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琪身軀一震,但在這剎那之間,她的感覺卻是茫然的。
她沒有痛苦,也沒有驚震,也不相信,繆文已是死了,她心裡只是茫茫然,一團混亂地茫茫然。
就在這一團混亂的茫茫然裡,鐵平又自一笑,接口說道:「師傅總覺得他像是自己一個強仇的後人,卻不能決定,又覺得他總要對自己不利,但也不能確定,是以這些日子,師傅心情極不安寧,到後來……」
他語聲微頓,含笑接口道:「有一天師傅忽然對我說:『寧可我負天下人,毋教一人負我。』
第二天,就是昨天,師傅便調集了十數個高手,去取姓繆的性命,而且還告訴他們,他們可以選擇任何方法,任何手段。」
他仰天大笑幾聲,目光一望天色,又道:「到了此刻……嘿嘿,那姓繆的焉能還有命在?」
毛文琪木然立在地上,殘霞的采光,映著她蒼白的嬌靨,使得她看來另具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
鐵平目光一轉,轉到她臉上,便再也移動不開。
她癡笑著道:「姑娘!我知道的已全都告訴了你,你……」
毛文琪仍然呆呆地木立著,突然轉過身來,拼盡全力,在鐵平面上「吧」地打了一個耳光,唰地一掠五丈,掠上馬車的前座,劈手奪過了車伕手中的韁繩和絲鞭,絲鞭一揚,馬車像是一隻箭似地竄了出去。
這一掌直打得鐵平凌空翻了一個觔斗,「噗」地坐在地上,左頰火辣辣地,紅得就像是此刻天邊的殘霞一樣。
他呆了半晌,方自恨恨一咬牙,但左邊的牙齒,卻已有兩隻脫落了。
等到他這一陣憤怒的麻木消失,抬起頭來,心頭突又一震,只見一胖一瘦兩個錦衣老人,並肩立在他面前。
這兩人裝束雖極平凡,神態也平凡,但面容與目光之間,卻似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妖異之氣,教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將他兩人當做平凡的人。
這四道妖異的目光,就像是死了似的,一瞬不瞬地盯在鐵平臉上!
「奪命使者』鐵平膽量雖大,但此刻心底卻不由自主地升出一陣寒意,連面上火辣辣的疼痛和心裡的屈辱與憤怒都忘記了,雙手扶地,坐在地上,不知是該站起來,抑或是不該站起來。只聽左面一人緩緩道:「方纔那女子是什麼人?」
他語聲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正確,但卻令人不能自禁地生出一種奇異的不舒服之感——既生硬,又枯澀,也不知是什麼味道。
鐵平怔了半晌,突然長身躍了起來,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哪知他方一舉步,那兩個錦衣老人腳步彷彿垂雲似的,身軀雖未動,卻又已並肩擋在他面前。
右面一人緩緩開口:「方纔那女子是什麼人?」
仍然同樣的一句話,仍是同樣的語聲,聽來就像是一個人說的,絲毫沒有半點差別。
鐵平一挺胸膛,憤憤激發出一陣勇氣,大喝道:「你管不著!」
左面一人嘻嘻一笑,道:「你不說,打死你。」
這笑聲竟使得鐵平身上根根毛髮俱都豎了起來,求助地四望一眼,四下一無人跡,殘霞漸沒,天色更暗了。
右面一人亦自嘻嘻一笑,道:「你告訴我,你有好處。」
鐵平雙眉一揚,突地大喝一聲:「滾開!」
拼盡全身功力,一招「雙龍奪珠」,雙頭齊出,呼地擊去。
他心中早已算定這兩拳必定不能將這兩個老人擊倒,是以這一招雖盡全力,但仍然留有後著,只要這兩個老人身形一閃,他便會立刻衝過去,遠遠逃走,因為他無法忍受這兩人目光中的嬌異之氣。
哪知他雙拳方出,拳頭不知怎地,竟已到了這兩個老人的掌中,這兩拳就像是一齊打到爛泥上,「啪」地一聲,勁力全消。
他心頭又一寒,再次大喝一聲,運勁奪拳,哪知他全身的勁力,竟也忽然無影無蹤,目光抬處,那四道妖異的目光,仍然注定著他。
左面老人又自嘻嘻一笑,道:「你打不過我的。」
右面老人接口笑道:「你還是說出來吧!」
兩人一齊笑了起來,鐵平只覺自己勇氣全消,茫茫然間,已脫口道:「那是『靈蛇』毛臬的愛女。」
兩個老人對望一眼,目光中似乎在說:「果然不錯。」
左面一人道:「那麼你就是毛臬的徒弟了。」
鐵平木然點了點頭,右面一人道:「帶我去見毛臬!」
兩人身軀未轉,不知怎地一來,鐵平便已被他兩人夾在中間,這時柳樹下似有人影一閃,但瞬即沒入黑暗中。
多彩多姿的杭州城,在這三五日裡,變得更多姿多彩了。
劍鞘是綠鯊魚皮的,劍穗是鮮血一般的紅色,長劍出鞘,卻是慘碧碧的青光,而佩劍人的眼睛,卻是狂熱的黑色。
這些,就是嫣紅奼紫的西子湖,文采風流的杭州城,近日來所加上的顏色,當然一一除這些之外,還有琥珀色的美酒,象牙色的胸膛,慘白色的指節,慘白色的臉,慘白色的女人……
武林劍手的指節,不知怎地,通常都是慘白色的,尤其是在他們握劍的時候,慘白,就更慘白了。
於是西子湖濃濃地裝飾了起來……
但西子湖中的水,卻亙古也不會變了顏色。
一彎青水,一片綠波,黃昏……
綠波湖水中,畫舫如織,但畫舫中卻已少了吟詩聯句的文人雅士,變了擊甄高歌的武林豪客。
蘇堤下……
綠波漣漪,突地……
一滴鮮血,滴入綠波,但轉瞬間便被化開,湖水仍然碧綠。
蘇堤上……
大袍飄拂,衣袖凌風的「繆文」目光驚詫地望著他身側的一個烏髮高簪,灰袍自襪的道人——華山銀鶴。
這華山劍派中的一級劍手,此刻正以慘白的手掌,橫持長劍,劍尖橫處,卻在自己臂上刺了一劍。
一滴鮮血,滴入綠波。
「繆文」呆了半晌,忍不住詫聲道:「道長,你這是做什麼?」
銀鶴道人手持長劍,仰目望天,良久良久,方自長歎一聲,道:「仇恨!」
「繆文」微微皺眉,應聲道:「仇恨?……」
銀鶴道人垂下了目光,他目光正和湖水一樣,散發著慘碧的顏色——就像劍光一樣慘碧的顏色。
他望了「繆文」一眼,沉聲道:「仇恨!正是為了仇恨!」
他忽然捲起寬大的衣袖,繆文舉目望去,只見他一條手臂之上,劍痕斑斑,教人見了,心中忍不住要生出一陣陣悚慄。
他沉聲接口道:「繆兄,你看,這些都是仇恨,二十年來,我心中除了仇恨之外,幾乎再無他物,這仇恨偏又無渲洩,我……」
他長長歎息一聲,接口道:「我只有傷殘自己的身體,讓心裡的仇恨隨著鮮血流出一些,否則……唉,否則我真不知道如何能活到今日。」
「繆文」戳然許久,喃喃反覆自語:「仇恨……仇恨……」
銀鶴道人淒然一笑,道:「殺父仇恨,不共戴天的仇恨,仔細想來,卻也不是人人都能嘗受的事……」
他目光忽然轉向「繆文」,道:「繆兄,你可知道仇恨的滋味?它除了可以為人帶來痛苦,還可激勵人們的雄心壯志。」
語聲頓處,忽又長歎一聲:「你自然不會知道的,不會知道的……殺父之仇,滅家之仇。」
他又自緩緩合上眼簾,似乎想掩飾目中已將氾濫的淚痕。
「繆文」茫然凝注著前方,忽然沉聲道:「你的仇人是誰?可以告訴我麼?」
銀鶴道人緩緩道:「為……什……麼?」
「繆文」沉聲道:「小弟雖不才,或者還能助兄一臂之力!」
銀鶴道人不霎眼地凝注著他,也不知望了多久,方自長歎道:「我那仇家!……」
語聲未了,突聽一聲大喊:「在這裡!」
兩人齊地一驚,轉身望去,只見長堤左右兩邊,同時走過十餘個長衫佩劍的人來。
這十餘人步履俱都十分輕鬆,人人面上俱都帶著笑容,左面六人齊聲笑道:「在這裡!」
一齊走到華山銀鶴身前,為首一人長衫朱履,神采飛揚,正是名滿天下的劍客之一——清風劍朱白羽。
他目光上下打量華山銀鶴一眼,朗聲笑道:「十餘年來,未見華山銀衫劍客,卻想不到在這裡見著一位,不敢請教,道兄鳳怕就是方下華山的銀鶴道長吧?」
兩人目光一對,彼此都已為對方風神所醉,寒暄幾句,朱白羽將同來的劍客,俱都為銀鶴道人一一引見,這些人看來俱都文質彬彬,但無一不是名震一方的俠士,三言兩語,便談得十分投機。
右面五人,亦自齊聲笑道:「在那裡!」
卻一齊走到「繆文」身前,當頭一人,肩寬腰窄,錦衣華服,卻是那「鴛鴦雙劍」中的程楓。
「繆文」微微一笑,口中道:「程兄也在這裡。」
目光一掃,卻已將他身後的四人打量了一遍,只見這四人個俱是三十左右年紀,俱是藍袍黑履,腰中所懸,也一色都是烏鞘長劍,四人面上俱都面帶笑容,但目光中卻無一絲一毫笑意。
程楓哈哈笑道:「我算定繆兄不肯放過這場熱鬧,必定也要到杭州城來的。」
笑聲之中,「清風劍」朱白羽突地走到他身旁,朗聲道:「今日小弟作東,想請這位銀鶴道長去痛飲一番。」
程楓茫然一怔,但口中卻亦笑道:「好極好極,兩人俱是當代劍客,難得一聚。」
朱白羽笑道:「這位公子既與銀鶴道長同在一起,小弟怎能不請,小弟本來有心讓這位公子與各位多談兩句,但無奈酒癮發了,抱歉抱歉。」
他轉身向「繆文」一笑,銀鶴道人已是笑道:「繆兄,朱大俠如此盛意,何妨同去共飲幾杯。」
程楓還未答話,他身後的四個藍衣劍手已自面色微變,程楓雙眉微皺,道:「但小弟與繆兄多日未見,也想去痛飲一番……」
「繆文」微笑截口道:「如此說來,我與銀鶴道長只好分道揚鑣了。」
銀鶴道人微一沉吟,「清風劍」朱白羽己大笑道:「好好,分道揚鑣也好。」
不由分說,拉了「華山銀鶴」就走,走了幾步,方自輕輕道:「此人來歷不明,言語閃爍,必有一些不可告人的隱私,你我坦誠相交,放懷飲酒,少了此人也好。」
華山銀鶴雙眉一皺,但已被這一群豪爽灑脫的劍客擁了開去。
「繆文」與程楓並肩走下蘇堤,程楓雖然談笑風生,但卻始終未曾將那四個藍衣劍手為「繆文」引見。
這四人腳步輕靈,目中神光滿足,看來武功定必不弱,但以方才「清風劍」朱白羽見到他們時的神情看來,這四人卻又不似武林中的成名人物。
此刻這四人兩個走在「繆文」身前,另兩個卻走在「繆文」身後,四人雖已分做兩處,但腳步卻仍整齊劃一,一齊舉步,一齊落步,就彷彿旁邊有人在擊著節拍似的。
「繆文」目光轉處,心念亦在同時轉動,他心中雖已開始疑惑,但卻又極為放心,因為他深信這「鴛鴦雙劍」中的程楓,早已被自己打動。
穿過垂柳,下了蘇堤,湖光之中,便滿是山色。
將至岳王墳時,「繆文」朗聲笑道:「程兄,你看我等信步所至,居然走到這裡來了,這裡岳王墳上,最多有些祭酒,卻哪有酒家可供你我買醉?」
程楓哈哈笑道:「有的有的……」
笑聲未頓,四個藍衣劍手突然一齊拔出劍來。
「繆文」面色微變,沉聲道:「程兄,這是怎麼回事?」
心中卻不禁暗歎一聲,知道那「靈蛇」毛臬的確是個梟雄之才,短短三兩日功夫,又將程楓拉了過去,他卻不知道程楓生性本來就有如牆頭之草,見風便倒。
只見程楓面色一沉,冷冷道:「就是這麼回事。」
手掌一揮,四柄長劍忽然一齊刺向「繆文」身上。
「繆文」直到此刻,雖仍不肯在人前顯露武功,但這四柄鋒利的長劍,卻不容他再有選擇。
劍光繚繞中,「繆文」肩頭微聳,輕輕躍起。
只聽程楓仰天笑道:「好個不會武功的文弱書生,看來還是毛大哥勝人一籌。」
狂笑之聲,被嘶嘶的劍風,段段分割。
就在這剎那之間,這四個藍衣劍手,已一連攻出四七二十八劍,一劍接著一劍,二十八招宛如同時使出。
「繆文」袍袖拂動,身形微閃,每一劍都是點著他衣服削下去的,但卻沒有一劍沾著他的衣服。
這四個藍衣劍手面上雖仍不動聲色,但心中卻在暗暗吃驚,他們再也想不到這少年身形步法,竟是這般靈妙。
「繆文」心中又何嘗不在暗暗吃驚,這四個藍衣劍手劍勢之綿密,劍招之銳利,竟已出乎他意料之外。
程楓袖手而觀,三招一過,他目光便再也離不開繆文的身形。
他心中方在奇怪,怎地「繆文」直到此刻仍未還手,心念方轉,突聽「叮叮鐺鐺』一陣聲響,四個藍衣劍手中的長劍,竟一齊到了」繆文」的掌中。
「繆文」一掌握著四柄長劍的精鋼劍尖。
程楓心頭一震,那四個藍衣劍手更是驚得目瞪口呆,這四人俱是「靈蛇」毛臬近年來苦心培植的武功好手,終年不離毛臬的內宅,雖然在江湖中絕無名聲,但毛臬卻不時請一些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與之交手,結果證明了這二群藍衣劍手的武功,比之武林成名人物,並無遜色。
要知毛臬近年來名成利就,對於自己的生命,當真看得比什麼都重,他腦海中時時刻刻不能忘懷的就是十八年前深山中「仇獨」臨死前的面容,他培植這一群貼身的衛士劍手,為的只是在緊急關頭之用。
是以他將這一批藍衣劍手看得極重,而這一批藍衣劍手也深知自身的價值,哪知今日怎一出手,便遭慘敗!
「繆文」目光一掃,四下似無人影,他目光中突地泛出一陣殺機,手腕一抖,四柄長劍,一齊折斷,掌中的四段劍尖,突地閃電般飛出,四個藍衣劍手大驚之下還未升起閃避的念頭,這四段劍尖已自釘在他們的胸上。
四聲慘呼,一齊響起。
程楓面容慘白,吶吶道:「你……你……」
他見了「繆文」這種不可抗拒的神奇武功,心目中忽然想起一個人的影子,十餘年來,他一直不願想到這條人影,是以這人影在他心中已漸漸模糊。
而此刻這模糊的人影,竟在一霎間突地變礙十分清晰。
「繆文」緩緩移動著腳步,他每走一步,殘陽便似又黯了一分,遠處垂柳的影子,也淡淡地被融化在夜色中。
程楓的瞳仁漸漸放大,他心中的人影,似乎已與他眼前有的人影合二為一——那英俊的面容,那挺秀的身軀,還有嘴角所帶著的那一份淡淡的輕蔑與嘲弄,目光中所散發的那一種鋒利與蕭索……
陡然間這名揚天下的劍客,竟似失去了爭戰的勇氣,只是顫聲道:「你……你是……」
「繆文」面上又泛起了那輕蔑的微笑,冷冷道:「不錯,我是!」
程楓大喝一聲,嘶聲喊道:「仇……血還……血債……」
「繆文」冷冷道:「正是,血債血還!」
他此刻心中已被仇恨充滿,只覺心頭一陣陣熱血上湧,所有的計劃都在這奔騰的熱血中消失,他此刻只想以仇人的鮮血,來染紅自己的雙手。
程楓仍在顫抖著……
「繆文」腳步更近……
突地,劍光一閃,顫抖著的程楓,在剎那間拔劍、揮劍,一劍削向「繆文」的咽喉。這闖蕩江湖數十年的劍手,在這生死的關頭之中,再一次顯露出他的狡猾,以畏怯與顫抖,掩飾了他的動作,他要在對方全無防範之時,才肯拔劍動手。
經驗的堆積與劍法的老練,使得這一劍出奇的迅快而兇猛,只見劍光閃處,劍尖已到了「繆文」的咽喉。
「繆文」身軀一仰,寬大的袍袖,突地巨浪一般反捲上去,程楓劍勢一轉,斜斜一劍,疾削「繆文」的外肘。
這一劍部位更是刁鑽,攻的正是人類最弱之一環,世上任何人的手肘,都不能向外扭轉。
哪知「繆文」藏在他寬大袍裡的手臂,竟突破了這人類的弱點,程楓自覺,掌中一緊,劍尖已被對方捏住。
「叮」的一聲,長劍又斷,「繆文」目中神光暴現,就在程楓一驚之間,掌中半截斷劍,便已送入了程楓的胸膛。
一聲慘呼,鮮血飛激,有如沸水般滾熱的鮮血,沿著劍脊,流到「繆文」手上,他手上第一次染到鮮血,他第一次感覺到仇人的熱血流在自己掌上的滋味,他抬起手掌,鮮血在夜色中呈現著醜惡的紫色光芒。
他合上眼簾暗中低語:「爹爹,這是第一個……」
忽有一滴淚珠,滴在他滿染仇血的手掌上,原來復仇的滋味,竟也是如此辛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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