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好熱哦……」
「慢點慢點,哎呀,慢……慢慢,你看,怎麼這麼濕啊,好討厭……」
「你輕一點嗎,哎呀,別那麼揉……別弄得到處都是嘛,討厭!」
「……好粗啊,這麼粗,這太粗了吧,能包得下嗎?」
「粗什麼粗,更粗的你還沒見過呢!再粗的都能進去……」
「哇,好厲害……好棒啊……Ohys,哦……耶……」
「耶!成功了!」謝韻柔興奮雀躍起來,笑著對方展宏嚷道:「Yes!就是它了!看,多完美!」——
傍晚,清樓鳴園藝校小倉庫內,方展宏無奈的搖了搖頭,笑道:「大姐姐,攤成一張煎餅而已,不用這麼誇張吧?你叫得全樓裡的人都要來圍觀了。」
「什麼什麼,豈止是煎餅而已,」謝韻柔滿手滿臉的麵糊,得意的展示自己的傑作,興奮的道:「看看,簡直是藝術品,雖然熱得我滿頭汗,也值得了。」
「還說呢,叫你不要加那麼多水,」方展宏笑著薄責道:「你看,到處弄得濕轆轆的,這裡可是倉庫,怕潮的。」
「切,你還不是弄得麵糊到處都是,哎喲!我的褲子上都有了,討厭!你要負責出錢乾洗!」
謝韻柔抱怨了兩句,一邊找出兩張保鮮膜和一個環保牛皮紙袋來,細心的把剛攤好的兩套煎餅果子包裝好,滿意的打量了一下,轉頭對方展宏道:「哇,你這些油條是哪裡買來的?居然有這麼粗的!我還擔心餅皮攤得太小。包不進去呢!」
「那是你技術不行。再大個兒地煎餅我都見過。照樣包得嚴嚴實實地。」方展宏笑道:「這是永和豆漿店裡買來的台南大油條,明油炸的,又粗又大個兒,而且超酥脆的,用來做煎餅果子才是足量足料呢!」
「不管怎麼說,總算是搞定了。你等我一下,我洗手換衣服,」謝韻柔高興的道:「我們馬上就出發!」
方展宏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我想,你爺爺他們今天晚上一定很高興,很驚喜……」
北京的十二月,終於在幾場浩浩蕩蕩的冬雪之後落下了帷幕。
轉過了年,元旦之後。農曆新年的腳步就漸漸地近了。
今年的春節和元旦離得特別的近,所以這幾天的謝家大宅,已經為籌備過年而忙碌了起來。
在謝家從勤務員做起服務了四代人的老軍人老李,忙了一天之後。回到自己地小房間,略顯疲憊的靠在床上,揉了揉膝蓋骨已經漸漸僵硬的老腿。
這是一間簡樸的幾近簡陋地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其實謝雲鳴教授無數次要把二樓最大的那間客房改做老李的房間,希望這位老兵晚年能住的舒適些,也享享老福,但是老李自己說什麼也不願意,死活堅持只是要一間普通的傭人房,跟謝家的保姆、園丁一樣待遇。
這間小小的斗室裡,沒有電視電話。更不用說電腦;所有的陳設,不過是一個櫃子一張床,床上有一床疊得像豆腐塊一樣整齊如刀切地被子——本來其實是有一張書桌的,擺了幾天就被老李搬出去了,說是佔地方,用不上。
如果非要說這個看似於豪華的謝家大宅格格不入的房間裡,還有什麼多少沾染了點富貴氣息的東西。那就要數這些掛了一牆壁的相框了。
銀光閃閃的相框。非常小資地鏨著金邊,看上去洋氣十足。一看就知道,是北京宜家奢侈品區賣出來地最好最貴的那種好貨色。
這些樣子時尚地銀相框,怎麼看都不像是老李這種身份和年齡的老人會用的東西,但是老李願意。一輩子節約簡樸的近乎苛刻的他,願意用普通工薪階層不敢問津的超高價,去把這些相框買回來,然後把他自己這一輩子最自豪最寶貴的記憶放進去,掛得高高的,每天看。
掛在最中央最高處的一張,外人進來如果仔細一看,一定會嚇一大跳:照片的背景是在北戴河的夏季,站在照片中間的,就是那位活著和死後都令整個世界為之動容為之震撼的偉大的開國領導人;站在這位偉人旁邊的,是這位謝家的第一代家主,謝雲鳴教授的父親——全中國的人都知道,這位謝老是這位偉人曾經的老師,這位偉人是他的學生。
這張照片,間接的記錄了謝氏這一族,伴隨著共和國的成長而逐漸成為這個社會上流階層新貴族門第的最初始原因。
在這張珍貴的照片後面,影影綽綽的站著幾個穿著軍裝的年輕戰士,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稚氣未脫,最多也就是十七八歲的樣子,看面目眉宇,真有點像這間屋子的主人老李。
在這張掛得最高的照片下面,是另一張發黃了的有了年份的照片,不過看起來似乎要比上面那張年代近些,也更新些——照片上一個中年人意興闌珊的塌著肩縮著脖子,但是眼神中卻透露著一種反抗的不屈的火焰!
那是當年那個風雲變色是非顛倒的年代時,謝雲鳴教授下放入牛棚的時候,家裡人偷偷給拍得一張照片。
……再下面的幾組照片的內容就輕鬆快樂多了——一個穿著開襠褲的男孩站在天安門廣場英雄紀念碑前面不遠的地方,嘴裡叼著半根冰棍兒看著鏡頭……這是老李帶著謝韻柔的大伯、也就是謝雲鳴老爺子的長子謝昌軍小時候去天安門廣場玩得時候照的。
旁邊的一張,是一個小男孩,神氣十足的戴著紅領巾行著隊禮的照片——那是謝韻柔地爸爸謝昌戎小學第一批加入少年先鋒隊地時候,家裡給他慶祝,老李幫他照的。
……不過,這房間裡最多的。也是擺得最下面。距離老李自己的床鋪最近的,也是老人天天最容易看到的,還是一大排色彩鮮艷的彩色照片,甚至擺得最近的還有一些數碼拍出來地數碼照片——照片裡的主人公或巧笑嫣然,或亭亭雅立,或活潑或天真……全都是一個人,就是謝家這一代的掌上明珠謝大小姐謝韻柔。
這裡有記錄著謝韻柔整個成長過程中每個階段的幾乎所有的有關記錄——第一次換牙、第一次練聲、第一次試穿小舞蹈鞋、第一次拿朗誦比賽地冠軍獎狀……——
對老李來說,這些就是他最寶貴的東西。
他父母那一輩的家人在戰爭中早死光了;老伴兒早早的過世了。唯一地兒子也在三年自然災害中餓死病死了。
他沒有親人,沒有家;謝家人就是他的親人,謝家就是他的家。謝家歷代的主人,也確實拿他就當自己親人一樣。從謝雲鳴父親的勤務兵做起,從小李到老李。這一輩子忽忽幾十年,轉眼間就這麼過去了。
他疼愛謝家的孩子,謝昌戎三兄弟全都由他一手帶大,他可以把心掏出來給這些孩子——可到了現在。他最疼最愛的,還是謝府上下都視若珍寶的這位謝大小姐,謝韻柔。
隔代親這種東西,真是神奇。沒親身經歷過的人,永遠也不明白一個老人疼愛一個小孩,會疼成什麼樣子,愛成什麼樣子。
老李對謝韻柔就是如此。他晚年全部地寄托,都在這個可愛又刁蠻任性的小公主身上——寵她,又怕把她慣壞了;管她。又怕她生氣使小性子。
因為一心一意為謝韻柔好,看到這孩子有點毛病——尤其是老李他們這一代人,對於謝韻柔身上的那種看不起勞動人民、看不起勞動、看不起中下層普通群眾的「資產階級特權思想」,那真是深惡痛絕——他心急如焚的擔憂著這孩子的品行和未來前途,但是又不敢也不捨得當年批評指責她,所以採取了一個迂迴的方法,把謝韻柔做地不對地事情和她怎麼大手大腳花錢的情況。悄悄記錄下來。告訴謝昌戎,希望當爸爸地能教育好這孩子……
結果換來的是當頭一注熱茶!謝韻柔罵他是通風報信打小報告的卑鄙小人。
那天晚上。老李孤零零的回到這個房間,看著滿牆上的相片裡,謝韻柔從小到大的那些可愛嬌憨的種種情態,想到自己這麼多年把這孩子當作自己的命根子來疼愛關心的這份情感……老人的心都要碎了。
他恍惚中覺得,謝韻柔這孩子,大概一輩子永遠也不會原諒她的李爺爺了……
失去了他最疼愛的小韻柔,老李感到了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孤獨。這幾個月下來,多年來身板硬朗,神采奕奕的老兵,彷彿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似乎被抽掉了脊椎骨似的,整個人佝僂了下來,眼神落寞,做什麼事情都沒有幹勁。
沒有人會去責備他,即使他現在做起事說起話來顛三倒四。
因為謝家人,包括謝雲鳴教授心裡都知道,謝韻柔太不像話,老人家是真傷了心了。
老李望著滿牆的照片,歎了口氣。
他呆呆的看了會兒照片——靠得最近的一張,是謝韻柔十八歲那天,謝家在北京飯店譚家官府菜大排筵席慶祝謝大小姐成年時照的……照片上的謝韻柔神采飛揚,明媚不可方物,她剛剛給來賓表演完一個舞蹈,博得滿堂彩聲;謝家請來的賓客,很多都是國內藝術圈顛峰水平的代表人物,可就這些人的眼裡,謝韻柔依然是如此的優秀,使他們發自由衷的認同讚許——憑這一點,老李拍照的時候,真是從心眼裡泛著往外自豪,得意的像自己達到了人生頂峰一樣。
唉,有什麼用呢?都過去啦!
老李有點意興蕭索的搖了搖頭。
時間還很早呢。可是他的生活單調的沒有任何娛樂,每天做完了事情,就是對著四面牆,唯一能做的事情,好像就剩睡覺了。
那就睡吧。
老李想了想,伸手抖開了自己的被子。
正在這時,老人突然聽見外面大廳裡,一陣兵荒馬亂的響動,很多人的腳步聲響了起來,然後是各種歡聲笑語,其中最刺耳的,就是保姆陳姐的女高音-
「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呀!小柔回來了!哎喲,我們的大小姐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這是誰啊,哎喲我眼笨死了沒認出來,這不是小方老師嗎?該打該打了,瞧我這雙眼珠子真是擤鼻涕用的!那個誰,快上樓跟謝教授他們說一聲,小柔回來了……哎喲喂,把陳姐可想死了,咱們的公主大寶貝兒哦……」
老李楞了楞,抖被子的手就停了下來——小韻柔那孩子,回來了?
老李怔怔的發了一會兒呆,一直在猶豫著,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去。
這孩子因為上次的事,好像被她爸爸給趕了出去——唉,老三昌戎這個孩子也是的,從小頭頂兩個旋兒,就是強牛一樣的暴脾氣。小韻柔再不好,花骨朵一樣的女兒,怎麼忍心推到外面風吹日曬雨淋呢?
老李這樣想著,也不知道這孩子在外面怎麼樣了?捱了多少苦?吃得好不好,營養跟得上嗎?錢夠不夠花?有沒有遇到什麼壞人,會不會在社會上學壞了,受沒受欺負受沒受委屈……
老李想著想著,真是再也按捺不住了——就算是大小姐再討厭我這個老頭子,當面給我老頭兒臉色看,我也得出去看這孩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