使出了同樣的方法,出面調停,壓強扶弱。
這一切的目的只是一個:就是曹操希望能在江東維持兩強爭霸的局面,只要高寵與孫策相互敵對,勢均力敵,對中原的威脅就可以忽略。
高寵面無表情的聽著帝詔中的每一個字,心頭卻是暗自冷笑,亂世爭雄——,只有擁有實力才有更大的支配權,至於皇命御詔,環視天下諸豪,又有幾人還放在心上?
在御詔的字裡行間充斥著憂國憂民的感懷,而身在局中的高寵感受到的卻是另一種心情,皇帝——,本是至高無上、權力最大的唯一一個人,現在卻不得不淪落到聽從權臣曹操擺佈的角色。
江東百姓要想安定生活,唯有統一一途,而孔融宣的帝詔中卻口口聲聲的要高寵與孫策擺戰休兵,這種暫且將矛盾轉移的做法,雖然暫時能贏得和平,但隨後帶來的卻是更大的爭鬥,秦皇漢武,王者霸業,只有在經歷了流血死亡之後,和平才會真正來臨。
對於這一點,高寵從來沒有懷疑過。
「皇上在我臨走之時,特意囑咐要多為江東的黎民蒼生計,大人與吳侯相互爭鬥不休,苦的可是江東的百姓呀!」孔融一臉的沉重模樣,語重心長道。
高寵不動聲色道:「這一次多謝大人辛勞了!」
孔融聽高寵言語平和,似有一點為聖意說動的意思,遂展顏道:「帝聽聞江東之事後,每日為之憂心,大人身為人臣,當為國分憂才是。」
孔融是擁漢派的代表人物,曹操諫議讓孔融出使,手段相當的高明,一方面可以堵死那些危言他「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人,另一方面也可將高寵推到了一個兩難的境地,若高寵抗旨不遵,必然會得罪以孔融為首的擁漢人物,若高寵依旨停戰,那麼曹操的維持江東兩強爭霸的目的就達到了。
曹操的如意算盤打得相當精,也許是高寵的迅速崛起讓他感受到了壓力,在半年前還結盟共抗劉表的曹操對高寵已起了戒心。
孔融身後,虎豹營的隨從與其說是護送,莫如說是監視,相信在這群人中,定是布下了曹操的暗探,自已現在的一舉一動,曹操都會知道。
高寵的臉上露出一絲譏諷之色,要想夾縫求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曹操生性多疑,要想粉碎曹操的企圖,瞞過遠在許昌的那一對利眼,必須行非常手段方可。
想到這裡,高寵忽然臉色一變,對著孔融沉聲道:「前些日,寵聽聞孫策遣正議校尉張紘帶了大量的綢布金銀往許昌,不知大人可曾見著?」
「汝是在質疑融之為人嗎?」沉浸在宣詔得意中的孔融臉色大變,勃然動怒道。
高寵這一句實是突兀,隱隱中似有懷疑孔融也收了禮金的意思,這讓一向自詡廉潔心高氣傲的孔融如何不怒,正如高寵所說,張紘的確是帶著禮物去的許昌,朝中的那些所謂大夫議郎也大都不同程度的得到了好處。
畢竟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戰爭年月,連皇帝都免不了挨餓逃亡的命運,更何況官員,在有好處受的時候,自然誰都不會落下,在收授好處的官員中,不乏有名望之士,華歆也是其一。
但,孔融不在其中。
不止孔融感到驚詫,在高寵身後的魯肅、徐庶、劉曄、陳登諸人也為高寵這一句突然的問話驚異不已。
眼見著局面鬧僵,陳登連忙向高寵急使眼色,劉曄則是直搓手,高寵卻像沒有看見一般,繼續大聲道:「孫策已為我困守在吳郡、會稽,破之只在稍臾,待滅了孫策之後,寵自當會還江東百姓清平安寧的生活,但在此之前,調停之事免談!」
孔融料不到方纔還一臉平靜的高寵會如此的不買帳,白皙的臉一下子漲的通紅,僵了好一會,方道:「汝這是抗旨不遵?」
高寵大笑道:「這個御詔若真是皇上的意思,寵自當依旨而行,但若是旁人的謀度,述寵不能為陰謀之徒而左右。」
孔融一聽,頓時氣得捲起詔書拂袖而去,任劉曄、陳登如何的挽留,也是留之不住,而高寵卻只是似笑非笑,只冷眼瞧著孔融氣沖沖遠去的背景,若有所思。
「寵帥,得罪了朝廷和孔融,於我們有諸多不利——。」徐庶雖然沒有象陳登、劉曄一般情急,但高寵突然間的所在所為也讓他感到困惑不已,不向冷靜沉著的高寵突然間怎麼會變了模樣。
高寵沒有立即答話,而是用眼睛掃視了四周,見孔融一眾已經離去,只剩下了魯肅、徐庶、劉曄、陳登等幾個謀士,才對著陳登說道:「今夜子時,元龍想辦法將孔融單獨的約出來,我有事要與他詳談!」
陳登略一沉吟,應道:「寵帥放心,登定不負所托!」以陳登的才幹,只需稍一思索便能明白高寵的想法,魯肅、劉曄、徐庶幾人皆是聰明絕頂之人,自然也與陳登同一般的心思。
是夜。渾圓的月光被浮起的霧氣遮住,將秣陵驛館的白色外牆映得朦朧一片,從館驛的後門悄悄的閃進一人,在稍臾之後,又從門內出來二人,即刻悄失在夜色之中,而此時,跟隨孔融的隨從正一個個呼呼大睡,白天乘船時的一頓翻吐,讓這些身強體壯的虎豹營士卒也自禁受不住。
這個悄悄閃出驛館後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孔融。
「孔大人,這邊請!」陪同孔融的陳登領著七彎八拐,來到一處府邸前。
孔融問道:「這是什麼地方?」若不是與陳登有舊,被高寵氣得差一點吐血的孔融是絕不會買這個面子的。
陳登笑答道:「這是新造的揚州刺史府邸!」
孔融臉色一變,轉身欲走,陳登忙一把拉住,道:「大人可是還在為白天之事動怒,你看——,我家寵帥已在府門前迎接了!」
「孔大人,慢走。寵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在此特為白日之事致歉,還請大人不咎既往!」高寵早瞧見孔融、陳登而來,忙迎上前去道。
陳登解圍道:「大人身邊虎豹營隨從多為曹操屬下,我家寵帥此舉,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孔融聽陳登一說,這才臉色稍霽,道:「不知刺史大人深夜相邀,有何要事?」
高寵一邊將孔融迎進府內,一邊道:「寵雖在野,亦偶聞朝中之事,太尉楊彪四世清德,聲名遠播,然遭司空曹操所妒,誣其私通袁術收監入獄,不知可有此事?」高寵這一句正觸到了孔融的痛處,與楊彪一向交好的孔融為了此事,差一點與曹操當朝翻臉。
孔融道:「確有其事。」
「不知司空大人有何說法?」高寵其實早從華歆處得知了曹操的托辭,這時要親近孔融,故再問了一次。
孔融被高寵勾起積壓在心頭的怒氣,應道:「司空曰:此朝廷之意也,其實使成王殺召公,周公可得言不知耶?」
一路說著,高寵將孔融讓進府廳,魯肅、徐庶、劉曄三人早在裡面候著,待分賓主落座,高寵鄭重道:「正如大人適才所說,今日詔書之事也是如此,非寵有意抗旨不遵,實乃以寵之愚見,擬此御詔之人非皇上,而是曹司空耳!」
孔融的心這時已被高寵感同,只應道:「刺史大人猜得不假!」
這時,一旁的劉曄道:「究江東戰事,實非我家寵帥所願,乃是孫策蓄意偷襲而起,自建安元年以來,寵帥治豫章歷三年餘,風調雨順、百姓安定,四周流民多附之,廬陵、桂陽、零陵、廬江諸郡多歸附,此世之有目共睹耳!」
劉曄乃是漢室宗親,說話的份量自比其它人要大一些,孔融在朝中,也曾聽得高寵的業績,當下心有所動。
高寵見孔融神色緩和,又道:「寵有意報效朝廷,昔屬郡地處偏遠,故一直無緣面見聖上,這一次的事情還望大人能多加體諒,回許昌之後能在皇上面前多加美言。」
孔融本是狂放之人,適才聽高寵說隨從中有曹操的暗探,心中已是不爽,這時聽得劉曄、高寵之言,心中已自相信。
他道:「汝等境況融雖明瞭,然抗旨不從,亦是欺君之罪?」
高寵道:「御詔之事寵當不會為難大人,時下江東稻穀將收,與孫策之恩怨寵會先置一旁,待稻穀盡收之後,再舉兵討伐。」
孔融聽得高寵言語間處處在為已著想,展顏大笑道:「世聞江東有鮫龍出海,今日一窺真面,果不假矣。刺史大人放心,聖上、司空兩處融自會妥為說辭。」
「來——,請飲了此酒為孔大人接風!」高寵端起酒樽,一飲而盡。
孔融素來好酒,此時早聞著陣陣酒香,當下也是一飲而乾。
孔融喝罷,笑問道:「此酒勁道綿長,入口醇香,至腹中似有江南絲竹一般聲聲繞樑,餘音不絕,但不知是何釀製而成?」
高寵與身旁的魯肅相視一笑,道:「不知大人可曾聽說江南的美酒:桂花七里香。」
「桂花七里香?」孔融細品問道。
魯肅笑道:「八月桂花飄香,這酒的釀製方法是:把那些開滿枝頭的花朵摘下,放到日頭底下曬乾,然後和著用泉水釀製經年的甜酒,泡製到一處,再加上若干的輔料,就成了這桂花酒,而這酒據說開壇後,酒香能飄出七里之遠,故因此而得名。」
高寵見孔融聽得入神,又指著旁邊的好幾罐封口的酒,道:「這邊的酒是送與大人的,待明日一早我便差人與大人送去。」
「如此就不客氣了!」孔融正暗自歎息一小樽不過癮,倏然聽到高寵有意相送幾罐,自是大喜過望。
第二天,熱熱鬧鬧大張其鼓的朝廷特使孔融在驛館收拾行裝之後,便匆匆起身返回許昌,而白日與孔融言語不睦的高寵甚至沒有前來送行,只遣了陳登和劉曄相陪著。
建安三年九月初,許昌,司空曹府。
剛從宛城征戰回來的曹操瞧著案几上的一份上書,瞇起一對陰沉的利眼,一根一根的捻著頜下的短鬚,他的臉上黑鬱鬱的,看不到是喜是憂。
在他身旁,坐著的是曹操倚為智囊的謀士郭嘉。年紀在二十五六上下、白面無鬚的郭嘉看上去有些疲憊,在兩頰處的陣陣潮紅更是顯示出一種病態來。
關於孔融這一次出使江東的遭遇,曹操身邊的程昱等眾多謀士都認為高寵只是一個草莽匹夫,充其量也不過和呂布一般,徒有勇力而無甚謀略。
唯有曹操和郭嘉不這麼認為。
「孔融晚上曾離開驛館二個時辰。」對於孔融晚上暫時的失蹤,曹操已接到暗探的密報,但孔融到底去了哪裡,又和什麼人見了面,曹操從暗探那裡卻再已得不到更多的消息。
孔融究竟去了哪裡?現在,除非孔融自已講出來,曹操已無法知曉。
「奉孝,依你之見,高寵執意抗旨不從,是真是假?」曹操若有所問。
「以明公之智,當不至於被高寵的瞞天過海之計蒙了眼睛!」郭嘉看著曹操,輕咳了兩聲,微笑著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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