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泰十二年,雍軍東海水營寇吳越,哲隨行軍中,二月十二日,雍軍入嘉興,哲潛行祭母,會荊氏,盡逝前嫌,然莫為世人知。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嘉興煙雨樓本是東南名樓,最多士子遊人,尤其是二月初春,碧柳如煙,清波蕩漾,漁船帆影,往來如梭,最是景色怡人。只可惜如今雖是賞景之時,樓中之人卻都愁眉深鎖。早在數日之前,就已經有傳言說及雍軍攻下定海,但是這消息並未引起他們過分的驚駭,吳越之地,幾乎很少遭遇兵燹,在他們心目中,雍軍很快就會被餘杭水營擊退。可是事情的演變令他們措手不及,幾乎是轉瞬之間,雍軍如火如荼的攻勢就已經席捲了吳越之地。前日雍軍已經攻下了平湖、海寧,據兩地傳來的消息,雍軍並沒有大肆屠殺,只是將當地軍民拘禁城中,不令自由行動。雖然不解雍軍用意,但是因此之故,嘉興軍民也不免有些放心,雍軍攻越郡只是仗著出其不意,一旦南楚軍反攻過來,雍軍必定會被迫退回海上,只要雍軍不殺害人命,那麼就是損失些金錢糧餉也沒有什麼大礙。
樓中眾人都是嘉興各大世家的年輕子弟,也有嘉興一地知名的寒士,如今雍軍前鋒已經到了嘉興城郊,這些青年子弟不願困在家中,都在煙雨樓聚集,希望得知最新的戰況,也只有這些尚有血氣之勇的青年才有膽量在這個時候聚集起來。這些年輕人中有一人神情有些不同,那是一個弱冠年紀的少年,青衫儒服,相貌俊秀,氣度深沉,他坐在窗前俯瞰南湖景色,似乎有意和眾人隔離開來。滿樓眾人也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但是卻都暗暗用目留意他的神色。這個少年名叫荊信,他是荊氏嫡長孫,荊長卿之子。
和各地攻訐江哲的風氣不同,嘉興一地的世家盤根錯節,為了荊家的面子,眾人多半都是緘口不言,而且內心深處,這些世家反而都暗暗羨慕荊氏旁宗出了江哲這樣的人物。家國天下,在這些世家眼中,家族的榮耀才是最重要的,雖然不免將大雍的勇士當作蠻子,認為他們不及南人詩詞風流,但是大雍的威勢仍然讓他們心有餘悸。所以即便是為了留條後路,嘉興世家對荊氏一向是不敢輕忽的,這也是尚維鈞想要剷除荊家,卻不能順利進行的一個緣故。當然荊氏也不是全然不會受到影響,礙著朝廷的顏面,嘉興世家表面上對荊氏還是會冷淡一些的。荊信身為荊家的繼承人,自然對這種情形深有體會,若是大雍和別國開戰,眾少年在煙雨樓論戰之時,往往將他圍在當中,若是大雍和南楚作戰,眾人則是有意無意地將他孤立起來,當然,卻也不會對他視而不見,甚至對他的論斷更加留心。久而久之,荊信便習慣了這種對待,所以今日他便刻意和眾人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望向窗外的湖水,荊信心中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對於這個表叔江哲,他從未見過,也沒有任何印象,可是對於江哲之父江寒秋,他卻有些瞭解。昔年江寒秋離開嘉興的時候,帶走了自己的全部文稿,但是在荊氏的書房之內,卻留下了幾本筆記,上面有他讀書的心得,荊信自從得知江哲之事後,便特意去看那幾本筆記。雖然江寒秋籍籍無名,可是他的筆記可以說是包羅萬象,極有見地。荊信每次讀後,都有新的收穫,不由歎息,有這樣的父親,怪不得江哲可以名動天下。
對於江哲,荊氏之內是有兩種傾向的,有如荊舜荊一般索性去了大雍,依靠江哲的重立家業的,也有如荊長卿一般忿忿不平,將其當作亂臣賊子的。荊信心中明白,這些年來,祖父已經漸漸傾向二叔,甚至族中也對自己的父親不滿,想要讓二叔接任家主,只是礙著二叔在大雍行商,不便張揚罷了。在荊信心目中,他自然不贊同父親這般固執,不念親情,可是若是依附江哲投向大雍,他也不甚情願。荊氏為何要依靠外人立足呢?這便是他心中所思。
這時,一個少年奔上樓來,大聲道:「糟了,嘉興守軍不敢出城迎敵,已經潰散逃去,雍軍已經入城了,正在沿途戒嚴,不許居民上街行走,再過片刻,就要到煙雨樓了。」
這些青年大嘩,心中都生出恐懼來,雖然還沒有雍軍屠城的消息,可是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情形並不好受,一個英武少年怒道:「都是尚維鈞那廝,只知道搜刮聚斂,這吳越文武官職都是他鬻爵賣官的本錢,賢達充任下陳,庸碌之輩反而金堂玉馬,否則怎會被雍軍直入吳越內陸。」眾少年聞言都是齊聲喝彩,平日礙著尚維鈞秉政之威,縱有不滿,也只能私下裡議論幾句,今日這少年當眾指斥,嘉興又遭遇變亂,人人都覺得心神暢快。但是縱然如此,也已經無濟於事,眾人不免黯然歎息。一個矮胖青年看向荊信,見他神色沉靜,不由諷刺道:「荊兄卻是可以安枕無憂,縱然雍軍屠戮嘉興,也不會為難荊氏,令尊於兵荒馬亂之中,還能夠安然從淮東返回,何況如今呢?」
荊信本是心思深沉之人,聞言也不由勃然大怒,荊長卿在楚州遇險,幸好有人暗中相救,才將荊長卿一家送回嘉興,荊信若非留在家鄉侍奉祖父,也必然遭此劫難。那相送之人絲毫不露聲色,來去無蹤,但是想來也知道能夠在淮東戰亂之際救出荊長卿的,必不是尋常之人。這件事情荊氏本來不願聲張,想不到卻被朝中秉政之人嚴令追究,將荊長卿下獄問罪,甚至已經下了斬首文書。可是在這個時候,卻傳來雍軍攻破定海的消息,就是嘉興官府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將荊長卿斬立決,反而將文書藏起,讓荊長卿取保出獄,這件事情雖然別人不知,但是嘉興各大世家都是知道的。此事既是荊氏隱秘,也是荊信心中禁忌,這矮胖青年一說出口,也覺得自己失言,但是看到荊信陰沉的面容,又覺得自己說得沒錯,露出桀驁之色。
這時,另外一個沉穩青年道:「事已至此,嘉興已經為雍軍所得,我們還是各自歸家去吧,也好和家人同甘共苦。」這些青年聞言,也知道自己全無扭轉局勢的力量,便趁著煙雨樓尚未戒嚴,一一離去了。
荊信卻是站在樓上低頭不語,神色冰寒,想到父親在楚州受辱,一路上逃難也是十分艱難,可是在嘉興世家子弟看來,不過是裝腔作勢,真是令他痛恨不已,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若是自己從軍作戰,將雍軍逐出吳越,想來應該不會有人再指責荊氏通敵了。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便如烈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這時,樓下傳來紛亂之聲,他走到另外一扇窗子,向下望去,街道上到處都是慌亂失措的民眾,雍軍如同青黑色的鐵流一般正從四面八方湧入,在他們的強勢威逼下,這些無力自保的南楚平民紛紛閉戶歸家,整座嘉興城已經漸漸落入雍軍的控制。
荊信正欲轉身下樓,趁機歸家,還沒有走下樓梯,只見幾個步履沉凝的黑衣軍士護著一個青衣少年走上樓來,荊信心中一驚,還未作出反應,一個軍士已經一把將他推到一邊,按著刀柄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這個時候還在煙雨樓流連?」那軍士殺氣隱隱,顯然荊信若是回答不當,就要將他一刀殺死。
荊信微怒道:「晚生本來在此賞玩湖景,貴軍入城,不及閃避,若是你等要因此加害,晚生也無話可說。」
那軍士笑道:「你這書生倒是盛氣凌人得很。」言罷回頭問道:「霍公子,可要將他監押起來麼?」
那青衣少年走上前來,笑道:「這倒是我們失禮了,煙雨樓本是人人都可以來此賞玩的勝地,兄台在此也沒有什麼奇怪。在下霍琮,請問兄台尊姓大名,我見兄台氣度不凡,這般時候還在外面流連,想必是嘉興青年俊傑。」
荊信凝神瞧去,這青衣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容貌平平,不甚出眾,卻是神色淡然,而那幾個黑衣軍士一眼便可看出非是普通軍士,荊信雖然對軍務不甚瞭然,但也知道雍軍服色以黑為貴,能夠穿著黑衣黑甲的,必然是雍軍猛士。這少年如此年紀,就可以指揮這些黑衣軍士,必然是雍軍重要人物,雖然知道此人乃是南楚的強敵大仇,但見他和顏悅色,荊信心中卻是生不出絲毫厭惡仇恨之感,再見他眉宇之間自有一種雍容淡漠的氣度,更是不敢怠慢,躬身施禮道:「晚生荊信,不敢當俊傑之稱。」
那青衣少年聞言神色一動,笑道:「原來是嘉興荊氏的才子,聽說荊兄十四歲時已經中了舉人,若非近年來閉門讀書,不求功名,只怕已經名登金榜,成了南楚的棟樑之材了。」
荊信聽他語氣,似乎對自己的荊氏身份並不留意,心中反而一寬,但是聽到他這般恭維,卻生出一縷寒意,自來兩國征戰,對敵國的人才不是據為己有,就是殺之而後快,這少年雖然是淡淡幾語,卻可能是決定自己生死的判詞。但是對待這種情況,他也只能微笑道:「霍公子年紀如此之輕,卻顯然深受貴軍勇士敬重,想必身份地位必然緊要,這般人物,方可稱得上是棟樑之材。荊某無心功名,平日裡只是讀書飲酒,閒來便瀏覽南湖風光,殊無雄心壯志,怎稱得上是棟樑,都是霍公子謬讚了。」
那青衣少年聞言淡淡一笑,道:「荊兄過譽了,我不過是附驥之人,並無可取之處,今日和荊公子有緣相見,霍某有意請公子共飲幾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荊信微微苦笑,看了一眼那幾個按刀而立的軍士,道:「敢不從命。」
那青衣少年邀請荊信入席,樓中夥計在雍軍軍士監視下,戰戰兢兢地送上酒菜。荊信本是心中忐忑不安,但是幾杯酒之後,見那青衣少年不曾提起荊氏和江哲的關係,也不曾有意招攬,他心中才平靜下來,雖然不免有些自嘲,看來自己的才學還不入人眼,但是言談舉止之間已經是揮灑自如。那青衣少年自稱初次來到嘉興,便向荊信問及嘉興名勝。
荊信已經略帶幾分酒意,指著樓前的湖水道:「嘉興南湖,素有東南奇秀之稱,此是滮湖,嘉興西南名秀川,有鴛鴦湖與此湖相接,兩湖並稱南湖。滮湖為眾流所匯,停蓄演迤,攬其形勢,實為靈秀所鍾,鴛鴦湖中隔一長堤,堤上有一座石橋,名叫五龍橋,橋東的湖泊叫東湖,橋西為西湖。古人曾有詩言『東西兩湖水,相並比鴛鴦。湖裡鴛鴦鳥,雙雙錦翼長』(注1),就是描述鴛鴦湖美景,西湖又稱裡湖,旋稱蠡湖,為後人附會而稱作范蠡湖,湖邊建有范少伯祠,用以祭祀賢良。『檇李城南范蠡湖,野桃花落點春蕪。湖中種得楊池藕,得似西施臂也無。』(注2),此詩就是吟詠西湖美景的,西施臂即是西湖蓮藕之名。」
霍琮聽得入神,微笑看去,只見荊信神采飛揚,氣宇風流,想及此人身份,心道,不愧是先生親眷,把盞敬酒道:「荊兄果然才華過人,小弟也記得幾首前人詞句,盡述煙雨樓勝景。不知道荊兄可聽過麼?」言罷他從容吟道:「細雨前汀,菱花開過蘋花斷。倚樓客倦,雨遠更煙遠。平底船輕,柳外漁歌緩。風吹散,鴛鴦飛遍,只是無人見。」(注3)
此詩吟罷,荊信心思電轉,眉頭深鎖,沉默不語,他在祖父書房之內曾經見過一張條幅,就是這幾句詞,落款是清遠居士,清遠居士正是江哲之父江寒秋的別號,這首詞流傳不廣,至少荊信不曾見過嘉興還有別人知曉,這少年卻吟詠出來,莫非此人和江哲有什麼關聯麼?他心中生出疑念,神色便漸漸變化,那青衣少年問他三句,他也難以回答一句,一時之間煙雨樓上的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這時,一個中年將領步上樓來,對這青衣少年抱拳道:「霍參贊,嘉興已經全部控制住,請參軍下令。」
青衣少年起身道:「方將軍不必拘禮,霍琮只是暫領虛職罷了。」
那中年將軍卻是神色恭敬,道:「侯爺有令,這次行事要聽從參贊之命,請霍參贊儘管吩咐。」
那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如此霍某擅專了,請方將軍將嘉興世家家主、名士賢達都請來煙雨樓吧。」
這中年將軍正是方遠新,乃是東海數一數二的將領,能征善戰,本來不會聽從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命令,可是這霍琮自從到了定海,便奉命整理定海軍山遺留的文書圖籍,這些文書都是關係定海軍山的機要,到了後來,這霍琮對定海和吳越沿海地勢軍情瞭若指掌,就是靖海侯也要仰賴於他。東海水軍在定海所立的大營便是他根據圖籍完善的,甚至何處該修寨壘,何處該設哨所,他也一清二楚,最後靖海侯授他參贊一職,卻是無人反對。更何況他是楚郡侯弟子,和靖海侯師兄弟相稱,所以這些將領也不敢輕視於他。這次姜海濤阻止不了江哲前來嘉興,便特意讓霍琮負責劫掠越郡之事,又讓方遠新統軍,就是為了江哲的安全著想,否則雖然霍琮才能出眾,姜海濤也不會讓一個少年主管此事。
荊信在一旁聽見已經是神色大變,他雖然猜到這少年身份重要,卻也想不到嘉興軍民生死皆在此人掌握之中。有心想要告辭,誰知尚未出口,那青衣少年已經笑道:「荊兄才具,霍琮心中敬服,還請荊兄多留些時候,一來替在下引見嘉興賢才,二來在下也想和荊兄多盤桓些時候。」抬頭看去,卻見那青衣少年神色從容,毫無威凌之意,縱然心中不滿,也難以出口。大雍才俊如此,南楚焉能久存?荊信一歎,身不由己,自己又能如何呢?
鴛鴦湖畔,有一處梅林,梅林之中有一處數丈方圓的坪子,就在梅花疏影之中,掩映著一處墳塋,墓前一塊青石墓碑,上面的字跡已經十分模糊,更被青苔所掩,難以看清文字。可是墓碑雖然殘破,那墳塋卻似有人照料,墓草青青,更有香花供奉,坪子上更是足跡成蹊,顯然有人常常在此徘徊流連。對比梅林之外的荒草漫漫,當真是古怪得很。
時近午後,這裡的沉靜被人聲驚碎,一個披著青色大氅,頭戴信陽斗笠的男子正緩緩向梅林走來,在他身後,一個容顏如雪的青衣少年迤邐而行,兩人左右身後,則是一些黑衣軍士緊緊護衛。梅林之外,更是早有一些黑衣大氅的軍士將梅林團團圍住,林外青草已被摧殘得七零八落,那男子見狀眉頭輕皺,不由慶幸為免打擾亡者安寧,事先下了不許這些武士進入梅林的諭令。
走到梅林之前,那青衣少年走入林中,他雖然不甚留意足下,可是所過之處青草不折,可見他的輕功高絕,不多時,青衣少年出林道:「公子,可以進去祭奠老夫人了。」那男子輕聲長歎,輕輕除去青色大氅,摘下遮住面容的斗笠,露出華發朱顏,白衣素服。他舉步向梅林之內行去,那青衣少年接過一個武士手中提著的香燭紙錢,隨後入林。那些黑衣護衛都是小心謹慎地留意四周,大雍駙馬都尉,楚郡侯江哲親身至此祭奠亡母,縱然嘉興已經落入雍軍手中,也不能大意,若被隱秘行蹤的南楚諜探盯上,豈不是麻煩至極。
我望著夢中依稀彷彿的梅林,記起當日拜別母親墳塋的情景,不由淚灑黃土,在墓前拜倒,頓首膝前,淚水無聲的滑落,若非娘親亡故,父親怎會和舅父生出嫌隙,因此離開故園,流浪江南,若不是旅途勞頓,父親怎會舊病復發,又怎會因為痛惜娘親之死而心傷難癒,以至於留下我這人海孤雉。父親心碎而死,我飄零半生,都是因為娘親亡故,想及此處,怎不令我肝腸寸斷。
不知哭了多久,頸後有冰涼的真氣侵入,我渾身一個冷顫,方才清醒過來,心中明白是小順子見我過於傷心,才用真氣喚醒我,免得我悲慟過度。我望了跪在我身後的小順子一眼,眼中透出一絲暖意,然後接過他手中的紙錢香燭,在娘前墓前焚化。目光一閃,看到那被青苔蒙蔽的石碑,心中一痛,伸手除去青苔,露出碑上俊逸清雅的字跡,石碑上面書著「江門荊氏之墓」,落款是「寒秋泣立」四字。
看到碑上的父親墨寶,心中原本生出的戾氣漸漸消散,耳邊傳來蒼勁的足音,由遠及近,小順子走出梅林,不多時轉回道:「是荊氏老家主前來,被呼延統領阻住,公子是否要見他?」我略一猶豫,道:「請舅父進來吧。」
不多時,一個華服老者拄杖走入,這人已經年過七旬,鬚髮皆白,容顏蒼老,神情冷肅,不過見他身姿,便知道仍是身輕體健。他走入梅林,也不瞧我一眼,逕自走到墓前,望著墳塋,良久方道:「哲兒你離開嘉興多年,這次應是頭一次回來拜祭你娘親。」
我歎息一聲,終於下拜道:「舅父大人康健如昔,甥兒江哲叩見。」
那老者也不上前攙扶,淡淡道:「你的口音尚有嘉興餘韻,想來未曾忘記鄉梓,不過你又何必行此虛禮,你應知道我對你父子的恨意。我和你娘親的生母早亡,繼母不良,父親又醉心仕途,令我兄妹二人在家中受盡孤苦,若非有小妹時時勸慰,當初我早已離家而去,根本不會有機會繼承家主之位。你娘親身子不好,我不願她嫁給薄情宦游之人,所以親自為她擇婿,你爹爹無心仕途,才華橫溢,故而被我看中,說服父親將小妹許配給他。」
我站起身來,默默聽著他的話語,他語氣激動,顯然這些心事埋藏多年,無人可以述說,今次才對我說了出來,這些往事我不甚清楚,今日聽到舅父說及,自然是專心傾聽,聽到此處,我插話道:「父親在世之時,曾言昔日和娘親結為鴛侶,多蒙舅父從中斡旋。」
那老者冷哼道:「總算他還有些良心,哼,小妹和你父親成婚之後,倒也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只是過了不久,她便懷了你,其時她常常暈厥,我召來良醫為她診治,那醫士說你娘親先天不足,若是生育便有性命之憂,當時若用藥物流去胎兒,尚還不晚。我便勸你爹娘答允,若是你父親憂慮沒有後嗣,最多我送他幾個侍妾就是。豈料你爹爹竟然不肯答允,結果小妹生下你之後,險死還生。其後數年都是纏綿病榻,若非如此,怎會在瘟疫爆發之時受到波及而死。都是你父子害死了她,你今日回來祭拜也還罷了,但你若想將江寒秋的靈柩送回來合葬,除非我死了,否則絕無可能。」
聞言,我昔日模糊的記憶漸漸回來,想起少時雖然常見爹爹娘親花間唱和,琴箏合奏,但是娘親果然總是那般蒼白神色,虛弱體態,想起爹爹過去隱約透露的一言半語,忍不住清淚垂落,泣道:「舅父難道不明白,這決定乃是娘親之意,爹爹不過是不願違逆娘親苦心。」
那老者身子一顫,望向江哲的面容,心中浮起亡妹的倩影,發覺甥兒的相貌輪廓和亡妹頗為相似,當日小妹也是這般清淚滾滾,向自己哀求定要留下胎兒,良久,他才歎道:「你說得不錯,若非小妹堅持,我又怎會屈服,只是我失妹之痛,難以平息,只得遷怒於你父子。」說出這句話,彷彿是多年他的仇恨支柱崩潰一般,他的神情多了幾分頹廢,似乎身姿也疲軟了許多。
我心中也覺得苦澀非常,舅父雖然害得我父子飄零天涯,可是卻是出於對娘親的兄妹情深,梅林之中,足跡成蹊,顯然舅父常來祭拜娘親,卻故意讓父親立下的石碑被青苔遮掩,卻是因為他對父親怨懟之情始終不減,當初我中了狀元之後,荊氏族人頗有欲和我和好的,最後卻不了了之,雖然是我無意,但是也多半是因為舅父反對,這也是舅父遷怒於我。但是,歸根結底,卻也是因為他對娘親不能忘懷,我又何必還要和他作對。想到此處,我上前深深一拜,道:「舅父,我爹爹離開嘉興之後,也是思念娘親成疾,因為不願令爹爹傷懷,我也不敢多問娘親的事情,舅父如今在此,何不向甥兒說一說娘親的風采,也好讓哲心中多些可以追念的往事。」
老者聞言,也不由開懷,笑道:「你娘親小字梅娘,生平也最是愛梅,少年之時,若是梅花含苞待放,便徹夜不寐,等候梅花開放,偶然有梅花早開,便定要前去賞梅,縱然冰雪未消,也不顧及。曾有一次她正在病中,聞說園中梅花初放,便不顧侍婢勸阻,披衣進園,踏雪折梅,結果受了風寒,大病一場,連日昏昏。自她嫁給你父親之後,常和你父親琴箏唱和,更是做了一首《梅花落》的箏曲,盡述梅花清華孤傲之姿,你可還有印象?」
我略一思索,已經記了起來,輕聲唱道:「中庭多雜樹,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注4)」
老者閉目聆聽,歌盡方道:「那一年嘉興遭遇瘟疫,你娘親本就體弱,不幸染病,臨去之時,對我和你父親說,她雖然不願離去,無奈卻終究不能抗拒天命,你雖年幼,自有你爹爹照看,諒無妨礙,只是不能再看一眼梅花飛雪,卻是死有餘恨。故而你娘親歿後,我便選了這處梅林安葬於她,讓梅香疏影,常伴芳魂。」
我憶起娘親過世之時,我還年幼,又因為瘟疫橫行,被送到別處安居,竟不能見到娘親最後一面,忍不住淚落,道:「舅父其實不必為娘親傷慟,娘親少時有舅父照拂,出嫁後又和爹爹夫妻情深,雖然不幸早逝,但是想必娘親其時心中定是平安喜樂,只因有舅父和爹爹這般愛她,她縱死也不會覺得此生虛妄。」
不知何時,夕陽已經西沉,晚霞映入梅林,染了輕紅的薄霧載沉載浮,再有那若有若無的梅香相伴,梅林之內宛似仙境瑤池,墳中沉眠的又是我們兩人至親,梅林之中一片靜默,空氣中凝聚著祥和安寧的氣息,令我二人都不願言語。那老者更是似乎陷入回憶之中,眉宇間現出溫柔懷念之色。
良久,夕陽的餘暉漸漸黯淡,老者清醒過來,淡然道:「你這次前來,準備如何對待嘉興世族,又準備如何對待荊氏?」
我輕輕一歎,終究是要回到正事上來,仇怨和家族存亡相比,孰重孰輕,舅父心中也是明白的,更何況我們終究是至親,抬頭微笑道:「舅父何出此言,哲此次不過是趁著我軍攻佔嘉興的良機前來祭拜娘親罷了,至於軍務上的事情,我卻不便插手。」
老者眼中寒光電閃,道:「以你楚郡侯的身份,怎會輕易到嘉興來,就是你不懼危險,大雍皇帝也未必放心,而且你若僅是為了祭拜亡母,何必遣人密送帖子到荊家,想來這一次你是要和荊氏作個了斷了,若是我今日不來,只怕荊氏也將煙消雲散。數日之前,朝廷下了公文,判了長卿死罪,你想必已經知道?」
我目光流轉,道:「此事我的確知情,今次已是最後的機會,雍軍退後,再無人能夠維護荊氏,舅父難道不念族人安危,何況今後吳越將是戰場,荊氏在嘉興也難安居。」
老者歎道:「故土難離,只是我也知道沒有選擇,長卿經此一事,已經心灰意冷,說服他已是不難。」
我早已料到如此,兩國大戰在即,我不想在南楚留有我的軟肋,對於荊氏,我既然難以完全忘懷,就只有迫使他們歸屬大雍。對舅父輕輕一拜,道:「舅父如此明理,哲心中感佩,明日雍軍將清洗嘉興,凡是青壯男女,士子工匠,皆在劫擄之列,我已轉托負責的將領,他會對荊氏加以關照,等到適合的時候,舅父可以隨船去大雍安居。」
老者身軀輕顫,良久才道:「好狠毒的手段,奪取吳越人口錢糧,弱敵而資己,雖然是海盜手段,卻是極富實效,我縱然不答應歸順,你也會令人將荊氏擄去定海,是麼?」
見舅父一眼看穿我的心意,我倒也是心中讚佩,卻不便說什麼,只是深深一拜。老者輕輕一歎,舉步向外走去,我心中愴然,背過身去,不願見他蒼老身形,風中卻飄來他蒼勁的語聲道:「哲兒不必為難,你對荊氏已是仁至義盡,謝謝你對長卿和舜卿的提攜救助。」
聞言,我心中一寬,放下了心中大石,荊氏的事情終於處理妥當,我便可以安心離去了。對著娘親墳塋再拜叩首,徘徊良久,終於依依惜別。
這一次我費盡心機說服姜海濤,讓他允許我親到嘉興一趟,除了想拜祭母親之外,最重要的卻是要和荊氏和解,畢竟嘉興荊氏是我母族,先天上已經有爭取的可能,這次我獻策圖謀吳越,擄劫世家平民填定海,是為了削弱南楚,可是我並不準備真得殘害吳越之民,一來不符合我的性子,無利之事我從來不做,二來也有損大雍榮耀,三來將來統一江南之後,吳越之地必然因此久久不肯降服,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被擄的吳越之民中選出一些人來,通過他們管理俘虜,這樣一來,外嚴內寬,以吳越之人溫和隱忍之民風,才不會造成大雍統治上的困難。而這樣的人選不可輕易選擇,又需有治理內政的才能,所以嘉興世家就成了我的選擇,人誰沒有私心呢,我也不會例外。只不過當日我只和海濤說了一半緣故,我來嘉興尚有別的緣故,只希望他得報之後不會捶胸頓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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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宋張堯同《嘉禾百詠》
注2:清譚吉璁《和鴛鴦湖棹歌之十》
注3:清馮登府《點絳唇-煙雨樓秋泛》
注4:南朝宋鮑照《梅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