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泰十一年甲申,雍軍犯境,大將軍陸總督江南軍務,雍軍慘敗而歸。
雍帝親謁寒園問策,哲感帝誠,獻平楚策,君臣促膝傾談,終夜不寐,後人有言,南楚覆亡,皆始於此。哲於雍功高蓋世,於楚則罪莫大焉。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送走了夏侯沅峰,我坐在亭中繼續賞雪,既然已經被他說服,決定向皇上獻策平楚,我也該想想如何陳述所思所想,這些日子原本有許多想法,只是隱忍不言罷了,可是不知怎麼,我一用心思索,卻覺得心煩意亂。雖然心中早有了計策,可是這些計策本是紙上談兵,一想到真要付諸實施,將會帶來的血腥和兵燹,竟覺得心中悲慟難當。
仔細想來,我竟然真如那些流言所說,依舊留戀故國,想來李贄當日也並非冤屈了我,我若不是仍然心存故國,就應該向皇上據理力爭,說明大雍不利的局勢何在,並且提出解決的計策,而不是憑空說大雍將敗。大雍戰敗之後,我因為李贄曾經疑我,而不肯和他和解,向他獻策,並非是我一向的執拗脾氣犯了,我竟是不願讓自己的獻策覆滅故國。
我這算什麼,鼠尾兩端麼,早已背國離鄉,如今又何必假惺惺的留戀故國呢?大雍待我仁至義盡,我卻想眼看著大雍將士在南楚失去性命榮耀,越想越是難過,忍不住連連飲了幾杯。
「凝春」酒雖然香醇,但是後勁卻是十足,我已經先後飲了十幾杯,不免酒意上頭,有些頭昏目眩,原本刻意忽略的情緒湧上心頭,越發覺得心中苦痛,忍不住走到檻外,雪花撲面而來,散入輕裘透錦衣,寒氣襲人,素來畏懼寒冷的我卻怔怔站在雪中,想到闊別南楚多年,如今終於有機會回到故國,卻是要與之為敵,不由淚水滑落,立刻被寒風化成薄冰貼在面頰上,我卻絲毫不覺寒冷。
小順子原本在一旁看著江哲飲酒,此時看出不對,連忙上前半扶半抱,將江哲攙回臨波亭,拿了一件大氅將他裹住,卻見江哲神智昏昏,不由低聲歎息道:「公子,你這是何苦呢?你若決定獻策平楚,就要下定決心,不可再眷戀故國,你若決意不再獻策,又何必為了那些無情無義之人多費心思!」
我已陷入醉意朦朧之中,倚在亭中舒適的躺椅上,對小順子的話充耳不聞,只是清淚忍不住長流,有些事情一旦面對,終究是不能心如鐵石,雖然我早已決定不再留戀故國,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仍然不能控制自己,罷了,今夜再放縱一次吧,明日就要用盡心力對付南楚了。不知道若是當初我不曾投靠雍王,今日會不會好過一些。
小順子有些驚慌失措,這麼多年,他從未見過江哲如此失態,他不明白,南楚還有什麼值得留戀之處,公子這些日子不是憂心大雍勝過南楚麼,怎麼答應了獻策平楚之後卻是如此悲慟。
正在小順子手足無措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腳步聲,小順子心中一驚,來人腳步聲他十分熟悉,抬頭看去,果然是李贄帶著侍衛正在向這邊走來,公子這個模樣不能讓人見到,小順子正欲扶著江哲暫避,目光閃處,卻看到李贄身邊竟然跟著冷川和段凌霄兩人,別人也就罷了,自己帶著江哲,絕對是瞞不過這兩人耳目的。略一猶豫,李贄已經一邊笑著一邊走進臨波亭道:「隨雲在麼,朕可是等不急了?」剛說到這裡,他的語聲停住了,只因他看到江哲躺在躺椅上似乎已經醉倒了,而且口中喃喃低語,不由放低了聲音。
小順子強壓心中憂慮,道:「公子多喝了幾杯,已然醉了,不知道陛下親臨,還請恕罪。」
李贄笑道:「是朕太心急了,不關隨雲的事,罷了,今夜朕就在寒園留宿一夜。」說罷,他坐在江哲身邊,正要看一下江哲酒醉的情形,但是目光一閃,卻看到江哲眼角的淚光,然後耳邊傳來江哲的醉語,只聽得兩句,他已經是面色微變。心中震動之下,無意中抬頭看向小順子,發覺小順子緊握雙拳,目中閃爍著緊張的光芒。心思千回百轉,他卻是微微一笑,道:「小順子,今夜朕要和隨雲抵足而眠,你安排一下。」
小順子驀然抬頭,露出驚異的神色。
寒園之內,今夜戒備森嚴,望著寢居之內暗淡的燈光,小順子忍不住在房內踱來踱去,若非李贄十分堅決,江哲又沉醉不起,不論付出何等代價,他也要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他很擔心江哲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惹惱了李贄。這時有人在外面叩門,小順子沒有去開門,只是冷冷道:「段大公子麼,請進。」
門開了,走進來的果然是段凌霄,他笑道:「邪影李順也有如此不冷靜的時候,真是難得一見。」
小順子冷冷道:「正如我也想不到段大公子會隨駕而來。」
段凌霄不以為忤地道:「段某留在雍都為人質,這是事實,段某也不需掩飾,不過今日段某前來,就是想看看楚侯爺如何獻策平楚,覆滅故國,想不到卻見到他借酒消愁,倒也覺得不虛此行,只不知陛下會如何處置,想必這也是你如此不安的緣故吧?」
小順子冷冷道:「不關你的事。」
段凌霄笑道:「自然不關我的事,不過四弟來信相詢,我不過是想替他看看罷了。」
小順子眼中閃過煩惱的神色,又望向寢居之內迷濛的燈光,考慮著如何應付可能會來臨的狂風暴雨。
臥室之內,我呻吟了一聲,雖然「凝春」並不會讓宿醉之後的人頭痛,可是我仍然覺得有些不舒服,真是喝多了,不由叫道:「小順子,給我倒杯茶。」耳邊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然後有人端了茶杯過來,我閉著眼睛喝了一口,覺得舒服了許多,翻了一個身準備繼續入睡。但是朦朧中突然覺得有些異樣,那送上茶水的人動作生疏,而且足音剛勁有力,這分明不是小順子,我驚出一身冷汗,起身道:「誰在那裡?」昏暗的燈光中,只見一個男子負手而立,我一看到那人面貌,嚇得立刻酒意全消,爬起身來,也不顧身上只穿著中衣,下床拜倒道:「臣江哲叩見陛下,請恕臣失禮之罪。」
李贄上前一步將我攙起,歎道:「是朕錯了,你若是不願參與南征之事,朕可以不為難你。」
我心中一驚,抬頭看時,發覺李贄面上並沒有惱怒之色,而且他一身明黃中衣,似是十分隨意模樣。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李贄已經拉著我坐到軟榻上,自己坐在我對面,感慨道:「想起昔日朕將你強行帶回雍都,就是在這府上,朕費盡心機要將你收為己用,往事歷歷在目,猶如發生在昨日一般。」
這時,我已經平靜下來,想必我的失態李贄都已經看在眼裡,不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已經有了準備,因此只是淡淡道:「臣也記得,臨波亭賞雪賦詩之事,記憶猶新,就在雍王府內,臣屢次辜負殿下厚愛,迫得殿下左右為難。」
李贄長歎道:「不僅是左右為難,朕是動了殺機,準備在你告辭之時鴆殺於你。」
我身軀一震,這件事情雖然我們君臣兩人心知肚明,可是誰都沒有捅破這張燈籠紙,想不到今日李贄竟然說了出來,覺得腦後有點涼風,莫非李贄是準備跟我算總帳麼,想著這些年自己做的這些事情,有多少可以算的上是欺君之罪,一數之下不免汗顏。
似乎是察覺到我的不安,李贄笑道:「不過總算朕懸崖勒馬,才沒有犯下大錯,留下了你這位國士,這些年來,若沒有你出謀劃策,朕焉有今日,其實朕也想過不能因為平楚之事難為你,可是到頭來還是讓你為難了,隨雲,你若真覺得不情願,朕答應你從今放你還山,你若不想留在雍都,朕不阻你回東海。」
我聽得心中一震,想起昔日君臣際會,龍虎風雲之事,忍不住心潮澎湃,望著李贄疲倦中帶著誠摯的面容,我終於俯首拜倒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待臣之厚,亙古未有,如今大雍南征受阻,陛下煩惱難安,臣焉能去過閒雲野鶴的日子,陛下,臣心中已有平楚之策,只需三年五載,定能一統天下。」
李贄聞言大喜,道:「隨雲果然已有良策,快說給朕聽。」說著又將我攙起。
君臣二人相視而笑,都覺得前些日子生出的芥蒂煙消雲散。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道:「這次我軍戰敗,其實是輕敵之故,若是當時遣大將攻淮西,或許不會遭遇慘敗,只是如今情勢已經不同,南楚軍權皆在陸燦之手,從江淮防線攻入已經殊不可能。
大雍和南楚南北對峙,長江乃是天然的防線,上通巴蜀、中經荊襄、東連吳越,上下游之間相互呼應,若是失去長江,則南楚覆亡只在朝夕,然而如今長江防線盡在南楚控制之下,南楚以淮南為長江之蔽,我軍則據淮北重鎮,江淮之險,雙方共有,以陸燦之能,必然在淮南佈置重兵,時刻窺伺淮北,陛下需以重兵拱衛淮北,如此一來,雙方在江淮形成對峙之局。
前人曾言『欲固東南者,必爭江漢;欲窺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漢而無淮泗,國必弱;有淮泗而無江漢之上游,國必危。』天下之勢,荊襄、青州為江淮兩翼,荊襄足以屏護江漢上游,青州足以屏護淮泗上游。如今南楚據有荊襄,則可以固守江淮,但是青州在我之手,南楚也別想北上奪取中原,我軍雖不能勝,但已可保證不敗。
由此可知,大雍若想南征,荊襄方是關鍵,荊襄不失,縱然我軍得到淮南,也不穩妥,只是荊襄重鎮,南楚經營多年,易守難攻,且有江陵、江夏為根基,欲取荊襄,難如登天,這也是屢次大雍南征,往往繞過荊襄,從江淮襲入的緣故,只是這樣一來,縱然一時取勝,終究不能持久。且荊襄若在南楚之手,一旦大雍疲敝,南楚可命一大將,出襄陽,攻取南陽,一旦南陽落入南楚之手,則淮北危殆。所以說,若想平楚,襄陽不可不取。」
說到此處,李贄已經是連連點頭,卻又皺眉道:「隨雲所說,令我心中豁然,只是荊襄之險,天下罕見,大雍幾次攻襄陽,都是無功而回,如今鎮守襄陽的容淵,乃是德親王舊部,熟知軍機地理,有他在一日,襄陽不可輕取。」
我笑道:「江淮、荊襄不可取,那麼何不另闢蹊徑,昔年陛下和德親王聯手攻蜀,不就是因為舊蜀北據漢中,東據三巴,北可以威脅關隴重地,東可以順水直下江陵,直取東南麼,如今我大雍據有漢中,陽平關也在我手中,何不攻取葭萌關,自巴蜀東出,則江淮防線再無用處,如今陛下每每佯攻巴蜀,實在是浪費了大好的戰機。」
李贄皺眉道:「巴蜀之重我也知道,只是欲從漢中入蜀,迂迴取荊襄,葭萌關、涪城、成都、巴郡、萬州、夔州,一路而下,處處險阻,這條路也並不容易走。」
我淡淡道:「巴蜀雖然險關處處,可是若是自西向東,並非十分艱難,而且我們還可以在東南牽制敵軍主力,令巴蜀空虛,陛下,何不令東海水軍南下,在長江入海口的定海、岱山、普陀等地建立水營,時時窺伺杭州灣,稍有懈怠,則沿長江侵入內陸,南楚為了保全東南各府縣的安全,必然將水營重兵置在吳越之地,如此一來,南楚之兵力都集中在吳越和江淮,西面巴蜀自然空虛,我軍正可趁虛而入。」
李贄聽到此處,不覺站了起來,在室內負手轉了幾圈,興奮地道:「好,好計策,朕怎麼從沒想到可以這樣使用水軍,原本朕準備在據有荊襄、淮南之地後,調動大雍所有水軍渡江而戰,卻從沒想到可以調動東海水軍牽制南楚兵力,這樣一來,我專而敵分,不論南楚在蜀中、荊襄、淮南、吳越何處露出破綻,我軍皆可趁虛而入。」
我也站起身道:「雖然如此,江南防線畢竟穩固,若是陸燦擇幾處緊要之地死守,我軍緩急難攻,故還需用計,不論何等堅固的防線,守備之人若有缺陷,就是可乘之機,巴蜀余緬,守成有餘,進取不足,唯承陸氏餘威,不足為懼,一旦南楚朝中有變,則巴蜀必定有隙,姑容圖之,襄樊容淵,雖然有才有識,只可惜心胸狹窄,此次陸燦立下蓋世奇功,他卻是苦守襄樊,心中必然生出不滿,若令人趁機間之,使其生出怨懟爭功之心,則襄樊可乘,即使不能一舉奪下襄樊,也可毀去襄樊主力,令容淵再無支援江淮之力。淮西石觀,此次立下大功,必然被視為陸氏一黨,陸氏若敗,此人定受牽連。如今陸燦雖然掌控軍權,可是朝政仍在尚維鈞之手,且南楚國主即將親政,素聞趙隴才能平庸,必然會被尚氏利用對付陸燦,而陸燦雖是忠義之人,卻並不迂腐,為了保全南楚戰力,必然會作出一些令趙隴、尚氏不滿之事,文武不合,君臣相忌,南楚傾覆不過是指顧間事,只是其中變化莫測,需小心經營才是。」
李贄連連點頭道:「隨雲一向謀定而後動,其中細節倒也不必詳述,朕決意籌立江南行轅,令齊王為帥,督軍南征,隨雲隨軍參贊,不知道卿意下如何?」
我坦然道:「敢不從命,只是陛下不如令太子殿下為副帥,總督輜重糧餉一切事務,一則為齊王分憂,二來歷練太子。」
李贄眼中精光一閃,心中隱憂被江哲解開,不由笑道:「也好,當初朕和六弟都是沖齡從軍,駿兒如今已經十六歲了,也該歷練一下,就是麟兒,也不妨隨軍出征,過上幾年,朝中又多一員大將。聽說那南楚陸雲、石玉錦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卻能夠陣斬朕的猛將,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想來駿兒和麟兒也不會比他們遜色。」
我臉色微變,一揖到地道:「臣死罪,縱放陸雲,還請陛下懲處。」
李贄搖頭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朕聽駿兒說過了,我大雍猛將如雲,難道還會忌憚一個小孩子麼,就是將來平了南楚,卿若想保全什麼人儘管和朕說就是。」
我黯然道:「陛下厚誼,臣心領就是,只是陸氏忠義,臣早已心知肚明,恐難保全。」
李贄也是長歎不已,窗外仍然漆黑一片,我和李贄就在燈光之下,細細的探討著平楚的種種計策,渾然不知時光流逝,窗外飛雪無聲無息地灑向大地,天地間一片肅殺之氣。
不知何時,我和李贄談興還未淡去,窗外已經是東方發白,宋晚進來催促李贄回宮,李贄一邊著衣一邊笑道:「隨雲,記得昔日賞雪賦詩,隨雲才驚四座,如今窗外飛雪連綿,卿何不賦詩一首,以抒心臆。」
我的心情此刻已經是豁然開朗,只覺得如織飛雪都透著絲絲春意,不由逸興橫飛,推開窗子,望著滿園飛雪高聲吟道:「連空飛雪明如洗,忽憶清江水見沙。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風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開頃刻花。正使盡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華。」(注1)
李贄拊掌道:「好一個『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朕也有一詩詠雪。」說罷推開房門,走向園中,朗聲吟道:「五丁仗劍決雲霓,直取天河下帝畿。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注2)
我聽後不由高聲道:「陛下此詩,英風豪氣,勝過臣百倍。」
李贄朗聲大笑,踏雪而去,已經在外面伺候的侍衛內侍,皆是匆匆追去。只有段凌霄仍然站在窗前,望著李贄背影,道:「若非此等人傑,焉能駕馭江隨雲這般奇才,段某今日方知,我們敗得理所當然。」在他身後,小順子微微冷哼,轉身出了房間,自去服侍江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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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黃庭堅《詠雪詩》
注2:張元《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