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是多彩而絢麗的。
江南的秋天,卻也並不蕭索。
天高氣爽,沿運河至襪陵的官道上,塵土飛揚,結伙奔來一群快馬,馬口白沫橫飛,馬上的人卻是個個氣定神閒,像是並沒有將這長途的奔馳放在心上,但是奇怪的卻是馬上的人每一個都雙眉深鎖,每個人都彷彿有著很大的心事。
官道的行人遠遠地望見這一群快馬奔至,都趕緊躲開,詫異地相詢:「這一群人是什麼來路?」
皆因這一群騎士不但個個裝束詭異,而且有男有女,身上都帶著兵刃,在這文采風流的江南道上,顯得太過扎眼。
驀地,路的一端響起嘹亮的呼聲:「振武——揚威一一。」
聲響高遠而悠長,散佈在四野。
路上有的久走江湖的行人,一聽就知道這是江南最大的鏢局,江蘇鎮江府振武鏢局的趟子手在走縹時喊鏢的聲音。
馬上的騎士們略一回頭,仍然急馳向前,眼看就要闖入振武鏢局走鏢的隊伍。
於是有好事的路人都駐了腳,低聲地道:「有熱鬧瞧了。」
須知江湖上行道的,除非官府或是兵卒之外,就算是成群結隊的客商,若是見了走鏢的鏢隊,也多是遠遠避開,從來不會有人闖入鏢隊的,這一來固然是行路的人誰也不願意添麻煩、多事,二來也是鏢局在當時的勢力太大,衝散了他們的鏢,即是犯了他們的大忌,非要和你見個真章不可。
這些快馬騎士,看上去固然是有些斤兩,但振武鏢局的總鏢頭飛虹劍屠夢平,在江南也是素稱扎手的人物,手下的鏢師們,也都是桀傲不馴的角色,怎會容得別人闖散自家的鏢隊。
是以那些久走江湖的路人們,都知道這一定有熱鬧好看了,事不關已,又都知道亂事不會波及到自己頭上,大家也都樂得看個熱鬧。
哪知事情大謬不然——。
那群健馬,馬不停蹄,風馳電掣般奔了過來。
振武鏢局的趟子手看見了,果然氣往上撞,眉一豎,眼一瞪,就準備破口大罵。
鐵叫於小沈,是振武鏢局最得力的趟子手,往日火氣最大,今日見了有人闖隊,暗罵:「這群鳥蛋,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兩片薄嘴唇一掀,破口道:「相好的——」眼角一飄,見第一、二匹馬上騎士的臉孔,凜然一驚,趕緊將下面的話,嚥了回肚裡。
他一縮脖,暗自稱幸:「還算我姓沈的福大造化大,總算認得這幾位主兒,嘿!我這要是一罵呀,我小沈的樂子就大了。」他是北方人,雖然久居江南,語聲裡仍不脫北方味兒。
另一個趟子手大約見得還不廣,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了出來:「龜孫子,走路沒有帶著眼睛呀!」
話還沒有罵完,被對面馬上的騎士,馬鞭一抽,竟將自己從馬鞍上直飛了出去,「吧」地一聲,重重地摔在路旁的亂草裡。
鏢隊微亂。
那群快馬也當然被阻,馬上的人個個鐵青著臉,冷眼望著鏢局裡的鏢伙,趟子手們忙亂,喝罵,有的已經要抄傢伙動手了。
鐵叫子小沈定了定神,兩雙烏光溜溜的小眼睛,再在那群快馬上的騎士身上打了一轉。
他忍不住嚥了一口吐沫,暗自擦汗,忖道:「乖乖,原來全來了呀!」
鏢局裡的趟子手以及鏢伙們,個個都將兵刃抄在手上。
有的圈馬回馳,準備去報告這次押鏢的師傅,小喪門劉定國,神鏢客錢宗淵,其實他們幹這行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焉有看不出這一群人難纏的道理,只是他們還不知道這群人究竟是誰罷了。
鏢車一行十餘輛,顯見得這趟他們保的定是重鏢,鏢伙們更緊張,生怕這群人是來劫鏢。
「但是又有誰會在光大化日之下,行人眾多的道上明目張膽地劫鏢呢?」
鏢局裡的鏢伙們,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有一番混戰,趟子手鐵叫子小沈一看事情不妙,急得高聲喊道:「哥兒們,快別動手。」
鏢伙們一愕,方自錯疑平日火暴火燎的小沈今天怎他說出了這等話來,鐵叫子小沈已連著喊道:「這幾位就是『七劍三鞭』。」
這可真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七劍三鞭在江湖上聲名顯赫,振武鏢局的總鏢頭飛虹劍屠夢平,也是「七劍三鞭」裡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的親傳弟子,振武鏢局得以立足江南,多多少少也沾了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的光。
振武鏢局的鏢伙們一聽到七劍三鞭四個字,隨時準備持胳膊打架的盛氣,不由收得乾乾淨淨,這幾乎是一種近於本能的舉止,當人們聽了一件足以令他驚錯的事時,大半會有這種現象發生。
一瞬間,空氣像是突然凝結了,只有馬匹在不安地移動時所發出的蹄聲,敲打著人們本來已經非常緊張的心。
七劍三鞭仍然是個個面如凝霜,鐵叫子小沈看看第一匹馬上揮鞭摔人的騎士,也就是浙江大豪靈蛇毛臬的那種冷冰冰的面容,心裡覺得一股冷氣直往上冒,悄悄地將馬往外圈,這件事他定不下任何主意,只有去請示押鏢的鏢師了。
原來押鏢的鏢師小喪門劉定國,神鏢客錢宗淵,平日架子甚大,再者也是仗著振武鏢局在江南一帶所樹立的聲威,絕對知道不會有人劫鏢。
因此他們居然遠走在後面,對這十幾輛鏢車,簡直有點不聞不問的,此刻聽了有人來闖鏢隊,像是要劫鏢似的,兩人這才著慌,一緊馬韁,飛快地趕到前面來。
於是鏢局的鏢伙們這才鬆了一口氣,有的甚至遠遠地站了開去。神鏢客錢宗淵來自關外,騎在馬背上總比別人要高出半個頭,威風凜凜地,倒也像是條漢子,看到鏢伙們往後退,氣得大罵道:「媽拉個巴子,你們往後退個什麼勁兒?」眼神往對面的騎士一掃,他久走江湖,別人不說,就在江蘇隔壁的浙江省的靈蛇毛臬,他當然認得,不由得頭皮發麻,坐在馬上昂藏身軀,也像是突然矮了兩寸。
「怎地是這位主兒?」他暗忖道,回頭一望,看到小喪門也是驚疑滿面,原來小喪門走江湖的日子更長,「七劍三鞭」他倒認九位。
「怎地這幾位會聚到一塊兒來了?」小喪門暗暗吃驚,趕緊翻身下馬,抱拳拱手道:「前輩們怎地今日有興遊俠到江南來?」
他驅開了還站在路當中的鏢伙,拉開了大車,在道當中讓出了一條寬寬的路來,口裡陪著笑道:「晚輩待命在身,路途中也不便招待前輩一一」靈蛇毛臬陰淒淒的一聲冷笑,說道:「誰要你招待呀?」
小喪門一愕:「怎地他今日的神色不對勁?」他錯愕地在心裡思忖著,再一看另八人的臉色,心裡更是打鼓:「怎地這幾位今天看起來全不對,簡直有點兒像來生事尋仇的樣子,可是我們鏢局並沒有得罪他們呀!我們屠總鏢頭說起來跟他們還是一家人呢。」
他的猜測可還真沒有離譜,七劍三鞭裡的靈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百步飛花林琦箏,鴛鴦雙劍,左手神劍以及河朔雙劍等人,此番邀結前來,果真是為了尋仇生事的。
熊耳山畔,七劍三鞭圍殲仇獨得手,山林突傳冷語,仇獨殘骸頓失,馬屍上卻留下以血還血的驚語,這九個武林中的魁首,全都一意認為這些事是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所為的。
於是青萍劍成了七劍三鞭中另九人的共同的敵人,靈蛇毛臬更是罵口不絕,巴山劍客柳復明雖然和青萍劍是多年之交,心裡也不免對青萍劍很不滿,認為他這事未免做得有違道義。
若以情理而論,這「以血還血」幾個字,果真是青萍劍所寫的話,那麼這江南大俠的所作所為,也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因為這事的倡導者,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呀!而以當時的情況而論,也實以他的可能性能最大,等到巴山劍客等確實地打聽出仇獨的殘骸果然是在青萍劍之處,他們心中自然更無疑念了。
可是他們哪裡知道此事其實另有文章,其中的奧妙,又豈是他們所能料想的呢?
於是靈蛇毛臬,百步飛花,河朔雙劍等,率先在江湖上散佈了流言,說青萍劍宋令公表面上雖然做出仁義道德的面孔,其實卻和仇獨是一丘之貉,並且公然取出仇獨的殘骨,傳視江湖,說仇獨已然喪身,第二個就要輪到青萍劍了。
仇獨被殺,這消息是的確使得武林震驚的,須知仇獨在當日武林中的地位,是無與倫比的,這麼一來靈蛇毛臬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也就更提高了,令武林同道不解的是,素得人望的江南大俠宋令公,怎會和江湖中的魔星仇獨是一路的呢?
但是靈蛇毛臬對人說得活靈活現,又似乎不容懷疑。
江湖自然是傳說紛紛,等到這件事傳到江南時,靈蛇毛臬已定下毒計,要南下秣陵,圍殲青萍劍,要使得他在江湖上無法立足,還要令他家敗人亡,其實他們如此做的用意,還不是為了懼怕日後的報復,「以血還血」這四個字,使得這些個目無餘子的武林高手們,食不安味,寢不安枕了。
這件事的始未,小喪門劉定國自然不會知道,他慇勤而恭謹地回著話,生伯使得這些武林高手動怒,但是他在用心機,人家全不賣這個帳。
他心裡雖然已開始不安,但還並不十分驚慌,因為他知道這些人縱然發怒,但卻絕不會動手劫鏢,以這些人在武林中的地位,最多不過給他一個難堪而已,這種難堪,他也自信可以忍受的。
「你們的總鏢頭可是叫飛虹劍的吧!」靈蛇毛臬不屑地打量著小喪門和神鏢客,傲然地問著話。
七星鞭杜仲奇在旁邊接口道:「飛虹劍屠夢平可就是青萍劍宋老兒的徒弟?」
小喪門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意味,巴結他說道:「是,是,我們總鏢頭的師傅就是江南大俠宋老前輩,你老可認識他老人家?」
小喪門劉定國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無法和七劍三鞭相比,是以他無可奈何地自己委曲著自己,冀求將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很好。
靈蛇毛臬突然高聲仰天而號,號聲的刺耳,簡直是難以形容的。
小喪門劉定國全然愕住了,神鏢客也不禁用詫異的目光望著這名滿江湖的武林豪客。
號聲突然中斷,靈蛇毛臬尖刻他說道:「好極了!好極了!」
回過頭去,朝始終沉默著的其他八人一揮手,道:「各位,看小弟給這些人一個教訓。」自從熊耳山畔一役之後,靈蛇毛臬無形中成了七劍三鞭的魁首,巴山劍客柳復明反而退居其後了。
語聲方住,靈蛇毛臬腕翻處,在極快的一剎那裡,已將腰中的軟鞭撤在掌中,伸縮之間,鞭梢所帶起的風聲,呼嘯作響。
小喪門劉定國,神鏢客錢宗淵俱各一驚,他們再也料想不到靈蛇毛臬會撤兵刃動手,劉定國在刀口討生活已不止一年,遇上這種事,倒還沉得住氣,間道:「毛大俠,這是幹什麼?」說話也有些不自然的味道了。
靈蛇毛臬面如寒冰,腕時微一曲伸,長鞭倏然而出「神蚊出雲」,鞭梢筆直地點向小喪門劉定國的右胸的「期門重穴」。
小喪門大驚,往後急仰,仗著他已下了馬,身形較為靈活,躲開此招,並未顯得太過吃力,心中方自暗忖:「靈蛇不過如此。」
哪知他念頭尚未轉完,鞭影如絲,又到自己頭上,他更吃驚,身形向左急轉,哪知那長鞭卻像長了眼睛,鞭招突然一彎,小喪門只覺脅下一麻,耳畔聽得靈蛇毛臬的冷哼,人已經虛軟地倒在地上。
神鏢客錢宗淵厲吒一聲,猛一揚腕,三道鏢光,在同一時刻裡電閃而出,這「一手三鏢」本是神鏢客錢宗淵揚名江湖的絕技,對方的上中下三路,幾乎都在他的鏢光籠罩之內。
神鏢客憑著這「一手三鏢」倒也的確闖過不少風險,哪知此刻遇見了靈蛇毛臬,卻宛如兒戲了。
靈蛇毛臬長鞭揮動,一招「如蛆附骨」,傷了小喪門,頭也不回,反手一鞭,將神鏢客錢宗淵仗以成名的三鏢,輕易地擊落在地上。鏢局裡的鏢伙們看到鏢師被傷,頓時大亂,路旁的行人也料不到真會動手傷人,而且傷的還是振武鏢局的鏢師,有些怕事的腳底揩油,早已溜之大吉了。人聲雜亂馬聲長嘶,道路也為之阻塞,靈蛇毛臬做然四顧,忽地縱馬前馳,神鏢客橫馬想攔住他,靈蛇冷笑揮鞭,口裡喝罵道:「你找死!」
掌中長鞭斜掠,在中途忽然變了方向,改掠為點,招式之詫異,使得在武功上並沒有多大根基的錢宗淵慌亂失措,甩蹬下馬,想避開此招,但以他這種身手,想避開靈蛇毛臬的招式,還差得很遠呢。
他坐下的馬,也受到驚嚇,發狂奔去,神鏢客錢宗淵的左腳,還在馬蹬上,被馬拖出去很遠,地上的砂石,擦得他全身幾無一處完膚,神鏢客一身耿直,卻落得這般下場。
靈蛇毛臬照面都沒有斜一下,身形忽然離鞍而起,蝙蝠般地飛掠而過,在第一輛鏢車上落了下來,口中喝一聲,左掌立掌如刀,氣貫掌緣,唰的一掌,將大車上木製的銀鞘,劈得片片飛舞,銀鞘裡五十兩一錠的官寶,「嘩然」一聲滾落在地上。
日光未落,照在這些銀錠上,發出一種令人神蕩心眩的光亮。
靈蛇毛臬屹然站在車上,怪笑著說迫:「這些銀子全是你們的了,誰要的,儘管拿好了。」眼神四掃,望著那些兩眼發直的鏢伙,腳夫,以及站在路旁仍在看熱鬧的人。
巴山劍客微一皺眉,朗聲道:「毛賢弟切莫造次。」他實在不願自己被牽入這件事的漩渦中,但他素性無為,也沒有方法阻止。
「柳道長!」靈蛇毛臬得意他說:「你看我的吧!」
身形動處,又掠到第二輛大車上,照方抓藥,沒有多大會功夫,十幾輛大車裡的十多萬兩銀子,全被劈落到地上。
但見銀光燦然,耀目生花,這種景象的確是難以描述的。
靈蛇毛臬高聲道:「拿呀!拿呀!這些銀子全是你們的了。」長鞭揮動,將地上的銀錠擊得四下飛舞,有的甚至落到路邊的野草裡去了。
財帛之能打動人心,這種力量的確是無法抗拒的,鏢局裡的鏢伙,腳夫們一生中幾曾見過這許多銀子,雖然也明知這些銀子是拿不得的,但在這種力量的誘惑下,不禁全然失去了理性,再也顧不得一切,連滾帶爬地彎下腰,盡自己最大的可能來拾取銀錠。
靈蛇毛臬得意地大笑著,看著人們暴露出人性的弱點,他認為是最令他興奮的事。
他揮動著長鞭,在空中擊得「叭,叭」作響。
已經拿到了銀子的鏢伙,腳夫們,像是一隻隻偷了人家蘿蔔的兔子,四下奔逃著,路旁的行人看的如此,也禁不住想去分得一杯酒,前湧後仆地奔上去,霎眼間,景象更亂,又像是一群在搶著人家扔下的骨頭的野狗。
巴山劍客柳復明緊皺著眉,長歎著,哀悼著人性的卑下。
他眼光一瞬,忽然看到一個穿著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的少年文士,動也不動地站在混亂的人群裡,對腳下的銀錠,連望都不望一眼,似乎將這些阿堵物,看得不屑一顧,風度清標,在這人群中,卓然而立,宛如雞群中的仙鶴。
巴山劍客柳復明心裡一動,勒轉馬頭,走了過去,朝那年青文士道:「閣下豈無意於財帛乎?」他胸中積墨甚多,對這少年文士說起活來,也不自覺地文縐縐的。
那年青文士一愕,隨即正容道:「臨財毋苟得,小子雖然無才無能,對聖人的遺訓,卻是時刻不敢忘懷的。」
巴山劍客柳復明暗地點頭稱讚,悅色道:「閣下倒的確是雅人。」他朝那少年文士身上破舊的衣服看了一眼,忽然說道:「貧道有句失禮的話。」
他頓了頓,又道:「閣下清標豐逸,的確是人中之龍,如能學武,定必大成,閣下如果有意的話,貧道倒可為閣下覓名師。好男兒立身當自強,終日埋沒在舊書中,豈不是大大地可惜了?」
那少年文士微一沉吟,目光在巴山劍客身上一瞟,朗聲道:「道長言之有理,小子本應從命,但小子家有高堂,親命不令遠離。」
他雙目一張,正氣凜然,接著又說:「何況學書既成,學劍也還不晚,在小子讀書未成的時候,別的事還談不到呢。」
巴山劍客柳復明不住點首,他對這正氣凜然的年輕人,心中確實喜愛已極,有心將他收歸自己門下,但此刻聽了人家的話,心中雖然覺得有些可惜,但卻也不能勉強人家。
於是他和言悅色地朝少年文士笑道:「人各有志,貧道也不能相強,他日有緣,還當再見,今日麼……」
話未說完,靈蛇毛臬忽地掠來,笑道:「柳道長,今日之事,你看還算痛快吧!」一眼看到那少年文士,不禁問道:「這位是誰?」
那少年文士厭惡地望了他一眼,眉心微皺,兩眉之間,現出一道很深的皺紋,朝巴山劍客一拱手,轉身走了。
巴山劍客微笑一笑,支吾他說道:「這是個故人之子,想不到現在長得這麼大了。」
靈蛇毛桌雖然有些懷疑,但是卻也並未完全放在心上。
靈蛇毛臬興高采烈地誇耀著自己的行為。他本不是一個喜歡誇耀自己的人物,因為他是陰沉的人,但此刻他被方纔所發生的事深深地興奮著,因此態度也不免有些失常了。
這正如一個愛酒的人,在喝了足量的佳釀之後的心情一樣。
巴山劍客淡淡地敷衍著,看到路上所剩下的,只有小喪門軟癱在地上的身軀了。
那就是說地上的銀子,已被人拿得乾乾淨淨,而拿了銀子的人,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巴山劍客不禁感慨地微笑著,勒轉馬,笑道:「我們該走了吧。」
「這種是非之地,我看還是愈早離開愈好。」一字劍程楓望了地上殘破的銀鞘一眼,非常世故地接下來說道:「我們在江南人地生疏,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能夠避免還是避免的好。」
鴛鴦雙劍久居陝甘,江南一帶,倒的確沒有來過兩趟。
靈蛇毛臬志得意滿他說道:「對,對,我們也該走了。」他走過去,朝仍倒臥在地上的小喪門劉定國踢了兩腳。
劉定國悠悠醒了過來,他方才穴道被閉,此刻才解了過來,重重呼吸了一口,喉嚨間像是塞滿了痰,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張眼一看,卻見靈蛇毛臬正帶著奇異的笑容望著他。
他掙扎著爬廠起來,略為活動了一下,四肢方能運轉,靈蛇毛臬一長身,左臂如封似閉,右掌的軟鞭圈做一轉,橫掃他的面門。
小喪門驚弓之鳥,剛剛定了定神,此刻又被駭出一身冷汗來,竟連武功,都像是全忘記了。
他錯步,拗腰,鼻端尖風方過,腳下一軟,又被靈蛇毛臬絆了一跤,居然跌坐在地上,連爬都爬不起來了。
靈蛇毛臬臉孔一板,面上立刻換了一種神色,厲聲道:「青萍劍宋令公現在還在不在南京?快說!」
巴山劍客歎了一口氣,暗忖:「此人真的心狠手辣,居然想趕盡殺絕了。」
小喪門略一遲疑,靈蛇毛臬鞭梢忽然電射而出,極快地在他臉上留下一道血槽,他劇痛難忍,堂堂昂藏七尺之軀,竟痛得流下淚來。
「快說!」靈蛇毛臬催促著,眼中的凶光,連巴山劍客見了,都有些驚慄的感覺。其實到目前為止,小喪門劉定國還不知道他們究竟為會何苦苦尋訪青萍劍,在路上公然攔截,劫車的原因,他也並不知道。
他並沒有將這事看得很嚴重,竟說道:「宋老前輩隱居多年,上月出山一次,此刻想必也回來了,他老人家並不時常出去的。」
他再也沒有想到,靈蛇毛臬追尋青萍劍的的企圖,幾乎是慘絕人寰的。
靈蛇毛臬得到了青萍劍宋令公的確訊,兼程而奔,黃昏過後,他們一行九人,便已到了江南首善之區的秣陵府。
入水西門,直奔秦淮河畔的夫子廟,風塵僕僕,面寒如水的這一行九人,與這金粉笙歌的銷金之窟,更是顯得極不調和。
他們看起來,也是在極力收斂自己的行藏,也不願顯得大過特殊,這並不是說他們對任何人有什麼懼怕,而僅不過是人類一種很自然的心理罷了。
夫子廟一帶,茶樓酒館也很多,這一行九人也知道自家的行藏太過扎目,幾人一商議,分做了三撥:鴛鴦雙劍,帶百步飛花是到街盡頭的老正興,靈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以及子母雙飛左手神劍丁衣,是到街南端的醉月樓。
巴山劍客柳復明卻和受了傷,仍未痊癒的汪一鵬以及汪一鳴昆仲一齊跑到香積廚去吃素菜。
幾人這麼一分散開,目標果然減少了許多,反正這幾家酒樓彼此相隔很近,若出了事情,聲息也不難相通,何況他們也根本不在乎出任何事呢。
巴山劍客一領道袍,背後卻斜背著長劍,打扮得非道非俗,汪一鵬受了傷,右臂夾著兩塊木塊,吊在身前,連動都動不了一下,這兩人本該是這群人裡最搶眼的人物了。
哪知夫子廟一帶,龍蛇混雜,三教九流千奇百怪,什麼樣的人都有,根本沒有將他們當做一回事看,巴山劍客暗自生笑:「看起來,我們倒多慮了。」
香積廚是一家很精緻的素菜館,可是裡面的菜據說全是用雞湯火腿煮成的,大家眼不見為淨,誰也沒有去深究。
用雞湯火腿煮的素菜,口味自然好,因此香積廚的生意也不錯,樓上樓下倒也坐了不少人,香積廚有一個特色,就是特別乾淨,柳復明旅途勞頓,驟然得到恁地好去處,淨了淨面漱了漱口,往精緻小巧的紫竹椅上一坐,的確舒服得很。
汪一鳴坐在巴山劍客對面,舉起茶杯來,正想喝下,忽然看到巴山劍客面容驟變,忙也一回頭,卻看見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正含著笑容朝裡面走過來,雖然在他看來,那笑容是極為勉強的。
任何人的心情,恐怕都不會比巴山劍客此刻的更複雜了,他和青萍劍宋令公本是至交,他們相交了多年,都是以道義為先,此刻他看到青萍劍瘦長的身材,清灌的面容,以及兩鬢微微斑白的頭髮,腦中靈蛇毛臬的毒辣手段,又泛了起來,使這位素性平和,最無主見的玄門劍客,一時竟楞住了。
此刻也不過是戌時方過,距離靈蛇毛臬所計劃的對青萍劍滅絕滿門的時間,還差著好幾個時辰,巴山劍客一瞬目,看到江氏昆仲面上的神色,也是陰暗不定的,心裡忽然動了一動。
青萍劍宋令公已含笑走了過來,他彷彿什麼也不知道,筆直地走到巴山劍客的座位旁,朗聲笑道:「真是巧遇,真是巧遇,小弟足不出戶已有多日,想不到一出來就遇上了閣下幾位。」
這聲音,這笑貌,都是巴山劍客所熟悉的,他心裡一陣黯然,對自己所作所為,突然有了一種自責和不安的感覺。
這種感覺,也不是青萍劍宋令公所能注意得到的,他毫無拘束地坐了下來,和河朔雙劍以及巴山劍客隨意笑談著,一點也不知道這面前的三個人竟是專程到這來取他性命的。
千萬種感慨,在巴山劍客腦海裡閃過,最後只剩下一種,在他腦海裡反覆不去。
「告訴他,讓他在這幾個時辰裡乘隙逃走。」他望了望河朔雙劍,看到他們臉上,也有著慚愧的神色,連說話時的態度都顯得那麼不自然了。
「但是,我該怎麼說呢?」巴山劍客心中,仍然是舉棋不定的。
他們四個人表面雖是在談笑著,一絲也看不出不對的神色來,可是若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竟複雜至斯,也會感覺到這種場面的尷尬,幾乎是令人難以忍受的。
尤其是巴山劍客柳復明,他專程而來江南,就是為了除去此人,可是見了青萍劍的面,他卻不得不敘舊,談天,這並不是敷衍,而是一種出乎本性的情感的流露,但這情況豈不是太奇異了嗎?
終於,已山劍客立下了決定的意念,為著友情,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立下如此艱巨的決心,也是第一次有了個奸詭的計劃。
他再望了河朔雙劍一眼,看到了汪一鳴的手,正不安地在自己下頷上移動著,汪一鵬則用左手拿著筷子,輕輕地敲著醬油碟子的邊沿,但是有一個事是可以確信的,那就是他們面上的羞愧之色,已遠不及方才青萍劍走入時的濃厚了。
汪一鳴在桌子下面抬腳,悄悄踢了巴山劍客一下,嘴裡卻在和青萍劍宋令公扯不著邊際的話,但已可聽出那是在敷衍著的了。
巴山劍客再一次下了決心,不經意地站了起來,緩緩繞到河朔雙劍的身後,兩隻手縮在寬大的道袍袖裡,卻已力貫指尖了。
河朔雙劍不疑有他,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巴山劍客環顧四面的酒客,然後走近一無所覺的汪氏昆仲,兩隻縮在道袍裡的手,緩緩拍向汪氏昆仲兩人毫未設防的背上。
這時若是汪氏昆仲中有一個偶一回身,那麼情況也許就會完全改變了。
因為巴山劍客所立下的決心,並非是完全不可動搖的。
青萍劍宋令公坐在汪一鵬的對面,這是一張並不太大的小圓桌子,兩人坐在一起,那種角度遠不如坐八仙桌子大。
是以巴山劍客此刻所站的地勢,是汪氏昆仲不回身絕難看到的,而青萍劍一抬頭,卻正好看他帶著一臉奇怪的表情,站在河朔雙劍的身後,他方自覺得有些奇怪。
在手指將要觸及汪氏昆仲身體的那一刻,巴山劍客突然加快了速度,駢指如風,左指點在汪一嗚的右肩井穴上,右指點向汪一鵬左肩真穴上,在他兩人穴道被閉,將倒未倒的這一剎那,巴山劍客倏地兩肘下沉,以精妙的內家真力,穩住汪氏昆仲將要倒下的身軀,「砰」地一聲,汪一鵬左手的竹筷,落在桌上,他兩人的頭,也向前虛軟地搭下。
若非留意的人,是絕難發現這一招,青萍劍也是出乎意外,「噢」了一聲,驚異地站了起來,巴山劍客趕緊以目示意,口中說道:「令公兄,汪氏昆仲大約是病了。」他又以眼色阻住青萍劍的發問,趕緊以目示意,口中說道:「我們先扶他兩兄弟回去找個大夫再說。」
青萍劍不禁更為懷疑,但他知道巴山劍客的這一個舉動,絕不會無由而發的,勉強忍住心裡的疑竇,隨手掏出一錠銀子,拋在桌上,和巴山劍客扶著汪氏昆仲,走了出去。
其餘的吃客,當然都以詫異的眼光望著他們,但青萍劍宋令公在江陵府可稱是婦孺皆知的人物,是以也沒有人懷疑到其他的事上面去。
走出香積廚,是一條非常熱鬧的街道,巴山劍客扶著汪一鵬,慌張地左右回顧,在人從中急速地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青萍劍再忍不住心中的層層疑雲,脫口問道:「柳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巴山劍客一擺手,道:「慢慢再說,先出城要緊。」青萍劍疑雲更甚,往前又走了兩步,招手喚了一輛停留在酒樓門口的馬車,將汪氏昆仲扶了進去。
那車伕本也認得這位江南大俠,巴結地問道:「你家要到哪塊去?」宋令公道:「水西門外。」
車伕滿臉堆歡,一面回身關好車門,一面揮動著馬鞭,道:「你家興趣真好。」口中呼哨一聲,皮製的馬鞭「吧噠」一響,馬車緩緩出城而去。
到了車廂裡,巴山劍客面上的神色,才略為鬆弛一些,才歎了一口氣,悄聲向青萍劍道:「我說宋兄,你也未免太大意了。」他緩了口氣,又道:「從此處出城要多少時間?」
青萍劍道:「很快,柳兄,這到底——」他方自要問及心中所疑之事,卻又被巴山劍客另一一句突兀的話打斷了話頭。
「宋兄家裡可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沒有?」巴山劍客突然問道。
青萍劍又一楞,暗忖:「怎地他今日盡做些無頭無尾的事,說些無頭無尾的話?」轉臉一看,卻見巴山劍客臉上的神色甚是慎重,遂道:「小弟家裡大半是些近親,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事。」
巴山劍客柳復明一鬆氣,道:「這樣還好——」青萍劍忍不住心裡的疑團,再次扭轉話題,問道:「柳兄,今日到底是怎麼回事?」
巴山劍客長歎了口氣,遂將事情的始未,源源本本說了出來。
車廂裡沉默了許久,除了轔轔的車聲之外,巴山劍客和青萍劍宋令公沒有說話,河畔絲竹之聲盈耳,青萍劍探首外望,秦淮河畔,月色甚美,將秦淮煙水倒映得直如仙境。
「事已至此一一」青萍劍幽然歎道,心中真是感慨萬千。
巴山劍客接口道:「事已至此,我看別無他法了,宋兄你我都已屆花甲之齡,少年時的意氣,我看也該消磨殆盡了,又何苦再和他們去爭一日之短長!」唏噓感歎,英雄垂暮之情,油然現於言表。
青萍劍雙掌猛一擊膝,怒道:「我就偏不服老,我倒要看看,靈蛇毛臬那班人有多大道行?」他哼了一聲,接口道:「何況是在秣陵,柳兄,你且置身事外,小弟倒要和他周旋周旋。」
巴山劍客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宋兄這又何苦,如此一來,武林中不免又要生出多少事端了。」他推開車窗,月色從窗口照了進來,繁星滿天,四野寂然,馬車早已出了城外了。
兩人心事重重,又沉默了許久,巴山劍客道:「我倆足跡雖已可說遍及海內了,只是塞外卻始終未曾去過,小弟早就有意去領略領略那大漠風光,宋兄,你是否有興陪小弟一行呢?」
青萍劍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遠遠突然傳來一聲夜鳥的哀鳴,有風吹過,吹得巴山劍客頰下的鬚髯,微微飄動。
就著月色一看,巴山劍客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
「我們全老了!」青萍劍暗歎著,一腔雄心壯志,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開始有些後悔,後悔他不該參與熊耳山那一次事。
「唉!事過境遷,還想它作什麼?」他黯然自語道。
巴山劍客亦在沉思,聞言抬頭間道:「宋兄在說什麼?」
青萍劍一笑,展顏道:「我在說日後你我老兄弟暢遊大漠風光,該是何等有趣。」
巴山劍客瞭解地一笑,突然道:「這姓汪的兩個小子怎麼辦?,,青萍劍一皺眉,道:「推他下車就完了,反正再過幾個時辰,他們穴道一解,難道自己還走不回去嗎?」
柳復明笑道:「對!」隨手就推開車門,輕輕一推,「噗,噗,」兩聲,河朔雙劍竟真地被推在車外了。
趕車的車伕聽到有聲音,回過頭大聲問道:「宋爺,什麼事?」
青萍劍笑答:「沒事。趕車的車伕噢了一聲,又問道:「你們兩位現在要到哪塊去?」
青萍劍略一沉吟,道:「你將車往前面趕好了,到天亮時,走到哪裡就算哪裡。」
車伕慌忙稱是。
巴山劍客忽然自懷中取出尺許大一個包袱,包袱上隱隱還看得出一些已經發暗的血跡,道:「這仇獨的殘骨,小弟也不想再帶在身上了。」隨說著話,隨手一拋,將那包袱拋在車外。
青萍劍一皺眉,低聲道:「你又何苦將人家的屍骨拋在這荒地裡呢?」
他又歎氣道:「但願仇獨沒有後人,不然這血海深仇,怎麼報得清呢?」想到自己所攜走的仇獨殘骸,此刻仍堆在家中舊物間裡,心裡又不覺一陣歉然。
「宋兄,那『十年之後,以血還血』八字,到底是否兄所寫的?」
巴山劍客問道,青萍劍宋令公微一搖頭,並沒有回答他的話,心裡彷彿在思索著一個難解的問題。
車轔馬嘶,車行突急,晃眼便消失在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