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劍 正文 第一三章
    笑聲未絕,繆文但覺心中思潮翻湧,手中的「金劍」,也緩緩垂了下去。

    那端木方正笑聲又自一頓,目光凝住繆文,緩緩說道:「在下自從那日於高、洪湖畔,暗睹兄台這俊面,不禁對兄台所作所為,既奇又佩,是以這數日以來,便無時無刻不在留意閣下的舉動,只見兄台年紀雖輕,行事卻極老到,就連『靈蛇』毛臬那種好狡之徒,都被兄台瞞在鼓裡,而且兄台對他雖具深仇,是以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些地方,固是稍過狠辣,但若論兄台所做所為,卻無一處有虧大節,在下一生雖少許人,但對兄台,卻是誠心攀交,兄台若認在下別有居心,那卻令在下失望得很了。」

    繆文抬目望去,只見這端木方正目光稜稜,正氣凜然,心中不禁大生感愧之意,長歎一聲,道:「在下的確對毛臬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縱然將之一刀殺卻,都不足以消去心頭之恨,是以正如兄台所說,有些地方不免稍嫌好狡狠辣——」他語聲一頓,目光中滿露恨意,慘痛的往事,又復湧上心頭,沉吟半晌,又道:「不是小可此刻不肯坦誠相告,卻是因著此事因果既深且廣,又極複雜,想兄台知我諒我,必也不會見怪的吧?」

    端木方正一笑道:「在下今夜深夜打擾,卻是為著一事。」

    繆文道:「但能相告,無不盡言。」

    「在下此數日以來,雖對兄台已多瞭解,但有一事,卻令在下反覆思之,亦不得其解。」

    他微微一頓,又道:「兄台那份『藏寶之圖』,想必得自那一代奇人『海天孤燕』,更又與那水上大豪『五湖龍王』龍老前輩存著極不尋常之關連,而兄台在那些鐵箱之中所裝之消息弩箭,卻與那數十年前飲譽天下的『聖手書生』淳於獨秀同出一轍,想這三位老前輩俱歸隱多時,卻不知兄台怎地能得到這三位老前輩的傳授,這倒確是異數了。」

    繆文微微一笑,道:「這三位老前輩此刻共隱於一海外孤島,小可幼遭孤露,便是多虧這三位恩師教養**的。」

    端木方正一拍前額,笑道:「難怪兄台年紀輕輕,身手卻恁地驚人,卻原來是出自這三位前輩異人的門下,這就難怪了。」繆文卻又笑道:「小可亦有一事想請教兄台。」

    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在下亦是知無不言。」

    繆文道:「不知兄台出於武當那位道長門下?」

    端木方正笑道:「小可本是一個書生,專好收集古書舊冊,甚至斷簡殘章,卻在無意之中,發現一本昔年武當一代劍豪的老前輩遺留下的武功秘瘦,那『藏寶之圖』,便也是附於其上。」

    繆文亦大笑道:「這就難怪了。」

    抬目一望,卻見這端木方正目中亦現出沉思之色,想是也在回憶什麼,暗道:「難道此人也有著什麼慘痛之往事不成?」

    只聽端木方正緩緩歎道:「十七年前,在下還是個貧苦書生時,一天緩步道上,卻見到一班強徒,飛騎官道,一言不合,便劫了小可故居城內『振武鏢局』的鏢,卻將銀子拋得一地,小可心中正自不懂,哪知卻有著背插長劍的道人,問我可要學武,又要將我收歸門下,我見這道人亦是和那班強徒一路,便斷然拒絕了。」他目光一抬,又道:「後來我知道那班強徒,便是以『靈蛇』毛臬為首,是以藝成之後,凡是與那姓毛的有關之鏢局所保之鏢,在下便動手劫來。」

    他仰天一笑:「這卻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哩!」

    兩人目光相對,不禁齊各撫掌而笑,繆文先前對這「金劍俠」雖然深具猜忌懷疑之心,但此刻卻已為之盡消,反生相惜之念。

    他自幼至長,生命中這一段最最歡樂的時日,都在一個方圓不過百十里的孤島上渡過,相處之人,非師即長,那些歸隱在孤島上的武林奇人,對他雖極親切愛護,但究竟年齡懸殊,何況這些武林奇人久已厭倦風塵,多年來的海外孤島歲月,更將他們陶冶得極為恬淡,他們雖對繆文極為愛護,但也不會放在表面上,是以繆文有生以來,可說是從未享受到友情的溫暖,再加以他志切深仇,心情便也未免失於偏激。

    而此刻他與這端木方正言笑相對,心中卻漸漸感受到「友情」兩字之意義,這卻是他有生以來所從未感受過的情感。

    風吹林木,籟然作響,兩人並肩而行,端木方正突地笑道:「此刻東方漸白,在下雖仍想與兄台盤桓些時,但亦知兄台不能再多逗留,來日方長,你我相見有期,只要兄台不嫌棄,小弟隨時可來尋訪兄台的,可是——」他微微一歎,又道:「兄台既是身懷深仇,就更須小心謹慎,那『靈蛇』毛臬陰沉好狡,城府極深,此刻表面看來,雖對兄台一無懷疑之念,但暗中卻未必如是,兄台天姿英發,便自古以來,英雄人物,未有不多情者,兄台對這『情,之一字,尤其要看得透些。」繆文心中一凜,誠聲道:『吾兄金言,小弟敢不從命。」心裡想起自己的爹爹和那石磷,又豈非都是為了「情」之一字,是以一個小年亡故,一個卻顛沛終生,不禁暗暗歎息一聲,目光抬處,只見這端木方正面上滿是誠摯之光,伸手緊緊一握自己的手腕,飄然而去。月漸西沉,星光已隱,曉風殘月,已有料峭之意,站在曉風裡,繆文出神地望著他的背影,呆呆地愕了半晌,覺得此人真是如天際神龍,夭矯來去,想到他臨去之際所說的話,一時之間,更是萬念俱生,不能自己。他仰視蒼穹,黯然低語道:「仇恕呀,仇恕,你名雖叫仇恕,父仇卻絕不可恕,但是你又怎能忘卻那一手將你撫養**的母親替你取這名字的用心呢?你若手刃了仇人,豈非要傷了你母親之心,你若不報此深仇,卻又怎對處起你爹爹的在天之靈?」

    他沉重地歎息一聲,又自黯然道:「蒼天呀蒼天,你能告訴我,該怎麼辦嗎?爹爹呀爹爹,我知道你是深愛著母親的,但我為著你,卻又不得不令母親傷心他狠狠一跺腳:「我不管你老人家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我知道你老人家是正直的,卑劣無恥的事,你老人家絕對不會做,無論是誰殺死了你老人家,我都要為你報仇,哪怕……哪怕那人是我媽媽的嫡親兄弟。」

    晨光微曦中,他急步走回宿遷城,心中已下了決心,無論任何一事都不能影響他,改變他離開那「海天孤島,時所立下的意念,那就是復仇,也許他不會親手殺死」靈蛇」毛臬,但他卻要使這名滿天下的武林梟雄,死在自己一手布下的羅網之中。

    他的身形是無比輕靈而迅快的,即使此刻已將近日出,但在這種微明的晨光之中,人們仍然無法辨清他的身形,縱然看到了,也會疑惑是自己眼花,因為很少有人會相信人類會有如此快的身法的。

    他盡了全力,希冀自己能在毛文琪一覺睡醒之前趕回去,方才和那端木方正的一夕暢談,此刻雖仍在他心中激盪不已,因為那逗起了他往事的思潮,也逗起了他對來日的憂鬱。

    凌晨的空氣,像被水洗過似的潮濕而清新,凌晨的城市,亦有如凌晨的空氣,這是江南的春天所通常有的好天氣。

    滑過無數屋脊,他回到客棧,掃目四望,他那間房的窗戶,仍像他掠出時一樣地敞開著,一切都沒有變動,四下是靜寂的,誰也不能發現他曾經離開過,他滿意地暗中微笑一下。微撩長衫,避免著衣袂可能起的風聲,像游魚般滑進了窗戶。

    但是……

    當他目光瞥人室內的那一剎那,他前進的身軀便陡然停頓了下來,只手一按窗梭,凌空一個翻身,因為他目光動處,竟發現一雙穿著粉底快靴的腳,高高翹起在那張木床的窗架上。

    年久失修的窗根,在他這全身真力猛一收撤的一按之下,發出「吱」的一響。

    靜寂的房間裡,也響起一陣輕微的笑聲,緩緩說道:「你回來了?」

    繆文心頭驀地一跳,倏然飄落在地上,只見窗口人影一花,一個懶散而瀟灑的身形,突地自窗口現出,面上仍自帶著淡淡的笑容,緩緩又道:「決進來吧,這裡再沒有別的人了。」

    繆文已經繃緊了的心弦,此刻為之一鬆,因為這身形並不是他所畏懼的,而是那在杭州一別,便無音訊的石磷!

    於是他亦自微微一笑,道:「石兄怎地來了?」提氣縱身,躍入窗內,回身將高高支起的窗戶放了下來,房間內便驟然一暗,那支蠟燭他方才掠出時雖仍是燃著的,但此刻卻早已燃滅了。他側目一顧石磷,心中暗忖:「他來時定必尚燃,那麼一定是他吹熄的了,奇怪的是他怎知道我住於此處,來此尋找於我,可是有何用意呢?」口中卻道:「小弟適才外出,以至石兄來此空候,實是抱歉得很。」舉手一讓,自己也坐到椅上,只聽鄰室一無聲息,那毛文琪想必睡得仍熟。

    石磷含笑坐到椅上,道:「古人秉燭夜遊,想不到仇兄亦有此雅興。只可惜小弟來遲一步,未能作仇兄之遊伴。」

    繆文面色一變,驀然從椅上站了起來,目光直視石磷,卻見石磷目光中熙熙和和,半點也沒有惡意,遂又長歎一聲,坐回椅上,道:「不錯,小弟正是姓仇,小弟早就知道是瞞不過石兄的了。」

    石磷微喟道:「其實兄台也毋庸相瞞於我,十七年前……」

    他沉重地歎息一聲,又道:「我與令堂大人本是知交,這十七年來我飄泊江湖,也無非是想知道你們的下落,想要知道你們是否平安,如今喜見你已長成,又如此英俊,我也高興得很,唉!十——七年的時日,彈指間過,我兩鬢漸斑,令堂大人想必也老了許多吧?」

    從窗底間映入的晨光,黯淡地映在這昔年的年輕名劍手身上。

    逝去的年華,往事的追憶,使得他面上慣有的笑容也為之消失,繆文喃喃道:「華發將斑,華發將斑……」目光一抬:「家母這些年來的確已老了,她老人家的頭髮不是將斑,而是全白了,唉!憂鬱的日子,一年比兩年還長,這是家母常說的話,石……石叔父,你說對嗎?」

    石磷緩緩點了點頭,目光沉重地留滯在灰黑色的地面上,道:「你還是叫我石兄的好……這些年來,我的生活像是已與往事脫了節,只有此刻,見著了你,往事雖然不堪回首,卻也容不得我不去想它了,老弟,令堂這些年來可還好吧?這些年來,你們是怎麼生活的呢?」

    他的目光始終在地面上留滑著,像是想從這灰黑的地面上,搜索出一些並不灰黑的東西。

    繆文垂著頭,沉吟著,但終於將他自己成長的地方說了出來,又道:「家母頭髮雖白了,但身體卻還健朗得很,她老人家有時候念及故人,也常想回來看看,但是……」

    石磷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若是她,我也不會回來的。」

    又道:「難怪你年紀雖輕,武功竟已如斯,原來你身受百十年來武林中最享盛名的幾位前輩異人的教誨,唉!十七年前,那時我血氣方剛,自命劍術己有小成,哪知在人家手下,連三招都未走滿。」

    他目光又一抬,直注到「繆文」面上,接道:「當時我若知道那兩位對你母親本是一番好意,這我再也不會出手了。」

    「繆文」黯然一笑,道:「那件事家母也曾對小侄說過。」

    石磷道:「你此次以『繆文,兩字為名,可有……」』繆文,接道:「小侄本名『仇恕』。這是家母替小侄起的名字,『繆文』兩字,不過是胡亂用用而已。」

    石磷目光一垂,低語道:「仇恕,仇恕……」突地朗聲道:「你可知道令堂以此二字取名的道理嗎?」

    仇恕雙目一張,目光中光采又復大露,卻聽石磷接著又道:「老弟,你年輕英發,正是人間的祥麟威鳳,以你的智慧武功,不難在人世間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若你以私仇為重,那你就錯了。」

    仇恕劍眉一軒,朗聲道:「父仇不共戴天,不報焉得為人子。」

    石磷歎道:「但是你可知道,你的仇家,卻是令堂的嫡親兄長,你如此做,豈非要傷了你母親的心?」

    仇恕長歎一聲,目光又緩緩垂了下去,沉聲道:「石叔父,家母常說芸芸天下,只有你老人家是她的知已,此刻我才知道這話果然不錯,她老人家始終將先父的事隱瞞著我,為的自然就是不願我復仇,但是……唉,任何事都絕不會永遠被隱藏的,先父的慘死,我既然知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唉!我縱然知道這樣會傷母親的心,但是——唉,父仇卻是非報不可的。」

    石磷突地冷笑一聲,道:「好個孝子,好個孝子!……」語聲突地一頓,長身而起,義道:「你母親懷胎十月,受盡困苦,養你育你,你卻不知孝母,只知孝父,還談什麼為人子之道,何況你那父親——哼哼!」

    仇恕劍眉一軒,怒道:「我父親又怎的?」

    石磷冷冷道:「你那父親麼——哼哼,不說也罷。」

    他與毛冰,自幼相處,鍾情極深,到後來一股相思,化為泡影,對那仇獨,自然難免妒恨,只是他生性豁達,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是以心中雖有妒恨,卻始終沒有將之現諸形色。

    直到此刻,多年的積憤,才使他說出此話來。仇恕一聽,自是大怒,甚至他那始終不動聲色的俊目,卻因憤怒而變得赤紅,猛地一拍桌子,怒視著石磷,沉聲道:「我父親可怎的?他老人家一生光明磊落,卻為小人們所算而死,石叔父,你與家母雖是知交,我仇恕也因之敬重你三分,但你言語之中,若再對先父有半分不敬,那麼——哼哼!就莫怪我姓仇的不知敬重尊長了。」

    石磷冷笑道:「好極,好極,我倒要看看你怎地——」目光一抬,只見仇恕目光之中,滿含怨毒之色,心中一動,突地想起以前那「仇先生」的一生行事,不禁暗歎一聲,中止住自己的話,暗忖道:「難道武林之中,又將出現一個行事莫測的魔頭嗎?」緩緩走到門口,卻又回轉身道:「你既如此,我也不再多說,只要你心中還有幾分記得你母親的養育之恩就是了。」

    仇恕冷冷道:「這個自然。」

    目光四掃,瞥見桌上放著的茶杯,伸手端了起來,石磷冷笑道:「你毋庸端茶,我本要走了,只是我卻要告訴你,以後夜間出去,先要熄滅燭火,關上門窗,若非我在你床上裝得鼻息沉沉,已然入睡的樣子,只怕隔壁的毛大小姐早已進來查看了。」

    仇恕心中暗道一聲,「慚愧。」口中卻仍然冷冷道:「有勞閣下操心。」

    石磷又自冷笑一聲,道:「我並無要你領情之意,你也毋庸謝我。」

    仇恕繼又道:「閣下要說的,只是這幾句話嗎?」

    石磷道:「還有一言要奉勸閣下,閣下以後要隱藏身世,還得再花些工夫,單說自己是百粵富商之子卻是萬萬行不通的。」袍袖一拂,緩步走到門口,哪知眼前人影一花,那仇恕已冷冷站在門前,沉聲道:「閣下說話,需得說得清楚些,話說一半就想走——」石磷冷笑接口道:「我若全說出來,只怕你要感謝於我。」

    仇恕鼻孔裡重重哼了一聲,石磷又道:『閣下雖是聰明人,別人卻也不是呆子,那靈蛇毛臬能有今日之地位,豈是幸致,你年紀輕輕,和那「八面玲瓏」胡之輝又素不相識,出手就是數十萬兩銀子,若再無此疑心——哼哼,那當真都是呆子了。」仇恕心中不禁又暗叫一聲:「慚愧。」口中卻冷笑道:「疑心又當怎地?」

    石磷暗中一笑,忖道:「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口中卻道:「疑心之下,就要探查,那『鐵騎神鞭,騎士,遍佈大河兩岸,長江南北,只要到粵東去稍一查問,便知道你這富商之子是冒牌的了。」仇恕心頭一跳,沉吟半晌,卻聽石磷又道:「只是那些『神鞭騎士』未到粵東,就被區區在下制死,閣下大可放心了。」語聲微頓,冷哼一聲,又道:「我如此做法,只是為了你那母親而已,你也毋庸感激於我——哼哼,若是為了你那父親的話,哼哼!我不說你心裡也清楚得很。」

    仇恕軒眉怒道:「你對我施恩三分,日後我必報你五分,只是你言語之中,若再對先父有不敬之處,那卻又當別論,莫怪我要……」

    話猶未了,門外突地傳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一面道:「你要幹什麼呀?那麼一清早,你跟誰發脾氣呀?」仇恕,石磷齊地一驚,只聽「篤篤」兩聲輕微的敲門聲,那嬌笑之聲又道:「我可以進來嗎?」仇恕腳步微錯,溜開五步,石磷卻搶步走到門前,拔開門閂,一面笑道:「是文琪姑娘嗎?你倒起來得早。」

    門外又是嬌聲一笑,道:「不早啦。」隨著笑語之聲,閃入一個炯娜的人影,石磷定睛一視,不禁連退三步,愕愕地望著這身材炯娜的女子,仇恕更是大奇:「她怎地會到這裡來?」

    那女子嬌笑不絕,眉目一瞟石磷,便電也似的轉到仇恕面上,笑道:「奇怪吧,會是我,不是你那文琪妹妹。」轉移蓮步,走到仇恕面前,又自笑道:「你瞧你,臉都氣白了,幹什麼呀,告訴我,是誰欺負了你,讓大姐姐給你出氣。」

    仇恕微一定神,心中閃電般轉了兩轉,面上亦堆上笑容,躬身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百步飛花林仙子,昨日一睹仙姿,原已再也難忘,哪知今日仙蹤蒞至,這真叫小可喜出望外了。」

    那嬌笑如鈴的「百步飛花」林琦箏又是「咯咯」一笑,輕輕伸出一雙白如玉蔥般的玉指來,在繆文額角一點,道:「我說小兄弟呀!你這張嘴可真甜,甜得教我這老姐姐都有些受不了啦。」尾音拖得長長的,就像是滲了糖的花生酥。

    仇恕微微一笑,又道:「不識林仙子之美者,是為無目也,小可此言,實是出自肺腑,林仙子若說小可僅是嘴甜故意恭維,那倒是冤枉好人了。」

    「百步飛花」林琦箏眼波一轉,嬌笑道:「你老姐姐老得都快掉了牙啦,還談什麼美不美哩,不過——」伸手一攏鬢髮,柳腰輕輕一搖:「武林中人倒是真有不少人說你老姐姐美的,我總是以為他們瞎恭維,今天你這麼一說呀——」她又輕輕一點仇恕額角:「我倒是真有點相信了。」

    石磷目光四轉,鼻孔中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走到門口,哪知身側突地香風嗖然,那「百步飛花」已俏生生地攔在身前,左手微曲,手背扶在柳腰之上,右手輕輕一指,嬌聲道:「你哼個什麼人,是不是看不慣什麼人呀?」目光越過石磷,瞟到仇恕身上,又道:「小兄弟,告訴我,剛才你是不是就是和他生氣來著。,』仇恕心中一轉,突地」哦」了一聲,搶步走了過來,道:「小可忘了給林仙子引見了,這位就是——」林琦箏「咯咯」笑道:「你不用引見,我早就知道他是誰了,這些年來,我常聽說武林中有個流浪劍客,是武當弟子,叫石磷,整天的在江湖中東飄西蕩,什麼事不也干,是個怪人,我一聽就覺得『石磷,這名字很熟,卻始終想不起是什麼人,今天一見,我才知道是他,多少年以前,我就在毛大哥家裡見過他的呀!」她掩口一笑:「那時候他整天地跟在我們毛大妹子身前身後亂轉,剛才我還以為你們在吵架哩,原來你們是朋友。」柳腰一折,退開一步:「那我就不攔您哪。」

    這「百步飛花」說起話來,媚眼如珠,但每一句話的尾音,卻又拖得長長的,還帶著一些輕微的顫抖,讓人聽了,就像是吃了三斤滲了糖的花生酥,甜得都快起膩了。

    但這些話聽在仇恕耳中,他心裡卻不禁為之砰地一動,忖道:「原來他和媽媽是……」

    抬眼一望石磷,只見他也正在望著自己,兩人目光相對,各各泛起一陣難言的滋味,不知是恨、是怒、抑或是分仲滿含溫情的情感。

    只見石磷又自長歎一聲,緩步走到門外。「成日東飄西蕩……什麼事也不干……身前身後亂轉……」這些話一句接著一句,不停地在他心中撞擊著,他只覺心中熱血沸騰,不能自己,暗自思忖:「我是個怪人嗎?」

    仇恕望著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目光轉處,卻見那「百步飛花」林琦箏婀娜地走到桌旁,伸出羅袖,輕輕在椅子上一拂,側身坐了下去,秋波四轉,嬌笑道:「小兄弟,你把門關起來,倒杯茶給大姐姐喝,陪你大姐姐聊聊天。」

    仇恕心中又閃電般轉了幾轉,嘴角便又泛出笑意,隨手帶上房門,一面喃喃著道:「不知道文琪醒了沒有,她若醒了,一定會過來的。」

    他的話像是喃喃自語,自己說給自己聽,其實卻是對這「百步飛花」說。

    林琦箏嬌聲一笑,道:「你看你,嘴裡一天到晚文琪文琪的,你就知道她醒了一定會過來的嗎?」玉手中方才拿起的空茶杯遞到仇恕手上。

    仇恕含笑接了過來,一面道:「文琪若醒了,想必是一定會過來的。」

    林琦箏秋波蕩漾,笑道:「想必是一定會過來,這只是你一個人在這裡想罷了,人家可不這麼想。」

    仇恕一愕,險些將茶杯裡的茶都倒得滿溢了出來,口中卻笑道:「那麼林仙子您又怎麼想呢?」

    林琦箏杏眼一瞟,故意嬌嗔道:「你再這麼林仙子林仙子地叫我,我什麼話都不告訴你了,讓你一個人去胡思亂想去。」

    仇恕笑道:「那麼我叫什麼,您才告訴我一些話呢?」

    林琦箏秋波又是一漾,櫻唇微微一抿,嬌笑道:「你……你就叫我…大姐姐,我麼……,就叫你小兄弟,這有多好,顯得又親近,又順口,不比那林仙子林仙子的好得多麼?」

    伸手接過了茶,淺淺啜了一口,晨光之中,她眼角雖然可看出一些魚紋,但那種嬌好的笑容,卻像是使得這已半老的徐娘,不但風韻猶存,而且媚艷之態也未稍減當年哩。

    她深深放下茶杯,「噗嗤」一笑,又道:「你別著急,讓大姐姐告訴你,你文琪妹妹醒了之後,不但沒有過來,而且早就走得不知到哪裡去了。」

    又輕輕搖了搖頭:「可憐,可憐!我們這位小兄弟,卻還在這裡苦苦的等著她哩,唉——我說文琪姑娘呀,你走了怎麼也不說一聲呀?」媚目流波,瞬也不瞬地望在仇恕面上。

    仇恕心中卻為之一驚!

    「她會早就走了,她會不通知我一聲就走了,這又是為著什麼呢?」搶步走到門口,想去看看,但心中一動,又自忖道:「這『百步飛花』想必不會騙我。」停下腳步,轉身走、前,心中疑雲大起,想來想去,又想不出那毛文琪為什麼會突地走了。

    這些天來,他確信她已墜入自己的情綱,而且墜得那麼深,這天真而純潔的女孩子,終日心中所想的,就是未來幸福的憧憬,她幾乎要不去見她師父而隨著自己。

    「但此刻她卻走了。」這是一件多麼令人驚愕的事,仇恕心中,只覺彷彿失落了什麼,一時之間,竟空虛得很。

    「未有所得,怎有所失?」他暗問著自己:「難道我曾覺得到過什麼,難道我己為我所得的東西而感到可貴,不然此刻我為什麼又會有失落了什麼的感覺呢?而且這份感覺是如此濃厚。」

    但他隨即又為自己辯護:「我這不過在奇怪罷了,呀……難道她是因為知道我在騙她,是以才走了的嗎?難道她已知道我是來尋仇的人?難道我之所以對她好,無非是為了想騙她的情感,來傷她父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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