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仇人的慘呼已漸漸消失,仇人的屍身也已漸漸倒下,他緊繃的心弦,終於也隨之鬆弛。
「叮」的一聲,劍尖落地,突聽身後輕輕一笑,道:「仇公子殺了人,老叫化幫忙埋埋屍身總可以吧!」
熟悉的語聲,熟悉的笑聲,他毋庸回頭,已知身後這人是誰。
他終於緩緩轉身,夜色蒼茫中,「窮神」凌龍卓然而立,手中緩緩播弄著一條長長的繩索,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緩緩道:「你此番殺人,縱然無人親眼目睹,難道別人就猜不出是誰麼?」
「繆文」心中,此刻突地感到一陣深深的疲乏——一種似乎是對人生厭倦的疲乏。
他似已再無餘力來思考許多事,於是他沉聲歎道:「無論什麼事,總有真像大白的一天,我是誰?誰是我?就讓別人知道了又有何妨?」
「窮神」凌龍仰天笑道:「好好,如此說來,你往日那一番苦心的計劃,豈非都再也無用,你不可惜,老叫化卻覺得有些可惜哩。」
「繆文」緩緩垂下眼簾,突又眼簾一張,大聲道:「你究竟是誰?究竟與我有何關係?為什麼總是要來管我的閒事?」
夜色中只有凌龍的目光,宛如兩粒晶瑩的明星。
這數十年來一直遊戲人間,笑做江湖的窮家幫主,面色突地變得十分沉肅,他一言不發,手掌微搖,掌中的長索,突地有如天虹般橫飛而起。
他手腕一震,天虹般的長索一陣波動,又有如天矯變化的十丈神龍,突地落在那四個藍衣劍手的屍身上。
「窮神」凌龍手腕連震,腳步移動,那長索也跟著波動扭轉,突地,他手腕一緊,轉身向夜色中走去,掌中的長索扯得筆直,竟將幾具屍身一齊帶動。
這手法當真是神乎其技,「繆文」呆望了半晌,第一次發覺江湖中確有許多武功深不可測的異人,只是他們卻從來不願顯示武功。
只見「窮神」凌龍拖著一長串屍身,大步而行,他瘦削的背影,在夜色中看來只覺是那麼熟悉而親切。
「繆文」輕輕一掠,躍到他身側,道:「我對你那樣無理,你為何還要這樣助我?」
「窮神」凌龍望也不望他一眼,大步走入一片疏林。疏林中竟有兩個鶉衣乞丐,在掘著一個土坑,再也不回首望上一眼。
「繆文」大喝一聲,道:「你可知道,我根本不要你的幫助,我」「窮神」凌龍冷冷道:「你此刻已是四面楚歌,只要面目一露,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尋你為敵,我不來助你,誰來助你?」
「繆文」呆了一呆,吶吶道:「你不來助我,誰來助我……」
凌龍冷冷截口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日之間,可能發生的變化便不知有多少,今日是你之友,明日便說不定已成你之敵,你縱有絕世武功,絕頂才華,但江湖中事,波譎雲詭,瞬息萬變,又豈是你能猜測?」
「繆文」呆立當地,仍在咀嚼著他話中的含意,突聽林中一陣急遽的車馬聲遠遠衝來,戛然而頓。
接著是一聲嬌呼,響徹夜空。
「繆文」心頭一震,這嬌呼聲竟也是如此熟悉。
「窮神」凌龍面色微變,沉聲道:「快走快走,這裡的事老叫化來管。」
「繆文」嘴角笑容一閃,承繼先人的倔強性格,使得這睿智的少年,時時刻刻都會做出衝動的事,而衝動的事,卻大多俱是愚笨的。
他一言不發,霍然轉身,一步掠出林去。
「窮神」凌龍望著他的背影,面上神色,也不知是喜是怒,喃喃道:「又是這樣的脾氣,又是這樣的脾氣……」
疏林外,一輛馬車,停在程楓的屍身前,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木立在馬車畔,垂首凝注著程楓的屍身。
「他」秋波一轉,突覺有一雙眼波正在凝注著自己,抬起頭來,便已和「繆文」的目光相遇。
「他」心頭一跳,面上立刻綻開一個驚喜的笑容,顫聲道,「你……你沒有死……」
纖腰微擰,似乎要撲向「繆文」身上,但腳步方動,卻又倏然止步。「繆文」淡淡笑道:「文琪,你瘦了。」
這笑容和語聲像海濤般衝擊著毛文琪的心房,她身軀顫抖,眼波也蕩漾了。
她輕輕道:「你也瘦了……」
語聲未了,突然後退三步,大聲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你是不是爹爹的仇人?這程楓是不是你殺死的?」
少女的心緒,竟是這般令人難測,她在前一剎那中所想的事,和後一剎那中所想的竟是如此不同。
「繆文」目中光芒一閃,道:「此人……」
哪知他語聲方出,他身前、身後,竟有兩人同時沉聲道:「此人是我殺死的!」
「繆文」驀地一驚,轉目望去,只見他身後的疏林中,緩步走出的,正是那名揚天下的「窮神」凌龍。
毛文琪亦自一驚,轉身望去,蒼茫的夜色中,緩步行來的,竟是一個面容木然,身形木然,目光亦木然,望來有如行屍走肉般的青袍怪人,他僵木的面容上,那一條長而深的刀疤,更使他平添了幾分怪異之氣。
夜色之中,驟然見到這樣的人,毛文琪心頭不覺又是一驚,一陣寒意,倏然滿佈全身。
她大聲道:「你是什麼人?」
秋波一轉,又自喝道:「程楓到底是誰殺死的?」
哪知這青袍怪人卻似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說話,僵木地移動著腳步,僵木地走過她身邊,俯下身去,抱起了程楓的屍身……
他無論在神色或面容間,都散發著一種「死亡」的妖異魔力,他彷彿是來自地獄的使者,為人間帶來「死」的訊息。
就是這種妖異而神奇的意味,使得毛文琪眼睜睜地望著他的身形移動,而未出聲阻止。
只見他橫抱起程楓的屍身,僵木地站了起來,又開始僵木地移動著腳步,然而,就在這一剎那之間——他僵木的目光,忽然變得有如閃電般鋒利,不可置信的靈活,向「繆文」打了個眼色,然後……
他雙手抱著程楓的屍身,僵木地走過凌龍身側,僵木地走入黑暗……
這彷彿來自地獄的怪客,此刻便彷彿又走回地獄中去。
縱然是「窮神」凌龍這般厲害角色,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明顯的駭異,他詢問地向「繆文」望了一眼,卻發現「繆文」竟也似茫然失措。
毛文琪眼波四轉,突然道:「凌幫主,我正要找你。」
她心裡覺得有些茫然,有些慚愧,因為她竟不敢阻止那青袍怪客的行動,她覺得實在有些不好意思。
是以她便脫口說出這句話來,為的不過只是打開自己心裡的僵局。
「窮神」凌龍微微一愕,哈哈笑道:「毛姑娘尋我作什?」
這風塵異人口中的朗笑之聲,其實也是在掩飾心裡的不安與慚愧。
毛文琪怔了一怔,道:「我……我……」
她找凌龍為的就是要尋找「繆文」,但此刻「繆文」卻已立在她身側,她偷偷望了「繆文」一眼,口中的話,便再也說不下去。
她深信「繆文」必定不是自己爹爹懷疑的人,是以此刻心裡反而覺得有些歉意,又不禁在心中暗自思索,不知該用什麼言語向自己的爹爹解說。
「窮神」凌龍哈哈笑道:「你們年輕人的心事,當真不是我們老頭子能夠明瞭的。」
毛文琪面頰一紅,只見繆文木立當地,心中似在思索著什麼。
她緩緩走到「繆文」身側,輕輕道:「方纔我……錯怪了,但是,你……最好還是躲避一下,因為我爹爹……」
「繆文」心中只在思索著方纔那青袍怪人「還魂」目光中的含意,根本未曾聽到她的話。
她話聲未了,突見「繆文」雙目一張,右手擊額道:「不對!……對了……」一撩衫角,轉身奔去。
毛文琪微微一愕,道:「喂!你……」
她本想立刻追去,但抬目望了凌龍一眼,卻又不禁羞澀地停下腳步。
「窮神」凌龍哈哈笑道:「無妨無妨,老叫化什麼都看不見的。」
毛文琪面頰又一紅,終於還是躍上馬車,追蹤而去,只見一股車塵,瞬息間便消失在黑暗裡。
夜深。
春夜中的星月,像是方被織女的纖手洗過,而春風便像是織女的眼波,是那麼溫柔,異樣的溫柔。
清澈的星光,映著朱紅色的大門,映著門前那一雙石獅,使得這一雙巨大而猙獰的石獅,看來也溫柔了一些。
星也溫柔,月也溫柔,風更溫柔,溫柔的春夜中,一切都是溫柔的。
於是春夜中人們的心也溫柔了起來。
杭州毛府,門外,是永遠不會寂寞的,何況在春夜?
此刻,七,八條勁裝大漢,徘徊在門前。他們的職責是迎賓和通報,巡防和探查,但在這溫柔的春夜中,後兩種職責顯然已被他們忽視了,沒有一個人的眼光中,再帶有警備之意!
他們只是懶散地蹀踱著,有的甚至已倚著石獅坐了下來,偶而有人說出一個粗俗而猥瑣的笑話,便引起一陣哄笑一笑話越粗俗而狠瑣,哄笑之聲也就越大。
突然,所有的笑聲一齊停止,所有懶散的目光一齊凝結,站著的人站得更直,坐著的人也站起來。
黑暗中一個青袍人,僵木地走入門前的燈籠光下,他面容神情間所帶的那一份死的意味,已足以令人心驚,何況……
他背上竟還負著一具鮮血淋漓的死屍。
眾人面色俱都大變。有的人遠遠退到路邊,只等他走過。這些漢子雖然粗魯莽撞,但此時此刻,卻誰也不肯來管閒事。
只覺這青衣人望也不望他們一眼,眼看已將走過大門突然身形一轉,也未看他舉步,便已上了四級石階。
等到這八條大漢驚呼出聲,他已緩緩走進了大門,這門禁森嚴的杭州毛府,在他眼中看來,竟彷彿是人人可入的廟字。
他一步一步地穿過庭院,走向長廊,整個宅院,立刻動亂了起來。
動亂之聲,傳入正廳,正廳上燈光通明,「靈蛇」毛臬,飲宴正歡,聞聲不禁放下杯盞,皺眉道:「什麼事?」
兩個藍衣劍手,如飛搶步而出。
正廳上的「靈蛇」毛臬、河朔雙劍、子母雙飛、百步飛花等人,雖然有些驚詫,但卻也不以為意。
坐在上首的一人,蒙面風氅,赫然竟似那關外人魔「人命獵戶」,此刻更是動也不動,他雖在人群之中,也像是只有一人獨坐,他鋼鐵一般的神態,似乎永遠不會為任何外來的因素改變。
庭園中腳步紛亂,人聲嘈雜,不住厲叱!
「什麼人,敢到這裡亂闖?」
但叱吒儘管叱吒,卻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那青袍人更是望也不望這些人一眼,一步一步地走上長廊。
兩個藍衣劍手如飛而來,一眼見到這青袍人,也不禁倒抽了…口冷氣。
兩人對望一眼,一齊拔出劍來,左面一人厲叱道:「住腳!你若再進一步……」
右面一人心膽已寒,截口道:「若要求見,先待通知,杭州毛府,豈是你亂闖之地!」
青袍人目光森然掃過他們面上,僵木的腳步,仍然一步一步向前移動著。
兩個藍衣劍手齊地大喝一聲,雙劍交剪,唰唰兩劍,一左一右,破風而來。
只聽「嗆」地一聲長吟,雙劍交擊,那青袍人不知怎地,竟已從劍光中穿過,走到他兩人的身後。
他兩人心頭一寒,怔在地上,再也不敢翻身追擊。
只見這青袍人仍然在緩緩邁著腳步,他肩頭所負的屍身,隨著他的腳步,微微搖擺著……
「靈蛇」毛臬終於也被驚動,大步走到廳口,青袍人轉過長廊,走向大廳,前面忽有一排手持鋼刀的大漢擋住了他的去路。
一排鋼刀,刀尖向前,被燈光一映,閃閃發著寒光。
青袍人卻仍然視若無睹,筆直地走向刀光,這一排刀尖,卻已微微起了顫抖,只有一人壯膽喝道:「止步!……止步……」
「靈蛇」毛臬面沉如水,只見這一排大漢已將揮刀而上。
毛臬突地厲聲道:「閃開,讓他過來!」
青袍人繼續著腳步,走向大廳,面上仍然毫無表情,這一排大漢閃開與否,根本沒有放在他的心上。
正廳之中,除了那蒙面風氅的「人命獵戶」外,俱已離座而起。
青袍人走上大廳,目光木然望向毛臬,突然雙手一撤,將肩上的屍首,仰面擲在地上。
群豪目光動處,赫然發現這屍首竟是程楓,不禁齊地發出驚呼。
毛臬縱然鎮靜,面色亦不禁大變,厲聲道:「你是誰?負屍而來,為的什麼?」
他此刻還沒有辨出這青袍人的來意,以他的身份。自不能隨便動手。
只見青袍人僵木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一絲笑容……笑容扭曲了刀疤,使他的面容更加猙獰醜陋。
他異樣地微微一笑,緩緩道:「我是誰?」
目光再次望向毛臬,一字一字他說道:「難道你不認得我了麼?」
「靈蛇」毛臬濃眉皺得更緊,目光凝注在這青袍人面上,他雖然搜遍記憶,一時卻也想不出此人是誰?
百步飛花林琦箏輕輕一笑,道:「你若是毛大哥的朋友,就請你快些說出來麼,盡打啞謎幹什麼?」
此時此刻,她居然還笑得出來,語聲居然也仍然是那麼嬌美而甜蜜,實在是令人驚異。
「左手神劍」丁衣卻皺眉道:「程楓可是被你殺死……」
青袍人冷笑接口道:「不錯!」
眾人齊地一驚,丁衣連退三步,「嗆啷」一聲,拔出劍來。
「百步飛花」林琦箏似笑非笑,緩緩道:「你既然殺了他,又把他屍身背來,難道你是想來送死的麼?唉……我真不知道你這是為了什麼?」
她居然輕歎了一聲,似乎對這青袍人甚為同情。
青袍人卻有如未聞,目注毛臬,緩緩道:「你不認得我了麼?」
毛臬目光掃處,厲聲道:「你若是毛臬之友,怎會將程楓殺死?…」左手神劍」丁衣道:「正是如此!」
唰地一劍,斜斜削向青袍人的肩頭。
青袍人身形一閃,突然自袖底彈出一指,彈開了這攻勢極為凌厲的一劍,口中卻緩緩說道:「十八年前,一個大雨滂沱的深夜。」
左手神劍一招受挫,勃然大怒,正待揮劍攻上,「靈蛇」毛臬卻一皺雙眉,搖手沉聲道:「丁兄暫且住手。」
正廳之上,人人俱要聽他下文,是以變得十分靜寂。
只見青袍人仍然目注毛臬,緩緩道:「十八年前,我為你保那一趟紅貨,半途遭劫,幾乎丟了性命,你今日卻不記得我了!」
「靈蛇」毛桌心頭一震,忽然想起一人來,變色道:「朱子明,你……你可是『閃電神刀,朱子明子明兄弟麼?」青袍人木然道:「朱子明……正是,我就是朱子明!」
毛臬大喝一聲,一手握住了他的肩頭,道:「子明,你……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調」左手神劍」面色鐵青,接口道:「無論此人是誰?他既然殺了程大哥,小弟便放他不過!」
…毛臬面容又一變。
青袍人「朱子明」木然一笑,道:「我難道殺他不得麼?」
他緩緩抬起,指著面上的刀疤,又道:「他見利忘義,刺了我這致命的一劍。這一劍雖未能使我喪生。卻使我失去記憶十八年,歷盡萬時痛苦。這…」
他目光轉向毛臬。
「這就是為什麼直到今日我才來見你,只因我一直記不得往事,甚至記不得姓名,否則我早已要來告訴你,十八年前,那一趟紅貨。」
「靈蛇」毛臬目光一凜,道:「劫鏢的人,莫非竟是程楓?」
青袍人「朱子明」道:「正是!我丟了你的鏢,若不將他殺死怎來見你?」
廳中的情緒,到了此刻,己達高潮。
此刻誰也不再多口,就連一招受挫,盡有不甘的「左於神劍」丁衣,也悄然退到一旁,插回長劍。
「靈蛇」毛臬怔了半晌,突然仰天狂笑,道:「好極好極,今日真是大喜之日,不但我積鬱在心頭十八年之久的一件無頭公案,今日總算有了交待,我失散了十八年的弟兄,今日也到了我身邊…哈哈,各位,這是否可喜可賀之事…」
他雙掌一拍,高聲道:「換上酒菜,為我朱賢弟接風!」
笑聲一頓,又道。
「將程大俠的屍身,厚厚收殮了,暫莫音知程夫人,免得她驚動了胎氣。」
靈蛇門下,立刻開始忙碌。
「百步飛花」林琦箏嬌笑道。
「毛大哥,這樣對你不起的人,你還對他這麼好,唉……我林琦箏叫你一聲大哥,總算叫得不冤枉。」
她秋波瞟向「朱子明」嬌笑又道:「喂,我說朱兄弟,你仇也報了。氣也出了,又看到了老朋友:這麼多喜事部來了,你總該笑一聲,笑了吧,老實說,你這樣的神氣,我看了都要往心裡打哆嗦。」
青袍人「朱子明」冷冷一笑,道:「你大可不必再看我!」
林琦箏怔了一怔,終於笑不出來了。
「靈蛇」毛臬哈哈笑道:「都是自己兄弟,何必……」
笑聲未了,「奪命使者」鐵平突地如飛奔上廳來,喘著氣道:「師傅……有……人要見你老人家。」
毛臬笑語一頓,雙眉微皺,沉聲道:「什麼人?你為何如此驚慌?」
鐵平喘息猶未定,道:「這兩人……」
他忽然頓住語聲,目光驚異地望向「朱子明」,毛臬道:「這是你朱師叔!」
鐵平方自搖頭說道:「便是這兩人的武功大過驚人,簡直令人不可思議,而且他兩人來尋師傅你老人家之意,亦不知是友是敵。」
「靈蛇」毛臬雙眉微皺,目光一轉,突地哈哈笑道:「無論他兩人來意如何,在此地難道還會討得了好麼?」
要知此刻這廳上之人,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是以毛臬這番說話,倒也不是自誇自滿之詞。林琦箏秋波一轉,面上又綻開嬌笑,道:「武功不可思議……這是誰呀?我倒要看看,他們……」
她忽然發覺廳上所有的目光都轉向廳門,不禁頓住語聲,轉目望去,只見一胖一瘦兩個身材極高的錦衣老人,並肩站在廳前,四道目光之中,竟像是帶著一種奇異的魅力,微微一掃,便已令人心跳。
「靈蛇」毛臬呆了一呆,方自笑道:「兩位尋訪毛某不知…」
左面一人面如滿月,一抨長髯,截口道:「老夫程駒!」
右面一人瘦骨鱗峋,嘻嘻笑道:「老夫潘僉!」
兩人一齊舉步,走到毛臬面前,程駒道:「你就是毛臬麼?嗯,有些像……」
潘僉道:「十八年前我曾經見到你的妹子……」
他輕描淡寫他說出這句話來,卻有如一方巨石投入春水裡。
大廳中群豪人人俱都一驚,就連那青袍人「朱子明」木然目光中,都不禁閃過一絲驚駭的神色。
毛臬定了定神,方自說道:「家……妹……咳咳,此刻在哪裡?」
他雖然極力控制,但語聲仍不禁為之顫抖,是以藉著兩聲乾咳,將之掩飾。自然,他所驚震的並未為了自己的妹妹,而是為了十八年前,他妹妹肚中的孩子。
蒙面風氅的「人命獵戶」,一直端坐未動,此刻竟也長身而起,目射神光。
只聽程駒緩緩道:「海天孤島!」
這四字他一字一字地緩緩說將出來,眾人又自一驚。
毛臬急急問道:「那麼……她所產下的嬰兒……」
潘僉嘻嘻一笑,道:「自然拜了海天孤燕為師!」
毛臬心頭一震,連退數步,跌坐在椅上,「人命獵戶」亦自坐倒,鐺地一聲,將桌上一隻銀筷,撞落在地上。
一時之間,只見毛臬面上陣青陣白,顯見是心中極為驚嚇。
河朔雙劍、百步飛花、左手神劍,這些與昔年仇獨之死有關之人,心中亦是砰砰亂跳。仇獨之子,若是「海天孤燕」之徒,武功那還了得,那麼,十八年前那一段血海深仇,豈非真的要以血還償?
程駒目光掃處,驀地一步跨到毛臬身前,哈哈笑道:「仇獨之子,縱是海天孤燕之徒,有我兩人在此,你還怕些什麼?」
毛臬霍然站起,道:「你……。潘僉亦自哈哈笑道:「我兩人此來,便是為了保護你的。」
毛臬目光閃動,心中但願相信,又不敢相信,他不禁在暗中尋思,該怎樣探出這兩人來意的真假與武功之深淺。
這時夜已很深,晚風靜靜地吹入大廳,吹著這一群有如塑像一般的人們的衣衫,才使得他們看來有了生命。
無論是誰,此刻若是走來向這些人看上一眼,都無法相信,這些人掌中曾經或將要掌握武林中的一半命運。
因為他們面上,帶著的竟是那麼濃重的憂鬱。
突然,一陣狂笑,將沉寂的憂鬱劃成粉碎。
這一陣狂笑之聲,其實遙遠在庭院之外,但卻已足夠使得廳上之人耳鼓為為之一震。
一個藍衣劍手,在狂笑聲中,急步走入大廳,道:「外面又有客人……」
「靈蛇」毛臬暫且拋開了心中的思慮,雙目一張,沉聲道:「誰?如此深夜?」
藍衣劍手垂首道:「聽他們自報姓名,其中彷彿有『武當派』的『青風劍』朱白羽,『華山派,的銀鶴道長,還有……」就是這兩個人名,已足夠使大廳恢復生氣,而再度騷動起來。毛臬苦笑一聲,截口道:「想不到今夜此間倒熱鬧得很。」
他轉向那藍衣劍手道:「他們可曾說出來意?」
藍衣劍手囁嚅著道:「這些人像是都已喝醉了,說明日便是『西湖英雄之會』,他們今夜要來看看英雄會的主人,還要來叨擾主人幾杯美酒。」
毛臬雙眉微皺,沉吟不語,他此刻困惱已夠多了,實在不願再惹麻煩,但是,他卻又怎能拒絕這些武林中的頂尖劍手。
第一個思慮還未解決,便被拋開,此刻第二個思慮卻已接躥而來,他開始猜測這些名劍手的來意。
那藍衣劍手立在一旁,等了半晌,囁嚅著又自說道:「是請他們進來,還是……」
毛臬濃眉一揚,沉聲道:「請!」
庭園中笑聲未了,又已傳來一陣歌聲!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
歌聲音節骼然,還有擊劍之聲相和,「靈蛇」毛臬搖頭歎息一聲,向程駒、潘僉歉然一笑,道:「失陪。」大步出迎。
方自走到長廊,只見「清風劍」朱白羽長衫早已脫下不知丟到哪裡,此刻身上卻穿著一襲蓑衣,截著一頂笠帽,左手扶住「華山銀鶴」的肩頭,右掌手持長劍,高歌狂笑而來。
「華山銀鶴」亦是蓑衣笠帽,手持長劍,朱白羽每唱一句,他兩人掌中的長劍便同時揮起一兩劍相交,龍吟震耳,卻壓不下他們身後三人的笑聲。
「靈蛇」毛臬不禁又一皺眉,乾咳一聲,朗聲道:「毛某不知各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清風劍」朱白羽歌聲一頓,狂笑著道:「若得靈蛇一句話,不要遠迎……風流……哈哈,毛大俠,你這裡可有解渴的美酒?」
「華山銀鶴」朗聲大笑:「解渴的美酒……哈哈,若有這種美酒,我便別無所願了。」
「清風劍」朱白羽以手拍肩,又自高歌:「但願能有解渴之酒千萬壇,飲盡天下酒徒盡歡顏……」
「靈蛇」毛臬不動聲色,含笑揖客,這一句歌聲方了,「清風劍」朱白羽已走上大廳,目光一掃,喃喃道:「一、二、三、四…」
突地放聲笑道:「好極好極,想不到名震天下的『七劍三鞭』,今日這裡竟到了五位,在下實在高興得很。」
「百步飛花」林琦箏哈哈一笑,道:「朱大劍客,你太謙了,我們算得了什麼,哪裡比得上您的武當神劍?」
朱白羽雙手連搖,哈哈笑道:「七劍三鞭面前,在下怎敢談劍!」
突地大喝一一聲:「呔!去!」
手腕一揚,掌中長劍脫手飛出,奪的一聲,釘在大廳的正樑上。
「華山銀鶴」突地故意一整面色,輕輕一拍朱白羽的肩頭,道:「朱兄,你不可大謙,若論天下劍法,長白失之偏激,崑崙失之飛浮,點蒼稍嫌花妙,峨嵋太過忠厚,還是武當劍法,可稱擎天之柱,尤其是『九九八十一手九宮連環劍」劍劍連環,如長江大河之水,滔滔不絕,又好像……」他似乎思索了一下,方自接口笑道:「又好像李白之詩,蘇軾之詞,滔滔而來,不可斷絕……哈哈,好詩呀好詩,好劍呀好劍!」
「清風劍」朱白羽大笑道:「過獎過獎,如此說來,華山劍法,又當如何?」
「華山銀鶴」長劍一掄,劍風嘶嘶!
滿堂燭火,一陣飄搖,「華山銀鶴」搖頭笑道:「華山劍法麼……艱辛、苦澀、枯燥無味,不過……哈哈,也還不錯就是了。」
他狂笑聲中,長劍又自一揮,只聽一陣尖銳的劍風自劍尖發出,滿廳燭火,突地一齊熄滅。
「靈蛇」毛臬濃眉深皺,厲叱道:「掌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