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落下許久後,我才緩緩的邁動沉重的步子,牽著烈焰沿崎嶇不平的山路回去,待行至張機隱居的住處時,忽見張機房中走出一人,此人抬眼看見我,便快步迎了上來,我仔細看去原是徐庶。
「適才聞山嶺所歌,意境悲涼,言辭切切,可是將軍之作。自古成大事者,堅毅第一,沉謀為二,武勇為三,將軍心繫蒼生,養民愛士,乃國之棟樑,切不可因一戰之故,而就此沉淪?」徐庶之語切切真摯,我聽在心裡實有些感激,我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道:「徐先生是幾時來的,前次我去找你,可惜你已先走了?」
徐庶笑道:「上次酒醉,失禮之處望勿怪罪,我這次回來是有重要的消息告知,將軍請到我房內詳談!」
我道:「先生乃寵救命恩人,將軍之稱寵實不敢當!」
待進屋坐定,徐庶打量了我一會,道:「將軍乃豫章破賊校尉,徐某一介布衣,怎敢直喚將軍之名,還是仍依舊稱為好——,對了,我這次出遊帶回來兩個重要的消息,對於將軍來說,一個是好消息,一個是壞消息,將軍先聽哪一個?」
在清竹溪這個幾乎與外界隔絕的地方已經有近一個月了,我心裡蹩得慌,外面的情況僅從張機那裡聽到一丁半點,而且消息已是十來天前的了,也不知道現在荊南的戰況究竟如何,慕沙、黃忠他們現在到底怎麼樣?
我想了想,答道:「當然先聽好消息!」
徐庶道:「那好,好消息就是由於薺州口糧草被焚,劉表大軍在猛攻長沙數日不下後,存糧用盡,現已回撤到漢壽-江陵一線,長沙之圍算是解了!」
這確是極好的消息,我不覺喜形於色,撫掌大聲道:「這太好了!」
徐庶悠悠道:「將軍,先別忙著高興,且聽我說完另一個消息再拍手不遲!」
我被徐庶這麼一說,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只得道:「先生請講!」
徐庶拿起竹几上的茶,茗了一口,才道:「壞消息就是:張羨中了流失,傷勢日重,不能理政,其子張懌子襲父職,代領荊南事——。」
說到此處,徐庶頓了一頓,道:「張懌見文聘軍退,以為長沙穩固,再不需豫章兵為援,故以父病需照看為因,托辭不見豫章使者劉曄,先前盟約中承諾的鹽路、賦稅等條件也被張懌借口不認,現在貴軍不得已滯留在攸縣,進退不得,進,以六千疲兵犯荊南,無異是自取覆亡;退,主帥又下落下明,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回去,誰都不會甘心……」
我聞言臉色大變,急道:「多謝先生實言相告,寵告辭了!」說罷,我轉身衝出房門,向著牽著烈焰的馬棚跑去。
「將軍且慢,少衝兄且慢!」幾乎是在同時間,有兩個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除了徐庶的喊聲以外,另外的一個聲音聽在耳中是如此的熟悉。
我定住身影,轉過身來,仔細看去,卻見一人,衣衫上塵土未落,臉上滿是憔悴之色,但眼睛裡分別透著驚喜之色,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劉曄。
「子揚,你怎得到了這裡?」我大叫一聲,直撲了過去,雙手抓住劉曄單薄的身體,緊緊的擁過來。
劉曄目中含淚,連聲道:「少衝,你可安好——!」
我使勁搖了搖劉曄,大聲道:「死不了,你看棒著呢。興霸、漢升諸將可好?」
劉曄道:「都好著呢,薺州口一戰少衝獨斷於後,身陷敵重圍之中,我們都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後來聽說你獨身突圍不知所蹤,我們分頭在薺州口周圍尋找,天可憐見,讓我遇上徐先生,這才知曉你在青竹溪養傷。」
徐庶見我兩人說個沒完,道:「子揚兄在此,將軍有事就徑直問他好了,不用急著回去了。」一邊說著,一邊抬腳向門外走去。
我見徐庶離去,忙追過去道:「先生且留步,寵尚有事請教先生!」
徐庶聽言笑道:「將軍放心,我這次要在青竹溪多歇幾日,以後有事盡可相問!」
聽徐庶如此一說,我才放下心來,回頭拉著劉曄細問薺州戰後的情況。
果如徐庶所言,長沙太守張羨在文聘強攻城池的戰鬥中,親冒矢石登城指揮,不料被流矢射中面門,傷勢沉重,現在長沙城由其子張懌控制,懌年輕氣盛,見文聘已退,思無再用我軍之處,又恐留我軍在長沙生出事變,便處處為難,試圖逼迫我軍離開荊南,我軍現在暫居攸縣,糧草短缺,加之我下落不明,軍心極是不穩,甘寧、黃忠諸將為此憂心如焚,已派出多路人馬尋找我的下落。
等聽完劉曄的敘述,已近深夜,劉曄這些日為了找我已累得疲憊不堪,此刻見我安然無恙心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而我卻翻來覆去,轉輾反側,可怎麼也睡不著覺。
我輕輕推開房門,見寂寥的天空中有幾顆星星掛在枝頭,一閃一閃的發著微弱的光亮,轉爾又被黑漆漆的夜色所吞沒,不見了身影。
「唉——!」我長歎一聲,久久的仰望著黑暗中的天際,頹然不語,這星星如我一般,努力想以自已的微薄之力為困苦中的百姓謀一份安定,卻不知所有的一切在強大的敵人面前,都不過是徒勞之舉罷了。
忽然,腳步輕響,徐庶黑暗裡走出來,正色道:「吾聽子揚言,將軍欲效鯤鵬展翅九天之外,今為何又徒自在此怨天由人,此非真英雄所為也。」
我吃了一驚,一時怔在那裡,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
徐庶又道:「兵之要在於修政,政之要在於得民心,地廣人眾,不足以為強;堅甲利兵,不足以為勝;高城深池,不足以為固;嚴令繁刑,不足以為威。為存政者,雖小必存;為亡政者,雖大必亡。顧方才天下,群雄逐鹿,得人心者,得天下,而所謂得人心者,在於勤墾農作,養民生息,環視群雄,能安心不以眼前小利所動者,唯將軍耳。」
徐庶這番應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先前聽他所歌鬱鬱之志,我誠心請教卻被婉絕,現在只過了十來天,他的態度卻與以前完全的不同了,適才聽劉曄講是在往江陵的道上遇到徐庶的,難道說他剛從襄陽的劉表處回來,劉表用人向以門閥士族為先,以徐庶的出身估計不會受到劉表的重用。
待明白了徐庶態度轉變的緣由,我即開口問道:「如今漢室傾頹,奸臣竊命,寵不量力,欲伸大義於天下,而智術淺短,迄無所就,惟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實為萬幸!」
徐庶聽言,說道:「今觀豫章之四境,劉表坐擁荊襄八郡之眾,招誘有方,威懷兼洽,其奸猾宿賊更為效用,萬里肅清,大小鹹悅而服之。關西、兗、豫學士歸者蓋有千數,表安慰賑贍,皆得資全,愛民養士,息戰安民,仁人志士多往投之,其勢猖猖,從容自保不可圖也;江東孫策夾渡江橫掃之勢,平曲阿、吳郡、會稽,其父舊將黃蓋、韓當皆忠勇有餘,加之周瑜、張昭諸人相助,其甲兵強銳,威動殊俗,此為強敵也。淮南袁公路,謀篡帝位擅改國號,驅百姓以從欲,罄萬物而自奉,徭役無時,干戈不休,陷民於水火刀兵之中,此為天下人所不容也,其勢雖猖,然我意其必敗。再若徐州呂布,其人雖勇,世無俱匹,然屬無謀之輩,枉竊居徐州膏腴之地,卻只知作徒耗民財之舉,此皆不可效也。」
「如之奈何?」我聽徐庶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甚有道理。
徐庶又道:「觀今之局勢,為將軍計,當以聯合劉表共擊張懌為上策,劉表傳檄而定荊襄,其人善權謀乏征戰,今遭大敗,又遇張濟據南陽擾荊北重塞,暫無力南侵,然其心懷守土復仇之志,必思破敵之計,將軍若能派得力之士往襄陽遊說,此事必成;將軍與張羨雖有盟約在先,然如今張懌行背盟之事,此屬不信不義之舉,必為荊南士人所不齒,實是自尋死路,將軍待時機成熟時反戈一擊,荊南之地歸將軍矣。」
「惜在薺州、攸縣兩地,我軍與劉表軍輪番惡戰,雙方士卒均死傷甚巨,彼此怨仇已結,要想僅憑三寸之舌,舌辯之利化干戈為玉帛,難矣!」我反駁道。
「將軍只見其一,不見其二,將軍可知黃祖屯重兵於江夏所為何故?非為防著將軍,乃為防孫策興兵來犯耳,江東孫策負殺父之仇,今又虎踞江東,兵強糧足,時言興兵討伐,此當為劉表之心腹大患,比之江東孫策,將軍與張羨、張濟諸人不過是介癬之癢,雖除之不易,但也無礙大事。今將軍鎮守豫章,聯劉則為荊州之閘,可阻孫策西犯,合孫則荊州門戶洞開,荊州士卒豈是孫策虎狼之師的敵手,其中利害劉表豈能不加思慮!」
徐庶一番話如拔雲見日,令我茅塞頓開,這一次徐庶態度言辭與上次大不相同,言語間處處為我謀劃,我心中大喜過望,知其已有心為我所用,這其中除了劉曄的說服外,恐怕是在劉表處碰了壁回來,不得已才回頭找上我的吧。
比之漢室宗親的劉表,我確實差距甚多,我道:「先生思慮久遠,謀略有度,寵心服矣,若不棄寵身份卑微,豫章偏遠,寵即拜先生為軍師,先生有言,寵當言聽而計從。」
徐庶也自動容道:「前番將軍請教於我,我斷言婉拒,思慮將軍必心中不忿,今一見方知是吾多慮了,蒙將軍看重,庶必當彈盡竭慮,效犬馬之勞,唯將軍圖之!」
我心中大喜,道:「若能得先生相助,真乃寵之幸也。」
這一晚,我與徐庶一夜敘談,只恨相識甚晚。
不覺天已微明,徐庶挑著油燈中的殘花,道:「想那日我也是誤打誤著,一路南來,聽逃亡的鄉民說薺州口一帶血戰成河,戰況慘烈,卻不想會遇上將軍?」
我慚道:「全軍覆沒,隻身逃命,實在無顏苟活世上。」
徐庶道:「將軍以五百兵力,敵精騎十倍於汝,此戰能撕殺成如此結局,已然不易,若換作旁人不消一個時辰就潰敗了。只不是將軍勇則勇矣,卻缺少謀略,薺州口一戰,敵騎來援,見火光沖天必心生恐懼,將軍可擇一伏地,設虛兵退敵,待敵先鋒退去,再往西退,如此可保全力。再不然,也可置一支精兵於陣後,待敵通過後,鳴鼓殺出直取敵將,若能斬殺敵主將,則敵眾必四散,如此則薺州口之危可解!」
的確在面臨敵騎兵突襲的情況下,我只考慮了雙方的力量對比,便倉促的做出了撤退的決定,果然我能在事先偵察清楚薺州口一帶的地形地貌,真如徐庶所說找到一處設伏的地方,也許周魴他們就用不著死了。
「也算將軍命大,碰上韓玄這樣的膿包主將,要是換成了文聘或者其它稍有實力的敵將,將軍的性命就送在那裡了!」這一次,徐庶話說得直率之極,毫不客氣。
我被徐庶說得頭上冷汗直冒,徐庶的話句句珠璣,從戰略、戰術到偵察、機變,無一不是知理之言,我心俱服。
只是這紙上談兵容易,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戰場上,決定往往就在一瞬間,又哪裡容許人一個個的去推斷可能的結果。
豎日清晨,我收拾行裝,辭別張機,與徐庶、劉曄一起離開清竹溪,向長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