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八年乙酉三月,雍帝下詔,任齊王顯為江南行轅主帥,任太子駿為副帥,總督巴蜀、襄樊、江淮、東海大軍百萬,南征伐楚,任楚郡侯江某為行轅參贊。
——《資治通鑒·雍紀四》
南楚同泰十二年乙酉元月十三日,南楚國都建業,元宵佳節將臨,城內城外都是一片喜氣洋洋,年前南楚軍在淮西和瓜州渡口的兩場大勝,讓南楚上下陷入了狂熱之中。
十餘年前雍王李贄劫掠建業,擄走國主和百官,對南楚的打擊超過很多人的想像,雖然此事早已經事過境遷,南楚有了新的國主,又已經重新鞏固了江淮防線,可是幾乎所有的南楚人都有一種朝不保夕的感覺,隨時擔心大雍的鐵蹄會將眼前的繁華錦繡踏碎,所以,這些年來,江南多了許多矢志雪恥復仇的狂生,更多了許多醉生夢死的輕薄浪子。這一次陸燦取得了淮西大捷和瓜州大捷,不僅洗雪了當年的恥辱,還重建了南楚軍民的信心,而陸燦也不再是那些文人攻訐的對象,而是成了力挽狂瀾的名將,可以帶著南楚軍民對抗大雍百萬大軍,保全江南錦繡繁華的英雄。
這一次的元宵節,正是在大勝之後,所以不論是士紳百姓,都有意藉著慶祝佳節表示心中喜悅,所以今年的花燈比起往年更加熱鬧,滿城燈火輝煌,宛如仙宮玉闕一般。秦淮河上更是飄著千萬盞蓮燈,彷彿天上的星河落入人間,所有的畫舫遊船都是高高挑起各色花燈,有如瓊樓玉宇,更有歌女舞姬穿著霓裳綵衣,在畫舫之上載歌載舞,歌聲嘹亮,猶如天籟,舞姿婀娜,猶如天仙。火樹銀花不夜天,此情此景,令人心醉神迷,渾然忘記了人間何世。這還只是十三上燈,若是到了上元日,建業城內外必然更加繁華。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在這普天同慶之際,卻有人有苦難言,在丞相府的書房之內,此刻卻是一片陰雲密佈。權傾朝野的尚維鈞坐在書案後愁容滿面,書房內或坐或站還有三個人。一個神色拘謹的中年人站在尚維鈞身後,他正是尚維鈞獨子尚承業,才能平庸,遇事全無主見,尚維鈞屢次想要提拔他到要職上,卻都不得不放棄,所以他只能在吏部擔任一個閒職,在這個書房之內也沒有他的座位。其實他在外面也是恣意輕狂的人物,只不過在父親面前卻是戰戰兢兢,不敢放肆。左首一張太師椅上坐著一個細眉長目的中年人,他正是戶部尚書尹端華,尚維鈞的門生,也是他的心腹黨羽。而在右首坐著的是一個老儒生,他是尚維鈞的謀主寧謙,尚維鈞多年來在宦場上與人鉤心鬥角,往往仰賴此人毒謀。
沉默了許久,尚維鈞終於忍不住道:「寧先生、端華,你們可有什麼主意麼,本相已經將封賞之事一拖再拖,可是後日就是上元,無論如何也該封賞大軍了。可是陸燦已是鎮遠公,又是大將軍之尊,若是再要封賞,就是王爵之位,異姓不封王,這是金科玉律,可是若不如此,又如何封賞?如今淮東軍權已失,南楚軍權盡在陸氏之手,一旦陸燦生出不滿,只怕我等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尹端華憂慮地道:「是啊,陸燦前幾日上折子要求擴軍備戰,他已經掌控了幾乎全部軍權,卻還要擴充軍隊,這不是存心不軌麼?」
尚維鈞搖頭道:「你過慮了,擴軍也是必須的,這次淮東軍幾乎全部葬送,若不擴軍,無法鞏固江淮防線,而且若是擴軍,我們也有機會安插自己的人進去。」
那老儒生眼中閃過寒光,道:「相爺雖有此意,可是若是任由陸燦徵兵,只怕這些新軍都會惟陸氏之命是從。」
尚維鈞擺手道:「這也是沒有辦法,我們之中並無可以帶兵之人,那個駱婁真將我在淮東的努力全部葬送,唉,不提也罷,還是商議一下如何封賞吧。」
那老儒生捻著鬍鬚道:「相爺不如和陸燦交換一下條件,他不是想要擴軍麼,此事必須通過朝議,相爺答允他徵兵備戰,但是要他放棄這次的封賞,相爺可以隨便給他增加一些采邑,但是不提升他的爵位,這樣一來豈不是皆大歡喜,而且面子上也過的去,想來陸燦會放棄爵位換取相爺的的。」
尚維鈞連連點頭,道:「寧先生說得是,擴軍不是一件小事,若沒有朝廷的糧餉,是不可能順利進行的,陸燦雖然可惡,可是倒也不是不識抬舉之人。這樣吧,他的兒子不是立下戰功了麼,這次就給他一個六品校尉的軍職,算作補償。」
尹端華道:「這倒是便宜了陸氏父子,不過其他有功的將士該如何封賞呢,封賞輕了這些人要鬧事的,封賞重了,這些人也多半只是對陸燦感恩,有幾個人會想到是國主和相爺的恩典呢?」
寧謙迷著眼睛不語,他不甚贊同尹端華這番話,可是看到尚維鈞在那裡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便沒有出言反對。
這時候尚承業出言道:「其實軍方也不是鐵板一塊,這一次陸燦、石觀立下大功,可是余緬和容淵雖然守土有功,可是畢竟功淺,父親不如重重封賞石觀,卻對余緬和容淵一帶而過,余緬倒也罷了,那容淵可還不是陸燦的死黨,此人心胸又是有些狹窄的,必然因此嫉恨陸燦,父親不妨私下對其多加撫慰,此人可是有真才實學的,又是德親王的舊部,本是忠君愛國之人,說不定會投入父親麾下呢。」
此言一出,不僅尚維鈞目光一亮,就是尹端華和寧謙也都連連點頭。尚承業在這種場合素來不多言,今日突然獻策,卻是如此妙計,令尹、寧二人刮目相看,連連讚譽。尚維鈞卻是知道這個兒子的深淺,驚奇地問道:「你今日倒是言之有物,不知是誰的主意?」
尚承業臉一紅,道:「父親,是我新結識的一個朋友,是個寒門書生,無心科舉,只在煙花柳巷裡面給那些歌女作曲填詞,雖然人在萬花叢中,卻是潔身自好,孩兒見他氣度高華,所以折節下交。前些日子和他一起喝酒,無意中說起大將軍如今權威之重,已經勝過父親,他便笑著說陸燦仍不能一手遮天,若是如此這般,必能有效。」
尚維鈞目光閃動,道:「你可仔細查過此人身份,以你的身份,交友不可不慎。」
尚承業赧然道:「孩兒只是和他詩酒相交,所以並不瞭解他的身世,不過此人雅量高致,才華橫溢,只可惜看破世情,無心功名,父親若是有意,孩兒可以試著延攬他到父親幕府。」
尚維鈞搖頭道:「先看看吧,用人不可不慎,不過這人如此才具,倒是不可輕忽,你先好好籠絡他,若是身份沒有問題,倒不妨招攬進府。」說罷,尚維鈞猶豫了一下,又道:「還有一件事,本來我有心將義女靈湘許給陸燦長子,若是能夠聯姻,也可多些控制陸氏的籌碼,可惜卻被陸燦拒絕,你們看可有挽回餘地?」
寧謙皺了一下眉,他自然知道這個靈湘是何許人,她是鳳儀門儀凰堂首座紀霞的義女,卻又拜了尚維鈞為義父。事實上,寧謙也知道紀霞和尚維鈞的曖昧關係,雖然鳳儀門的種種傳聞尚維鈞也清楚,可是一個曾經是大雍貴妃的女子的吸引力太大了,所以尚維鈞還是陷入到了鳳儀門的柔情陷阱之中。這件婚事被陸燦拒絕早在寧謙意料之中,若是陸燦不拒絕才奇怪呢,陸氏未來的家主,自然該娶一位南楚名門的淑女,怎能娶一個出身不明的女子為妻。猶豫了一下,寧謙婉轉地道:「相爺,若是有意聯姻,不妨考慮一下淑寧長公主。」
「淑寧長公主!」尚維鈞喃喃低語,淑寧公主是當今國主趙隴同父異母的妹妹,今年十五歲,品貌乃是上上之選,只不過母親早已經亡故,在王室並無地位,尚維鈞更是沒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如今聽到寧謙提醒,他心中一動,若是許個公主給陸氏,這不是最好的籠絡麼,畢竟還是需要依靠陸氏抵抗大雍的。而且若是陸氏有了反意,淑寧長公主也可以起到平常人起不到的作用。
就在尚維鈞和親信在書房密謀的時候,奉命回京接受封賞的陸燦等人已經入城了。不願驚擾百姓,所以陸燦乃是微服入城,望著滿眼的富貴昇平,他一聲輕歎,雖然這次取得淮西大捷和瓜州大捷,可是他沒有忘記淮東重鎮楚州、泗州已經落入雍軍之手,而且雍軍隨時可以調動大軍南下,到時候南楚面對的壓力只能更大。而且最關鍵的是,大雍遭遇如此慘敗,雍帝必然起用江哲,只恐大雍再度南征之時,自己的恩師就會隨軍南下。
不過他心中的苦惱顯然沒有感染到身後兩個少年身上。石繡東張西望地看著道路兩邊的花燈,俊秀的面容上滿是驚訝憧憬的神情,陸雲則是為她一一指點著沿途的景物,像極了最好客的主人。這次兩人都是奉詔入朝受封賞的,雖然石繡本是女子,按例不在封賞之列,可是兩人如今已經是南楚人人傳頌的少年英雄,又因為軍報的含糊,以及建業的失誤,使得石繡也得到了入京受賞的旨意,雖然石觀上書說明此事,但是最後建業為了激勵軍心,還是決定將錯就錯,對「石玉錦」進行封賞,只不過在旨意裡面含糊其詞,沒有說明石玉錦是男是女罷了。
望著街道兩邊的絢爛燈火,陸雲心中也是有些忐忑不安,當初他不辭而別離開建業去了雍都,從長安回來之後又被父親直接送到了江夏,然後又去了淮西戰場,算起來離家已經有將近十個月,想必娘親必然是為他操碎了心,這次恐怕會被娘親重重責罰,雖然罰跪挨板子都不算什麼,可是若給弟妹看到可是太丟人了。轉念一想,不如想法子讓幾個弟妹在娘親面前替自己求一下情吧,不過這卻需要先賄賂一下幾個小傢伙。盤算了一下,二弟也喜歡騎射,自己就將嘉郡王送給自己的犀角弓給二弟吧,大雍工部精製的弓箭可是上上之選,而且自己也不好意思使用李麟送給自己的寶弓去射殺大雍的將士。小弟麼,年紀還小,就把自己在路上買的面人、木偶送給他就行了。至於小妹麼,陸雲心中一跳,想到了懷中那枚金環,然後他便想起了昭華郡主亦喜亦嗔的嬌顏,那本已模糊的嬌俏少女形象再次鮮明起來。
這時候石繡不耐煩地高聲道:「雲弟,你在發什麼呆呢,那是什麼燈啊,好漂亮啊。」
陸雲頓時驚醒過來,臉一紅,轉頭看向石繡,看到這個和自己並轡作戰的少女面上帶著燦然的光彩,被寒風吹得通紅的面龐是那樣的動人嬌艷,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身邊的原來是個女孩子,突然心念一動,從懷中取出金環遞給石繡道:「繡姐,這個送給你。」
石繡原本大怒,正要糾正陸雲的稱呼,一眼卻看到那枚花枝盤繞的金環,無論如何,她終究是一個少女,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彎成了月牙,接過金環愛不釋手。陸雲心中發虛的想到,石繡和自己情同手足,將金環送給她也說的過去吧,雖然昭華郡主原本說送給自己的妹妹。這時候石繡卻是依依不捨地將金環遞了回來,低聲道:「這太貴重了,你還是收回去吧。」石繡雖然素來不留心這些細務,可是這支金環如此精美絕倫,想必千金難買,她怎能收下這樣貴重的禮物。
陸雲目中閃過一絲光芒,低聲道:「這也是朋友送給我的,你就當替我保管吧。」
石繡本想拒絕,卻不知怎麼說不出口,只是低頭把玩著那支金環,無意中目光一閃,看到金環相連之處的寒梅花蕊之中有兩個細如米粒的小字,石繡凝神看去,卻是「昭華」二字,不由心中一動,笑道:「那好,我先替你收著。」
陸雲只覺得放下了心中大石,笑道:「等到十五那天,我帶你出去逛燈會好不好,現在不過是走馬觀花,有許多好玩的地方你還沒有見過呢?」
石繡聞言眼中一亮道:「好啊,聽說秦淮河很好玩兒,水上都是蓮花燈,而且還有雜耍和歌舞可以看。」
陸雲連連點頭答允,石繡面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兩人在馬上湊近低語,商議著如何去玩耍,這一刻,兩人可不是名揚江南的少年英雄,只是一對沒有長大的孩子罷了。
兩個孩子的低語都被陸燦聽得清清楚楚,他心中煩惱稍解,想到石觀隱隱透出的結親之意,更是不由微微一笑,再想起年餘不見的妻子兒女,心中生出無限柔情,加了一鞭,加快了馬速,向前走去。
鎮遠公府在建業城南,府邸莊嚴肅穆,今日中門大開,門前張燈結綵,家主戰勝歸來,闔家上下自然都要出來迎接,為首的中年女子端莊秀麗,正是陸燦之妻。在她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兩個小孩,左邊的男孩十歲左右的模樣,和陸雲相貌相似,只是略顯秀氣一些,他是陸燦次子陸風,右邊的女孩只有七八歲模樣,年紀雖小,卻是已經如同仙露明珠一般清麗,此刻正倚在母親身邊偷偷打量著眾人,她是陸燦獨女陸梅。在三人身後,還有一個中年婦人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這個小男孩生的虎頭虎腦,十分可愛,卻是陸燦幼子陸霆。
石繡站在陸雲身邊,不知怎麼心砰砰跳,她早知陸夫人是名門出身,定然是四德俱備,她卻是假小子一般,這兩年娘親沒有少教訓自己,若是陸夫人也那樣囉嗦可怎麼辦。
這時候陸夫人帶著眾人向陸燦見禮已畢,陸雲忐忑不安地上前給娘親見禮,陸夫人一看到長子,眼中頓時一片朦朧,拉起愛子上下打量了半天,確定愛子完好無損才放下心來。這時候輪到石繡上前見禮,石繡偷眼看了陸雲一眼,上前拜倒見禮。
陸夫人早就接到丈夫的書信,知道了石繡之事,也知道丈夫有意聯姻,更知道這個男裝少女英武非常,在戰場上和愛子並轡殺敵,心中早已存了好感。上前攙起少女,輕輕將她抱入懷中,道:「你就是繡兒吧,好孩子,多謝你了,若不是你拼了性命,我的雲兒只怕就沒命了。」
石繡聞言滿臉通紅,她知道陸夫人所說卻是自己在戰場上詐死之後,暴起刺死董山的事情,雖然在效果上救了陸雲性命,但是實際上卻是兩人聯手之功,她正要解釋,卻看到陸雲偷偷給她使眼色,不由住口不言。陸夫人一見這個少女不安的模樣,心中更是歡喜,拉著她的手道:「你也不要拘束,到了這裡就是到了家一樣,我待你和雲兒一樣。」一握住少女的手,便覺得那只纖手剛勁有力,而且皮膚有些粗糙,顯然是常年練武留下的痕跡,心中生出憐惜之意,再看看陸雲緊張的神色,突然覺得有這樣一個兒媳也不錯,本來尚存的一絲疑慮也消失無蹤,含笑拉著石繡的手向內走去。
陸雲只覺得心中一寬,輕拍胸膛,覺得沒有那麼緊張了,然後他便看到二弟陸風和小妹陸梅閃亮的眼睛,兩人一左一右拉著他,陸風惡狠狠地道:「大哥,你騙我替你偷盤纏,結果害得我被娘親罰跪。」陸梅卻是眼淚汪汪地道:「大哥,以後帶梅兒一起偷跑好不好?」陸雲只覺得一股暖流流入心湖,伸出雙手將弟妹抱住,久別重逢的激動之情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在鎮遠公府的大門緩緩合上的時候,在街道對面的一家酒樓上面,臨街的包廂之內,一個青年微笑著飲下一杯酒,望著緊閉的朱紅大門,眼中閃過一絲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