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不是大話,當日為傳九曲青蓮,淡言真人整整教了他九天。丁原每次施展劍招,老道士總能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找出幾點破綻,更將各種破解招式一一演示。那時丁原尚以為老道士在刻意為難自己,現在看到無垠道人使出這招,乍看氣勢驚人,變幻多端,卻至少有四處犯了自己曾經犯過的錯誤。這些小破綻無非是手指捏劍部位朝後了半分,或者是右足跟進慢了小半拍,在別人眼裡根本算不得什麼,但丁原卻明白只要隨便抓住其中之一,就可以輕而易舉化解九曲青蓮。
果然,阿牛原本的神色頗為緊張,但看見無垠道人居然托大施展九曲青蓮,臉色頓時舒展不少。只見他雙足點地,粗壯的身軀竟如翩然起舞的蝴蝶,輕盈的遊走劍鋒之外,將九朵劍花一一讓過。
台下圍觀的九懸觀弟子見無垠道人士氣如虹,上手就將阿牛逼得步步後退,不禁歡聲雷動,鼓噪起來。
但阿牛已經完全沉浸於劍招之中,心頭空明一片牢牢鎖住對方的吟松劍,神情也變得鎮靜而專著。若有人此刻留心觀察阿牛,必會發現他彷彿一下子換了個人般。
眼看無垠道人招式用老,阿牛手中沉金古劍斜刺裡挑出,直取對方左側大腿的破綻,用的卻是普普通通的一招「高山流水」。
這招丁原也會使,但出手速度要比阿牛快了半分,佔足了輕盈如水這四字訣竅,淡言真人卻對此大加搖頭,因為高山流水真正的精華,在於後半式順應對手變化而產生的變招。丁原並非不知道這個道理,但生性如此,總不如阿牛能將高山流水使得厚重如山。
無垠道人見阿牛居然以師門最普通的一照高山流水還擊自己,不由一怔。
但看對方劍式取角卻太過刁鑽,正朝著自己重心所在的左腿刺來,偏偏長劍又顧及不到那個地方。無奈之下只好倉促交換支撐腳,十分彆扭的閃身退讓,手中長劍一式「投鞭斷流」切下。
這一招變化卻正在阿牛預料之中,幾乎想也不想,他自然而然將沉金古劍變刺為削,隨著身形的轉動直取無垠道人腰際。這正是高山流水的第九種變化,在場所有人都曾學過,卻不想可以用來破解九曲青蓮。
這也是無垠道人當時右足跟進慢了小半拍,否則絕不會讓阿牛這般輕易的抓住他左腿的破綻施以還擊。眼看自己的長劍尚在身前,身形用老又不能再閃,無垠道人「啊」了一聲迫不得已,扭身以左掌拍劍。
阿牛卻好似早算準他只能如此應對,在無垠道人左掌壓下的同時,沉金劍輕盈的扭轉上挑,正對著無垠道人的手掌,卻是一式「一石千浪」。
這兩招連接的天衣無縫,渾然天成,前一招倒好像成了一石千浪的鋪墊與虛晃。
無垠道人也算了得,見勢不妙立刻改拍為抓,五指舒展擒向古劍。還沒等台下的人鬆口氣,阿牛的嘴角邊卻漾起不經意的微笑,右手一推,沉金劍已貼在無垠道人的胸口。
雖未見血,可誰都明白這場勝負已經分出,可惜勝利者出乎意料是居然沒人看好的阿牛。
台下一片寂靜,誰都不敢相信阿牛居然只用了三招,就輕鬆擊敗無垠道人,甚至許多人連眼睛還沒來得及眨巴一下。台上的無垠道人更是呆如木雞,根本沒想到自己首戰就這麼莫名其妙的輸了。自己苦修五年的種種絕技還沒等用上,比試卻已經結束。
阿牛緩緩收劍,退後兩步,還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贏了,望向那個老道士。
老道士懶洋洋的拖長聲音,開口道:「第一場結束,羅牛勝。」
丁原歡呼一聲,頓覺揚眉吐氣,狠狠瞪了九懸觀的弟子一眼,衝入場內一把摟住阿牛道:「好小子,原來你還會扮豬吃老虎啊。」
阿牛險些被丁原抱的喘不過氣,怔怔道:「丁小哥,什麼叫扮豬吃老虎啊?」
丁原笑道:「哪管那麼多,贏了就好。」
阿牛回過神來,咧開大嘴呵呵笑道:「我要趕緊告訴師父去!」
兩人興高采烈走出擂台,也不搭理那些詫異的目光,直朝東面翠霞六仙與眾長老休息的涼棚走去。
依照日程安排,每人半天裡只比一場,下一戰要等到明天上午了。
淡言真人獨自坐在涼棚的角落裡,與其他人看上去甚不合群。
阿牛沒等走到淡言真人面前就叫道:「師父,我贏了第一場!」
淡言真人棗紅的面上沒有流露出半點驚訝,好像理所應該是這個結果才對,只淡淡道:「好。」
丁原道:「老道士,你曉得阿牛用了幾個照面,就叫那個無垠道人認輸了麼?」
淡言真人徐徐伸出三個手指頭,沒有說話。
阿牛奇怪道:「師父,您老人家去看了?」
淡言真人搖頭道:「不必看。」
丁原心道原來這個老道士心裡早有底了,害的我為阿牛白擔心半天。於是問道:「老道士,那你猜阿牛下一場要用幾招?」
淡言真人並不回答,淡然道:「休息去。」
丁原不以為意,笑道:「沒想到那些傢伙原來這般不禁打,說不定阿牛能闖進前八。」
阿牛趕忙搖頭說:「我可不敢想那麼遠,打一場是一場,只要不給師父丟臉就成。」
丁原道:「我再去看看,也好摸摸下面幾個對手的底細。」說著,一溜煙就鑽進涼棚外的人群不見。
他自然不是真回去觀看下面兩場的比試,而是偷偷溜到「清」字輩的比試場地,到處尋找姬雪雁的蹤影。
可惜一圈兜下來也沒找到她,原來姬雪雁也早就輕鬆完成下午的第一場比試,隨著母親先回碧瀾山莊休息去了。不過她惟恐丁原尋自己不著,特意將彩兒留下傳訊,約定明天中午偷偷到碧波潭會面。
當下丁原怏怏而回,見著阿牛卻聽到一個好消息。與阿牛同組的第二場比試已經結束,結果淡嗔門下的無心道姑,與羅和門下一個名叫潭德的弟子兩敗俱傷,雙雙被迫退出剩餘比試,白白便宜了其他人。
阿牛只要再勝兩場,即可進入前三十二位,不過首先要過明天下午翠霞觀門下無芝道人這一關。
半日下來,其他場次都波瀾不驚,勝者多在意料之中。阿牛輕鬆贏了無垠道人可算是一個不小的冷門。丁原不由暗想,若是劍會允許開盤大賭,自己非在阿牛身上連壓三注賺上一票才行。可惜,翠霞派門規禁止賭博,這個念頭只能想想,卻用不上了。
翌日清晨,劍會重開,休整一夜的翠霞派眾弟子個個精神抖擻,躍躍欲試。昨日勝了的固然要再接再厲,爭取早日入圍;輸了的更要憋一股勁等著今天好好表現,掙回顏面來。
由於潭德的退出,阿牛上午便沒了比試,被丁原拉著去為姬雪雁助威。兩人找到姬雪雁所在的擂台時,姬雪雁正與擂台中一名白衣青年鬥得難分難解。
單看服色,丁原便知那青年是飛瀑齋羅和門下弟子,大約三十多歲的光景,身材矮小粗壯,倒有幾分像阿牛。
不過他的皮膚可比阿牛白多了,一雙眼睛更顯得甚為機警。
只看了一小會兒,丁原就知道姬雪雁已經勝券在握,只是不願意過分暴露實力,才利用穿花繞柳步和那青年游鬥,權當作熱身。
那白衣青年似也意識到自己形勢不妙,猛然抽身而退口中念動真言,手中長劍精光閃爍脫手飛上雲霄,卻是要施展御劍之術。
翠霞派御劍術分為上下兩品,看這青年的左手劍訣姿勢卻是「破日訣」,為下品七訣之一,若非有觀微之上的修為斷不能施展。
姬雪雁笑盈盈站在原地,也不乘機出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但聽那青年弟子臉上青氣一閃,低聲喝道:「疾!」
雙手在胸前虛抱成圓,空中長劍在主人催動之下發出輕輕鳴響,化作一道青光直射姬雪雁。
擂台外觀戰的弟子中雖許多不是碧瀾山莊門下,但見得姬雪雁艷若天仙,俏笑倩然,不知不覺大生好感,私下裡倒希望她贏的人居多。見那白衣青年率先施展出御劍之術,無不屏息凝神為姬雪雁擔心。
眼見青光射到,姬雪雁聲色不動,嘴角更含著淡淡笑意,清叱一聲單足點地,陀螺一般急速旋轉起來,瞬間,已化作一團紅影冉冉飄起在空中翻飛。
周圍有不少人驚咦,卻是不認得姬雪雁所用的身法。
丁原自然曉得姬雪雁施展的是家傳的穿花繞柳身法,自己用出來怕身姿斷無這般曼妙。
只見那道青光射入紅影之中,宛如被一股巨力吸附,隨著紅影急轉起來。一人一劍越轉越快,青紅兩色競相爭艷,煞是好看。
耳中就聽「叮叮」聲不絕,卻是姬雪雁以手中雪朱劍輕點青光長劍,漸漸卸去其中真氣。那青年雖在一邊拚命催動,但誰都看的出青色劍光逐漸黯淡下來。
忽見紅影一頓,姬雪雁已重新落回地上,穩穩站定,右手握著雪朱,左手卻將對手的長劍收了。她的雙頰微微發紅,額頭上卻連一點汗珠也未出,嘴角依然莞爾。
人群裡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喝采聲,阿牛更是拚命鼓掌叫好。
姬雪雁看似無意,朝閃在人群裡的丁原投了輕輕一瞥,卻充滿柔情。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好似在欣喜的道:「你也來了?我怎麼樣?」
丁原朝她微微點頭,悄悄退出人群。
就聽見負責仲裁的長老悠揚的聲音道:「第一場比試,姬雪雁勝!」
姬雪雁倒轉長劍遞給那青年道:「劉師兄,多有得罪了。」
劉姓弟子面有慚色接過長劍,說道:「恭喜你又勝一場,雪師妹。」
姬雪雁嫣然一笑,朝那長老一禮後走出擂台,頓時就被碧瀾山莊的弟子團團圍住,再想透過人群找丁原卻是不見,不由心裡微微一絲惆悵。
再說丁原走出人群,見阿牛亦步亦趨跟在身後,於是回頭道:「阿牛,你下午還要比試,快去準備一下。我還有事,你別跟著了。」
阿牛「哦」了聲停下腳步,看著丁原漸漸走遠,不曉得他是要到哪裡去?
丁原離了飛瀑齋直奔碧波潭,他入門不久倒也沒誰注意他。等到了碧波潭抬頭看時辰尚早,離中午還有好長一陣子,於是想道:「不如乘雪兒還沒到,我下潭去捉幾條鮮魚,待會兒和她一同烤了吃。」
他脫了衣裳只留一條褲衩,一個猛子扎進潭裡暢遊起來。碧波潭中肥魚甚多,丁原挑挑揀揀只要肉味鮮美的,小半個時辰就抓了六七條之多。
待濕淋淋爬上岸卻發現壓在石頭底下的衣裳不見了,那把紫竹劍卻沒動過。丁原以為是姬雪雁到了,故意收起衣裳捉弄自己,所以也不著急,朝四處張望道:「雪兒,還不快出來?看我抓了好多的活魚。」
「有魚吃嗎?好哎!」隨著一聲歡呼,自山石後面蹦出一人,身材矮小如冬瓜,鶴髮童顏,布衣草靴手裡還拎著丁原的衣裳,卻不是姬雪雁。
丁原一怔,望著那老頭問道:「你是誰,怎麼拿著我的衣服?」
那老頭笑呵呵走到近前,看見丁原從碧波潭裡抓起的活魚,驚喜道:「果然有魚吃,太妙了。小伙子,我幫你找柴生火好不好?」
丁原一把從他手裡奪回衣裳,氣道:「我這魚抓來又不是給你吃的,你偌大年紀臉皮卻忒厚。」
老頭被丁原罵了也不生氣,一對小眼睛盯著地上的魚道:「你不知道,我已經好幾十年沒吃過魚了,整天啃那些野果子牙都啃酸了。」
丁原不信道:「吹牛,哪有人幾十年也吃不到魚的?」
「真的!」老頭見丁原不信,忙不迭解釋道:「我這麼多年一直待在坐忘峰後山,難得跑出來玩一次,到哪裡弄這魚吃?」
「你一直住在後山?」丁原奇道:「你在那兒待了多久,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老頭掰著手指頭口裡唸唸有詞,認真數算日子,到後來發現手指不夠用,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脫了草靴掰腳丫子,到最後腳指頭也數完了,老頭不耐煩的道:「年頭太多,實在記不清啦,總歸有個八九十年的。反正我記得是淡一師侄當了掌門那年,我就把自己鎖在了後山,除了每五年的劍會,就什麼地方也不去啦。」
丁原大吃一驚,道:「淡一?那個老牛鼻子是你師侄?」
老頭撅著鬍子得意洋洋道:「怎麼,你不信?」
丁原心中驚疑不定,故意激道:「大吹法螺,誰都知道翠霞派眼下身份最尊崇、資歷最高的就是淡一真人。你敢說是他師叔,我可從沒聽說過?」
老頭聞言,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般叫嚷道:「誰吹法螺啦,我老人家從不說謊。你要不信等我們吃完魚,就找淡一那牛鼻子當面驗證!」
丁原看他那樣不像有假,不禁心道:「難不成這個老頭子真是本派宿老,我還得叫他一聲師叔祖?」
見丁原沒說話,老頭急道:「先別問這麼多了,解饞要緊。我去拾柴火!」說完,一溜煙就消失在山石後。
丁原穿起衣服,就著潭水將幾條魚洗剝乾淨,只見那老頭興高采烈抱著一大捆不曉得從哪兒弄來的柴火,一路小跑過來,嘴裡連聲問:「魚弄好了麼,可以烤了麼?」
丁原道:「快好了,你把火生起來。」
老頭身為丁原師叔祖,被他呼來喚去也不以為意,如今在他心目中吃魚顯然排在第一位。當下樂滋滋的用幾塊石頭壘起個小灶,又把柴火擺了進去,手法頗是熟練。
丁原將魚串在一根樹枝上剛要取出火石,那老頭右手雙指一彈,發出「啪」的脆響,一簇火苗居然從指尖冒出,頓時燃著了柴火。
「三昧真火?」
「錯啦,是我老人家苦修了三個甲子的純陽真火!」
「用這個點火,你也真夠浪費。」
「浪什麼費?那純陽真火什麼時候想要什麼時候就有,魚兒可不是天天都能嘗到的。」
「喂,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哦,我姓曾,叫曾山。小伙子,你叫什麼?」
「丁原。」
「好名字!」
「好在哪兒,我怎麼不覺得?」
「人好,名字就好!」
一老一少一邊烤魚一邊閒聊,不一會兒,便狼吞虎嚥將六條大魚全部收拾乾淨。
曾山望著滿地魚骨頭,意猶未盡嚥了口唾沫,問道:「丁原,能不能再下去抓幾條?」
丁原道:「你不會自己下潭去抓麼?」
曾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道:「不行,我從小就怕水,小水溏都要試過深淺才敢過。你行行好,再抓幾條好不好?」
看曾山小孩子討要糖果似的拉著自己的手直搖,哪裡有一點長輩的樣子?丁原不覺好笑,道:「好吧,索性讓你吃個飽。」
曾山聞言大喜,一個旱地拔蔥跳起來叫道:「我再去找些柴火來!」
兩人又烤了幾條魚吃過,曾山無限滿足的拍拍肚皮道:「老兄啊,老兄,這麼多年你一定憋壞了吧?今天總算有一頓好的招待你了,我曾山也算對得起你啦。」
丁原見狀忍不住道:「你要真喜歡吃,不如以後常來找我,我再做給你吃就行啦。」
曾山一蹦老高,大喜道:「你說的是真的?你不騙我?」
丁原哼道:「我騙你做甚?」
曾山伸出右手食指道:「不如我們拉勾吧。」丁原與他的食指搭在一起,曾山滿臉認真如在約定什麼大事一般念叨:「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賴,誰賴誰是小狗!」念罷樂呵呵坐下,可屁股沒著地突然大叫道:「哎呦,不好!」
丁原一怔,問道:「什麼不好?」
曾山撓撓腦袋,苦著臉道:「等劍會結束我就得回後山啦,這麼一來,我豈不是吃不著你烤的魚了?」
丁原笑道:「我當什麼了不起的事情。這個好辦,今後我有空就抓幾條魚到後山找你,不就解決了?」
曾山連連點頭道:「好好,你可一定要來找我啊。你到了後山找一個叫『迭翠谷』的地方,我多半在那兒。要是不在的話,你就高聲喊『曾老頭』,我一盞茶不用就能趕回來。」
丁原道:「我記下了。」
曾山拍拍丁原肩膀道:「你這娃娃不錯,是淡言那木頭的門下吧?請我老人家吃魚也不提什麼要求。我現在有事得先走啦,今後得空,我老人家再教你幾手吧。」
丁原將手裡的樹枝扔到地上道:「我給你烤魚是我自己喜歡,又不央求你什麼,教幾手就更不用了。」
「不行!」曾山道:「我老人家從來最怕的就是欠帳,這個情我一定要還。咦,有人來了,好像還是個漂亮姑娘?我老人家第二怕的就是漂亮女人,還是先走為妙!」
話音未落,丁原只覺眼前一晃,曾山已經不見蹤跡,耳朵裡卻聽他叫道:「可別忘了到迭翠谷找我啊!」
丁原一笑,心想這個師叔祖真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的,還真是個活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