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夜。黃州府外,臨江石亭。
兩個高大的身影正圍坐在亭心石桌邊。其中一人似四十多歲,猿臂虎背,眼睛欲睜還閉,隨意的拿著一個酒瓶,看著水天一線上那如銀盤一般的圓月出神,暮色江霧迷濛了他眼中的漁舟夜景。另外一個則像是三十餘歲的青年,不過眼角魚尾微露,鬢角斑白,此時正拿著酒杯像在低頭沉思。亭中安靜如斯。
那遙望瓊樓的大漢收回了停留在亡妻身上的思戀,歎道「談應手麼?」
另一男子點了點頭「浪兄沒有聽錯,就是談應手。」
那望月的大漢當然就是絕代劍手浪翻雲了,那天從雙修府出來後,我就和他告別,因為韓柏的事情一過,韓府將要面臨外族和中原江湖紛爭的漩渦了。浪翻雲則是飄蕩到了這裡,遇到了追跡他許久的山城之主乾羅。乾羅和浪翻雲如世交好友一般把眼前的形勢分析了一番,而乾羅則帶給了浪翻雲關於抱天攬月樓的消息。
浪翻雲似乎是在回憶,喃喃道「浪某在七年前曾經和談應過交道。」
「哦!?」乾羅大感意外,浪談相見的事情並沒有流傳開去「不知道為什麼浪兄聽說是談應手狙擊上官鷹他們就感到奇怪呢?」
浪翻雲回過頭來,眼睛盯著乾羅「不知道乾兄對談應手的觀感如何?」
乾羅露出意外的神情「雖然不知道浪兄為何有此一問,但是乾某的印象中談應手應該是和莫意閒一般最難坐穩黑榜位置的人。畢竟就『十惡莊』的實力來看,並非可以干預到大江兩岸的勢力劃分。而且其本身的實力,乾某雖然不曾遇見,但也估摸和展羽有一段差距。」
「哈哈哈哈!」浪翻雲突然笑的極其暢快,拿起酒瓶,將裡面還有大半的「千年醉」一飲而盡。
乾羅臉色怪異的看著浪翻云「不知道浪兄因何發笑?乾某的話如此逗樂?」
浪翻雲停下了笑聲,向乾羅壓了壓手掌,歉意的道「乾兄莫要生氣,幸虧你今天遇見了浪某,不然以後若你帶著這樣的想法與談應手爭鬥將鐵定吃虧。」
不等乾羅說話,浪翻雲把手中的酒瓶丟入到了長江滔滔江水之中,激起了一層碎浪「浪某七年前曾經在黃鶴樓偶遇一位小友,那位小友是浪某已故嬌妻的琴道知音。而就在小友那個廂房裡面,浪某第一次遇見了傳聞中最不被看好的黑榜人物——談應手。說句實話,浪某在上樓的時候就感應到了那間房子中的強大氣息,但是我沒想到會是談應手!」
乾羅皺了皺眉頭,英俊的臉上首次凝重了起來「浪兄可以形容一下麼?難道是天下人小覷了他?」
「絕對是天下人小覷了他!浪某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乾兄,七年前的談應手就不亞於三年前怒蛟戰役時候的乾兄你!而七年來他隱忍不發,一直都在和莫意閒混跡,虛與委蛇,可見他並非虛浮狂妄之輩。」
雖然被指不如自己最不看好的談應手,但是乾羅卻不得不重新估計以前看輕的一些人或物。
浪翻雲歎了口氣道「浪某知道如此比喻讓乾兄心中不快,但是千萬不要小窺這個人。而且最讓人想不通的是,此人絕難會向方夜雨低頭,甚或他和浪某的關係並不惡,沒必要來這麼一齣戲來為自己增加敵人。這就是浪某苦思不得其解的關鍵。」
乾羅苦笑道「浪兄想不通的問題,恐怕乾某也難以想出個所以然。」
浪翻雲眼神突然變的凌厲,哼道「不論如何,若談應手和莫意閒傷了上官鷹三人,我必讓他們見不到下個月圓!」
乾羅看了看浪翻雲,嚴肅的道「浪兄不要大意,這件事情可能就是方夜雨安排的陷阱,那麼你極有可能會在追上貴幫主之前遭遇龐斑的攔截。」
浪翻雲哈哈大笑「生亦何歡,死亦何哀!若不能痛痛快快大幹一場,活者還有什麼意思?」
乾羅拿起酒瓶,對浪翻雲笑道「好!不愧是浪翻雲,來,讓乾某祝你旗開得勝!」
「干!」
「干!」
至此,這兩位曾經有著無數恩怨的黑道大亨終於盡棄前嫌,代表天下兩大勢力的手緊緊的握在了一起。
月滿長空,長江岸邊。
一個身影急掠而過,正是與乾羅喝過酒、敘過舊的浪翻雲。此刻他的心情並不輕鬆,畢竟如果是談應手真的要截殺上官鷹三人,恐怕在自己趕到之前就已經凶多吉少,自己只能一次次加快趕路的速度,期望在出事之前攔下談莫兩人。
這時候,一個邋遢道人從浪翻雲的正前方走了過來,手上尤自拿著一支烤雞腿在撕咬。浪翻雲皺了皺眉頭,空中換了一道真氣,移動了個位置,想從其身旁掠過。可是怪異的是,剛剛道士在浪翻雲的正前方,等浪翻雲移動後卻依然還是在其最前方,緩緩的向浪翻雲走近。
浪翻雲停下步子,心中驚駭莫名,自己自三年前功力大進以後,這是唯一的一次連自己都沒法把握情況的形勢。心中如是想,手已經暗運真勁,準備事一不諧,馬上動手。在自己都沒底的時候只有先出手才可能有勝利的機會。
邋遢道士看到浪翻雲凝重的望著他,微笑的露出其枯黃的牙齒「小朋友不要激動,貧道沒有惡意,而且知道你有急事,所以也不囉嗦了。貧道已經收了你們怒蛟幫的一個小子做徒弟,只不過有個小鬼不願意幫我帶個話,我只好自己來和你說一聲。唉,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知道尊敬老人家的。」似乎是傾談,也似乎是自言自語,邋遢老道說著說著就從浪翻雲的身側緩緩走了過去,步履蹣跚的模樣直讓人以為他行將就木。
片刻後,浪翻雲才回過頭,看了看遠去的身影,只感覺到身上汗流浹背。剛剛不論是說話還是走路,這個道人在自己幾近天道的感應之中渾然沒有留下一絲波動。若是自己沒聽到說話,沒看到人的身影,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曾經有個人從自己身邊走過,那道士就像是一個鬼魂。
定了定心神,知道了來人對自己沒惡意,雖然不知道他那不知所云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不過事情緊急,浪翻雲縱身又躍入到了江邊的樹林之中。
黃金滿月,龍渡江頭。
談應手和燕菲菲站在戰圈的最外層,看著場中的三個小子和莫意閒在表演,時不時有幾個怒蛟的護衛想前去援手幫主,都被談應手幾股指勁攔截下來。莫意閒則像是做遊戲一般戲耍著怒蛟幫的三大巨頭。怒蛟眾人怒目看向談應手,這個尷尬的局面已經持續了很久,而他赫然拉著燕菲菲抽了張椅子坐著看起了戲。雖然現在為止怒蛟幫還沒一個人死亡,但是死亡的陰影卻沒離開過他們,心中只有陰霾。
談莫兩人自追上了逃跑的怒蛟眾人,談應手就建議莫意閒玩這一出。因為談應手信誓旦旦的說龐斑一定會將浪翻雲攔下,所以莫意閒也樂得有趣,像做遊戲一樣和三人嬉耍。不過看著越戰越強的上官鷹三人,莫意閒越來越心浮氣躁,他抽空向坐在外面的談應手道「老談!進來一起做了這幾個小子,老子要回去享受我的逍遙帳。」
談應手看了看月上當中的星空,心中歎道「浪翻雲真的來不及了麼?那前面的戲不是白演了?」想歸想,莫意閒已經丟出了狠話,若自己不動手,可能他就起疑了。
歎了口氣,談應手那龐大的身軀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身上關節嘎崩作響,錦袍隨著風鼓了起來,顯然是準備出手了。
月色下,一個高大的身形悠悠出現,看似懶散,但幾步起落已來至兩個對峙陣營的正中處。
怒蛟幫眾爆出狂熱的歡叫。來者正是黑榜第一高手,覆雨劍浪翻雲。
談應手眼中精光暴起,身上的運功徵兆也越發明顯,大笑道「七年前黃鶴樓一聚,再別已經七個春秋,談某以為失去了嬌妻的浪翻雲會逐漸消沉,沒想到浪兄風采更勝往昔,談某心甚快慰。」頓了頓,歎道「沒想到至情之劍卻需要悲痛哀愁來做突破,老天何其不公!」
浪翻雲心中一震,眼睛盯著談應手,冷冷道「七年一晃,讓浪某沒想到的是當年意氣奮發的莊主竟然甘願做人走狗,處處受制於人,現在更和浪某勢成水火,這是何苦來由?」
燕菲菲在旁邊嬌笑道「若不是如此,妾身還真是難以看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下第一劍客列!」
浪翻雲啞然失笑「若是如此,何不找一畫師將浪某畫下,隨身攜帶,豈不是天天可見?」
莫意陰惻惻道「現在已沒有什麼道理好說,浪翻雲你亦未必能穩勝我們兩人的聯手合擊吧!」
談應手詫異的回過頭來「老莫,談某幾時說要和你聯手?」
莫意閒一愣,心中翻騰起來。其實,在十年前,談應手和莫意閒一起花天酒地的時候就已經很少了,談應手總是推說自己在練功,莫意閒當然是嗤笑了之,渾不當回事。後來好像連白道和談應手的接觸都越來越少,談應手更沒對幾個人下殺手,莫意閒就已經覺得不對了。直到方夜雨出現,談應手應邀加入了龐斑陣營,後接連截殺了上官鷹等人,莫意閒才覺得安心一點。不過就在攜手一起來到龍渡江頭的時候,莫意閒才發現和談應手一起去截殺上官鷹的葉真等人已經不見蹤跡,談應手也沒對這個事情做任何解釋。種種跡象表明談應手根本就沒有真心投靠龐斑的想法,這個圍捕計劃很可能就是針對自己的陰謀。
談應手根本沒回頭去看警惕的莫意閒,輕輕歎道「老莫,走吧!你留在這沒有機會的,希望你在方夜雨那裡能得到重用。」
浪翻雲笑道「莊主是想一個人來對付浪某的劍麼?」
談應手呵呵笑道「有何不可?」
說話間,莫意閒眼露恨意的帶著自己手下飛身沒入樹林。
「鏘」的一聲,浪翻雲那天下聞名的覆雨劍來到了他修長的手上。而談應手沒有拿出自己藉以成名的鐵蕭,而是拿出一副金絲手套,慢慢的戴到了手上。
「七年前談某就和浪兄有差距,而現在浪兄更是功力大進,談某真是手癢了。」說罷,談應手腳下的樹葉突然被四散濺起,在其身體周圍形成一圓環一般的***,他的左手更是「劈里啪啦」關節做響,淡青色的勁氣圍繞於上。場中除開浪翻雲外,都猛的向後倒退了兩步,被其氣勢壓迫住。
上官鷹眾人相視駭然,剛剛如果談應手和莫意閒同時夾擊他們的話,可能自己這些人根本就支撐不到浪翻雲的到來。
浪翻雲的眼中露出欣賞的神色,歎道「不單單是莊主,浪某也手癢了。」
「那就戰吧!!」
談應手的話音未落,巨大的身形暴起,兩個呼吸間就來到了浪翻雲身前,一雙大掌如泰山壓頂一般向浪翻雲的胸口按去。
浪翻雲根本無視他的雙手,手中覆雨劍如魔術般後發先至點到了談應手的手肘穴位,不過點上去的時候就像是手指觸到了泥鰍,一滑而過。勁氣過處,談應手已經變招為爪,扣向了浪翻雲的肩胛骨,指關節如金屬一般鏗鏘做響,讓人知道一爪下可能就是少一塊肉了。
浪翻雲腳步橫移,肩膀稍微傾斜,讓過了談應手那極其恐怖的一爪,左手扯住談應手的袖口向後一拉,右手劍柄轟然撞到了其檀中穴。
談應手嘴角溢血,劇退三步,看著浪翻雲追擊而來的數十朵劍花,雙手十指就像穿針引線般飛快的舞動,幾聲鏘響過後,談應手再退五步。
浪翻雲站在原地沒動,在剛剛的幾招裡面,他劍劍都是全力出手,雖然沒用多少巧勁,也沒有過多依仗意境情勢,但是卻堪堪讓談應手退出八步,大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談應手「呸」的一口將淤血吐出,絲毫沒有掩飾自己已經吃虧,身上的玄氣再深一色,越向天空,雙手幻化出無數的爪、掌、指、刀等招式,如蜂群一般密密麻麻的將正在回氣的浪翻雲籠罩在裡面,聲勢之駭,比之上官鷹他們三年前的赤尊信更為可怖。
浪翻雲腳下錯亂踏步,不斷用劍尖、劍身和劍柄去應付每一種手勢變化,看到談應手氣力將盡的時候,劍身舞動,一個半圓的劍勁將談應手撞飛開去。
談應手巨大的身體轟然跌在了兩丈外地上,半天沒有起來。
燕菲菲著急的跑了過去。
「哈哈哈哈!」不同的笑聲同一時間從浪翻雲和談應手的那裡傳出來。
浪翻雲把那天下聞名的覆雨劍隨意的插在了地上,拿出自己的酒葫蘆,大口喝了起來。上官鷹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所為何笑。
談應手舒舒服服的「大」字一般躺在地上,眼睛看著天上繁密的星斗,歎道「談某到今天才知道為什麼龐斑要到處惹是生非,原來就是想爽快爽快。浪兄一身成就已經該不在龐斑之下,只希望談某能有幸見識那驚天動地的一幕。」
「哦!?」浪翻雲擦拭了下嘴角的酒漬「莊主自己不想試一試麼?」
「哈哈,浪兄莫要逗我。人貴有自知之明,談某不論天分才情均非出眾,和龐斑更加有一段不可彌補的距離。今天和你一戰更加知道什麼叫天縱奇才,能和你比肩的,談某印象中也只有希文那小子了。」
浪翻雲眼中閃過韓希文的身影,嘿嘿笑了一下,沒有做聲。
談應手用手支地坐了起來,看著怒蛟幫眾人的憤怒眼神,失笑道「你們莫要這樣看著我,回想一下,談某追擊你們的時候可有傷亡?」
上官鷹冷哼「抱天攬月樓一戰,鄙幫損失了二十四名好手,莊主難道就不記得了?」
「小伙子,沒看見的事情絕對不要妄下結論,你在樓裡的時候可看到有人死亡?」
上官鷹啞然,回想一下,確實沒有親眼見道死去的幫眾。
「他們現在都在黃州府『九福酒樓』的地字甲號房裡面,你們自己去救吧!」談應手緩緩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轉過頭對浪翻雲道「龐斑出世已成定局,浪兄該要考慮一下如何應付了。」
「莊主又準備如何?」
「呵呵,乾羅知道作的遊戲,談某當然也知道作。」說罷,不再看怒蛟眾人,由燕菲菲摻扶著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