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茫——。
落日的餘輝,將天畔映影得多彩而絢麗,無人的山道上,瀟灑而挺秀的騎士,也被這秋日的晚霞,映影得更瀟灑而挺秀了。
沒有炊煙,因為這裡並沒有依著山麓而結廬的人家,大地是寂靜的,甚至還有些沉重的意味。
「今天該會有月亮吧——」馬上的騎士落寞地揮動著馬鞭,喃喃地低語著,英俊的面龐,因著太多的風塵之色,而使人看起來有一種蕭索的感覺,薄薄的嘴唇,緊閉成一道兩端下彎的弧線,嘴角上帶著的是一些嘲弄,和一些厭倦。
也許是他對世界上美麗的和醜惡的事都看得太多了吧。
於是他微瞇著眼,任憑胯下的馬在這無人的山道上緩緩踱著步子,馬蹄敲著山路上的石子所發出的聲音,混合了他腰畔的長劍敲在馬鞍上的聲音,形成了一種雖不悅耳,但有節奏的音樂。
遠處,一陣秋鴉飛起——他微微抬了抬眼皮,眉心微皺了皺,然後仍然合起眼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又似乎是發現了什麼,只是他對他自己所想起的,或是發現的事,絲毫沒有放在心上而已。
暮色越來越重,入山也越來越深——夜已經來了,大地上一片黑暗,因為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個秋天的晚上居然沒有月亮。
山道越發陡斜。狹小、彎曲而陡斜的山道,並沒有使這一人一馬露出絲毫遲滯,他們仍然是依著不變的速度行走著。
漸漸,深山裡開始有了各種聲音,秋蟲的夜鳴,獐兔的奔跑,歸鴉的飛翔——突地,在這許多種聲音之中,有另一種奇異的聲音發出,那是像蜂群飛起時所發出的聲音,但是所帶起的風聲,卻又遠比蜂群大。
馬上的騎士微瞇著的眼睛也突地張開,像是兩道電光,在黑夜深山的叢林裡打了一個圈子,嘴角一揚,重重地發出一聲冷笑。
也許他這聲冷笑並沒有意味著什麼,但是他面上的神色,卻使人有一種凜然的感覺,只是深山寂寂,又有誰看得見他面上的神色——冷笑聲方自山林間消失,焦雷似地一聲暴喝,卻又自山林間發出,聲音低沉而重濁,聽起來像有根沉重的鼓槌,敲在你的心裡。
馬上的騎士面色微變,雙目微一顧盼。
驀地百十件暗器,挾著勁蕩的風聲,從山林的四周擊向馬上的騎士。
暗器來得那麼快,在喝聲將住未住的那一剎那,已經快擊在馬上騎士身上,看起來,那幾乎是無法躲避的。因為那是這樣地突如其來,這樣地猝不及防,似乎沒有任何人的能力能避開這些暗器。
這一剎那,可以說是決定武林今後數十年命運的一個重大的關鍵,因為這馬上騎士的生、死、存、亡,斷然地可以影響到武林的命運。
在這種嚴重的關頭,馬上的騎士可顯示出了他超凡入聖的武功。
他仍然穩如山嶽般地坐在馬上,臉上仍然是帶著那種淡淡的嘲弄和厭倦的神色,雙臂看似緩慢的掄起,奇怪的是那些挾著無比強勁的風聲,以無比速度擊向身上的暗器,像是突然受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吸引,在中途突然改變了方向,而投向他雙臂所掄起的半圓之內。
於是,晃眼之間,飛蝗般的百十件暗器,突然又消聲滅跡了,在那匹馬身的兩側,零亂地散佈著一些殘斷的鏢箭。
他這種驚人的手法,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但是他自己,仍然是漠然的。
緩緩地,他勒住了馬韁,眼光懶散地向四周掃視著:「今天又是哪一路的朋友來找我姓仇的晦氣?」
他冷笑著,像是對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了,漠然他說:「各位既然有種,也該出來亮亮相呀。」
語聲方落,小徑旁的山林裡,爆發了一連串的笑聲。
隨著這笑聲,山林裡掠出十數條身影,幾乎是同一動作,在這一人一馬的四側,布下一道圈子。
「怎麼今天只有這麼幾位——」馬上的騎士嘲弄他說。四周是黑暗的,等到他從黑暗中辨出這自樹林中掠出的身影是誰之後,他語氣中的嘲弄,顯然地減少了,接著說:「噢,想不到,想不到,原來稱雄武林的七劍三鞭,今日全來齊了!」
「閣下果然好眼力,貧道姓柳,承江湖朋友抬愛,也把我在『七劍三鞭』裡算上一份。」站在馬首前的瘦長道人,正是川,黔一帶的武林魁首,巴山劍客柳復明。
他清朗的口聲,在黑夜中傳出老遠,目光一抬,在馬上騎士的面龐上輕輕一瞥,接著說道:「貧道久仰『仇先生』的大名,今日得睹,實在是快慰生平,尤其是『仇先生』方纔所施的那一手『萬流歸宗』,確實已到了傳說中『攝金吸鐵』的境界。」他乾笑了兩聲,道,「貧道有緣,能會到天下第一奇人——」馬上的騎士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道:「不錯,我就是仇獨。」
他臉上瞬即恢復了那種漠然的神色,「閣下眼光倒也不錯。」
他略一停頓,雙目電也似地張開,瞪在巴山劍客臉上,冷然道:「七劍三鞭都是武林中光明磊落的俠士,今日卻偷偷地躲在深山裡向我放冷箭,可真教我對閣下們這些武林中視為泰斗的俠士們失望得很。」
巴山劍客目光一瞬,避開了『仇獨』的目光,正考慮著該如何回答,他身側另一個更瘦長的黑衣人,肩頭一晃,身形如行雲流水般掠了過來,冷笑著道:「姓仇的,你也是聰明人,該也知道,對付卑鄙的人最好也用卑鄙的手段。」他尖刻他說,「不錯,今天我們用的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可是用這種手段來對付閣下,我姓毛的還覺得太客氣了呢!」
被當今武林中視為蛇蠍的「仇先生」仇獨,自出道以來,無論黑白兩道,見了他都是敬而遠之,避之唯恐不及,在這種環境下,他的一身無可比敵的武功,養成了他剛愎自用、任性而為的性格。
在他的想法中,他所做的事,都是可以用道理來解釋的,可是他卻不知道,他所作所為,不但有許多是違背了天理人情,更有許多犯了武林大忌,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很難找出第二個人會認為他是正直的,只是他自己並不知道這點而已。
這就是人類潛在的卑劣性格,對別人的過失,遠比對自己看得清楚。
許多年來,武林中人不止一次地想除去他,可是他武功太高,每次都令對方鎩羽而歸。
這麼一來,他的性格自然也更狂傲,行事也自然更任性了。
「仇先生」的惡名,一天比一天地傳得更大,更遠,有些他所做的事,即使他是完全地沒有半點過錯,在這種情況下,也變得是他的錯了。
這當然是不公平的,但是造成這種傾向的因素,除了他自己,又能怪誰呢?
於是,分佈在中原武林每一省的豪士,全都對他起了無比的仇視,被中原武林尊為泰山北斗的「七劍三鞭」,也經過許多次籌商,計劃著除去這個武林中的「敗類」。
巴山劍客柳復明,是川黔一帶的武林人物,他和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本是至交,於是,他便聯合了宋令公,做這件事的倡導者。
原來當時武林中,最享盛名的,男女共有十人,除了巴山劍客柳復明外,還有河朔雙劍,汪一鵬、汪一鳴昆仲,廣西大豪,『子母雙飛』左手神劍丁衣,陝甘兩省的夫婦雙俠,鴛鴦雙劍程楓、林琳。
這七人被稱為「七劍」再加上浙江的靈蛇毛臬,關外大俠七星鞭杜仲奇,雲南點蒼門下的俠女,百步飛花林琦箏,就是「七劍三鞭」,在當時武林中,「七劍三鞭」所處的地位,所享的盛名,幾乎是難以指述的。
他們十人雖然互不相識,但是在武林中的地位相等,聲息自然相通,巴山劍客柳復明,和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本著義憤,暗傳飛柬通知「七劍三鞭」裡的另外八人,要聯手除去武林此害,其餘八人自然一口答應,經過許多日子的籌劃,他們在這荒僻的熊耳山裡,截住了一向獨行的「仇先生」仇獨。
靈蛇毛臬尖刻他說完了話,這種話自然深深地激怒了仇獨,在他的想法中,他是全然正直的,「卑鄙」這個詞對他是太生疏了。
他仰天長笑了幾聲,是怒極所發出的笑,高亢的笑聲,壓下了秋夜深山裡的各種聲音。
「卑鄙,」他急突地止住笑,凜然道,「姓毛的,你認為我姓仇的卑鄙?」
「當然!」靈蛇毛臬似乎想起了某件事,以致未能很快他說出下面的話。
巴山劍客接過了他的話,朗聲道:「閣下怎地今日也畏縮了起來,若是貧道也做了卑鄙的事,就不怕別人說我卑鄙。」
嬌笑聲自仇獨的馬後傳來,仇獨往後一轉身,目光落在嘲笑著的百步飛花林琦箏的一雙水靈靈的俏眼上,厭惡地一皺眉,不屑的回過頭去,心裡泛起另一個美麗而純潔的影子。
柳復明暗地調整了一下他背後背的劍,隨時準備著動手。
然後他又朗聲道:「四川成都府的老武師萬勝刀王天民,設場授徒數十年,一向安份守己,剛正不阿,與閣下又有什麼冤仇?閣下竟當著他數十弟子之面,踢了他的場子,又重重的羞辱了他一頓,使得他在風燭之年,吐血而亡,這叫不叫『卑鄙』?」
「王老頭子誤人子弟,將數十百個青年的大好時光,浪費在他那套毫無用處的刀法之上,我沒有親手殺他,已經是客氣的了。」
仇獨立刻在腦海泛起這麼一種想法,但是他卻不屑於將他心中的事,說給這些他認為是「欺世盜名」之輩的人聽。
「浙江永嘉的鏢師沒羽箭趙國明,妻子不守婦道,乘趙國明走鏢在外,偷人養漢,趙國明不甘受辱,自然要將那一對姦夫淫婦殺之而快,哼!」柳復明詞色漸厲,道,「可是閣下,卻將趙國明點住要穴,任憑那一對姦夫淫婦逃走,這種違背天理、國法、人情的行為,又叫做什麼?」
「他兩人真情流露,男女兩情歡悅,又有誰有這權利阻擋,趙國明不知愛護自己的妻子,豈能禁止別人愛護呢?」
仇獨冷笑暗忖,想到那一對「姦夫淫婦」在趙國明刀下相擁低泣的狀況,更斷然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
「河南開封府的神槍汪魯平,有子忤逆,他欲正之家法,閣下又有什麼權利干涉?」
「人命得之於天,老子有什麼資格殺死兒子?」仇獨不平地想著,終於,他不耐地叫道:「姓柳的,住嘴!」
靈蛇毛臬冷笑道:「姓仇的惱羞成怒了,是不是?」他將聲音放得更刺耳,道,「可是還有比這些更卑鄙的事呢!」
「河北保定府的離魂圈諸葛一平無意中得罪了你,被你逼得無地容身,逃到開州縣外的八公橋,埋頭一忍。」
靈蛇毛臬冷笑著道:「想不到你還要趕盡殺絕,到八公橋去將他大卸八塊,死狀慘不忍睹,我說姓仇的,你也未免大毒了吧!」
「諸葛一平魚肉鄉里,結交官府,為非作歹,此人不死,簡直是毫無天理了!」仇獨自思忖至此,卻聽毛臬又冷笑道:「就算諸葛一平與你有仇,他的妻子與你又有何仇?你不但殺了他,還將他妻子剝得精光,吊在樹上,恣意嘲弄,我說姓仇的,你簡直卑鄙得像條沒有人性的畜牲。」
「諸葛一平的妻子在保定府引誘良家婦女,逼良成娼,這就是她的報應。」
仇獨暗地將對方訴說的自己的罪狀,一一辯白,等到他確切地認為自己是毫無過失的時候,他的心理更泰然了。
於是他嘲弄地向靈蛇毛臬道:「就算我所做的這件事是卑鄙的,可是這遠比不上你姓毛的在衡州所做的那樣事的萬分之一。」
他冷笑著,用馬鞭的鞭梢指著毛臬,道:「姓毛的,你若是以為你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覺,那你就大錯了!」
「汪一鵬,汪一鳴,」他用鞭梢指著置身右側的河朔雙劍,又回過頭,指向林琦箏,道:「還有你,你們都要記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廢話少說!」汪一鵬厲喝著,身形突然掠起,橫劍斜削,帶起一溜青光,剁向馬上的仇獨。
汪一鳴也在同一剎那裡,自相反的方向,橫劍而展,兩道青藍色的劍光,帶著尖銳的風聲,直取仇獨「肩井」和「肩貞」兩處大穴。
河朔雙劍稱雄兩河,劍法上果然有很深的造詣,黑夜中認穴,居然不差毫釐,身法之快,也是迥異於一般武林中人物的。
劍光堪堪已達到仇獨身上,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刻裡,仇獨右掌所握的馬鞭,「唰」地電也似的反捲了上去,鞭梢輕輕在汪一鵬的劍身上一搭,汪一鵬立刻覺得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使得他的手中劍不由自主地向左下方劃了下去,「嗆」然一聲,竟和汪一嗚的劍相擊,發出一聲悠長的音吟。
仇獨這一出手,時間拿捏之準,臨敵經驗之豐,內力之深厚,這些武林中的名手,焉有看不出來的道理,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微一頷首,脫口而呼:「果然名不虛傳,好!」
河朔雙劍身形微一頓挫,腳尖一著地面,又掠了上來。
靈蛇毛臬也隨手揮出他那條仗以成名的奇形長鞭,鞭身彎曲間,點向仇獨前胸的「將台」。
河朔雙劍劍勢連綿,靈蛇毛臬鞭如靈蛇,劍光鞭影漫天而來,他們各有虧心之事被抓在仇獨手中,決心越早將仇獨毀去越好。
人們的心理,大多是可怕的自私,巴山劍客柳復明,青萍劍宋令公,以公道之心傳下圍殲仇獨的武林飛柬,他們卻不知道接到武林飛柬的人,心裡的打算又有幾個和他們一樣呢?
仇獨一聲清嘯,右手的馬鞭劃起一道圈子,馬鞭的後柄點向汪一鳴右掌掌緣正中的「合谷」穴,鞭梢搭住靈蛇毛臬的鞭梢,向上一抖,兩條軟鞭「唰」地向上飛起,左手倏地伸出,快如電光石火,汪一鵬手腕一緊,已被仇獨刁住右腕,他疾地手腕反翻,想以「小擒拿手」掙脫仇獨擒住的手。
哪知他已遲了一步,仇獨左手一拉,一扭,「叨」地一聲,汪一鵬的右臂便硬生生地被他扯落了下來,虛軟地搭在身側。
三個武林名手同時攻擊一人,哪知不但被對方以一招化解,還乘隙而擊,傷了自己一人,這種情形武林中人若非親見,是再也不會相信的。
百步飛花林琦箏咬了咬嘴,想到仇獨所知道的她的醜事,臉立即變得飛紅,她年紀還輕,還不到二十歲,能在武林中享此盛名,一大半是靠了她已故世的師兄神劍手謝鏗。
一年前她情竇初開,對男女間事有忍不住的好奇的渴望。
那時神劍手謝鏗方去世,也就是百步飛花林琦箏剛剛揚名江湖的時候,林琦箏少女無知,又被盛名沖昏了頭,很幹了幾件見不得人的壞事,「仇先生」浪跡天涯,無意之中,也給撞上了幾件。
她本來對仇獨沒有絲毫惡感,甚至還有些被仇獨的那種奇特的風度所迷醉。
但是在這種情況之下,自家的利益遠超出了一切,玉腕翻處,一條銀光燦然的亮銀練子鞭光華纏繞,擊向馬上的仇獨。
最怪的是那匹馬非但沒有因著這鞭劍的光華而被驚嚇,而且居然還會隨著刀劍的來勢,替自身和仇獨選一個最優良的地勢來躲避這些中原武林頂兒尖兒的高手同時所發出的襲擊。
這二人招式一出,端的是不同凡響,仇獨鼻孔裡冷冷一哼,暗忖:「七劍三鞭原來也不過如此。」右手馬鞭湧起如山,左掌或抓,或削,自漫天鞭影裡巧妙地發招,應付這些高手,居然綽綽有餘。
汪一鵬右臂被折,面色蒼白地站到一旁,七星鞭杜仲奇掠到他身側,探手一摸,不禁暗暗皺眉,口裡卻安慰他說道:「汪兄別心急,這傷大約不妨事的。」其實他也知道汪一鵬這條右臂算是廢了。
「七劍三鞭」中以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閱歷最豐,城府最深,行事也最慎重。此刻他見汪氏昆仲,百步飛花等人這種打法,心中一動,暗忖:「難道這幾人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無論如何,這仇獨卻也絕不能容他留在世上,今日若不除去此人,只怕此後武林中永無寧日了。」青萍劍反覆思索,斷然地替自己下了個決定:「就算今日我們用的是最卑鄙的手法,只要能為武林中除此大害,也是值得的。」
於是,他向巴山劍客微一頷首。
巴山劍客柳復明袍袖一展,靈巧地將背後長劍撤到身前,隨著身形的流動,發出一聲悠長的清嘯。
就是這嘯聲開始到結束的這剎那間,鴛鴦雙劍,七星鞭杜仲奇,子母雙飛丁衣,以及青萍劍宋令公都以極快的速度撤出兵刃。
而在動著手的靈蛇毛臬,汪一鳴,林琦箏,卻倏地停頓了攻勢。
除了右臂被折的河朔雙劍中的汪一鵬外,九件寒光閃燦的兵刃,被握在九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手裡,在仍端坐馬上的仇獨身側兩尺之內,緊緊地結成一道圈子。
這種被圍攻的滋味,在仇獨說來,是經歷得大多了,本來他已經可以沒有任何奇異的感覺。
然而,此時的仇獨,腦海中突然泛起「死」的意念來。
「就算是死,我也是值得的了。」那美麗而聖潔的少女身影,又自他心底升起,「我已經得到了我一生中最渴望的東西——」他的思潮被青萍劍宋令公冷峻的語音打斷。
「仇先生!」江南大俠自恃身份,嘴中絕不肯吐出半個髒字來。
他仍然客氣他說道,「今日兄弟們在此荒山裡邀截閣下的意思,就是兄弟們不說,閣下應該也知道得清楚得很。」
仇獨又重重地哼一聲,宋令公沒有停頓他說下去:「久聞閣下武功蓋世,而且行事也痛快得很,那麼在下也不必多說廢話。」他略一揮動掌中的劍,立即帶起一道寒芒。
然後他接著說:「老實說,今日閣下若不能勝得兄弟們手中的十件兵器,閣下也不必奢望再能出山了。」
仇獨冷然聽著他的話,心中反而平靜得很,面上也絲毫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他這種冷靜的態度,倒使宋令公略為感到有些意外,略為沉吟了一會,說道:「正如閣下所說,今日我等所為,確實有欠光明,但是聰明的閣下,想必能知道這其中的原因吧。」
仇獨清越地仰天一陣長笑,冷然道:「閣下話說得倒的確客氣得很,只是用這種斯文話來對我說,完全是對牛彈琴。」他語氣中嘲弄的意味,使得宋令公面上微微一紅。
「我姓仇的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閣下也不必費心來解釋,要動手,各位只管請上。」
他譏諷地笑了笑,說道:「莫說只有十個人,就算再多上幾倍,我姓仇的也見識過。」
他極快地將馬鞭交到左手,右手抽出鞍邊掛著的長劍,在他自己的劍光接觸到他的眼簾的時候,千百種思潮,飛快地自他腦海中升起:「一件事的幸與不幸,的確不是事先可以料想得到的。命運,的確是人們最難捉摸的東西。我若沒有遇到她,今天無論如何也不會有絲毫危險,就算我抵敵不住這十個人,要一走了之,也是最簡單不過的,可是——」他努力地禁止著自己再往這一面想下去:「到底,我已得到了我真正所要的,那麼,『死』,又算得了什麼?」他幸福地換了另一種想法:「若是我沒有遇到她,活著又有什麼意味?」
「朝聞道,夕死可矣。」他突然想起這句話裡的涵義,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笑容,暗忖:「這是多麼奇妙的一句話呀,古人所說的『道』,其中該是包括了許多種意義吧。」
第一次,他感覺到生命雖然重要,可是世上還有許多種東西,遠比生命更可貴,得到了這些東西,縱然其代價是以生命來交換,在他此時說來,也認為是值得了。
他的沉默和他的笑容,使得環伺在他身側的武林高手們都覺得有些詫異。
「難道他自己認為他穩操勝算嗎?」他們都有這種想法。只有靈蛇毛臬在心裡冷笑:「我知道你笑的是什麼,你心裡高興你能得到了許多是不是,哼——」他臉上泛起一絲詭異的笑容:「我讓你臨死的時候,叫你還要受到比『死』更大的痛苦。」夜更深了,深山裡有片刻靜寂,但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奏而已。「各位還不快動手招呼他?」站在圈外的汪一鵬突然發出了一聲厲呼,他右臂被折,痛入心脾,對仇獨自然更是恨入切骨。仇獨冷笑著,道:「正是,再不動手,天就要亮了,被過路的看到堂堂『七劍三鞭』竟然圍毆,日後傳說出去,怕也不好聽呢。」
隨著說話,他猛地升起一個念頭:「今日我若被此十人殺死,江湖中連知道的人都不會有一個。」轉念又忖道:「唉!我獨往獨來,結怨又多,就是有人知道,又有誰會來為我復仇?」
一念至此,他微微覺得有些心酸。
人們在這種時候,最容易想起最親近的人,他暗地思量:「只有她,可惜她僅僅是個弱女而已,就算她知道,又能如何?」
突然想起「她」,今後也是只剩下一個人了,求生之念,猛又升起:「我不能死,我還要照顧她!」抬眼望到圍列在他四周的劍影鞭光,心頭一冷:「可是我——」此刻已不再有時間容他思慮了。
像是一陣突來的驟雨,九件兵刃一齊發動,又像是暴雨中的閃電,齊都擊向馬上的仇獨。
他只得收了一切的雜念,幾乎是出於本能地,一聲清嘯,右劍左鞭,倏然而舞。
霎時間寂靜的山谷裡突然騷動了,小徑兩旁的林木,被這些內家高手兵刃上所帶起的風聲掃得籟籟作響,林葉片片飛落。
仇獨以無比曼妙的招式以及雄渾的內家真力應付著這九件兵刃,因為他坐在馬上,身形不便動轉,招式上自然大大地打了個折扣。
可是他仍然不下馬,他胯下的坐騎雖然靈異,此刻也不免不安地騷動著,這麼一來,他應付得更是顯得勉強。
巴山劍客劍光如虹,劍劍不離仇獨的要害,若然不是仇獨劍上所發出的那一種「攝金吸鐵」的力量,他怕不早在仇獨身上刺了幾個透明窟窿。
只是巴山劍客心中不免奇怪:「這仇獨為何要在馬上動手,這樣豈非自己限制住了自己的身法?」
這感覺幾乎是每個人心中都有的,除了毛臬。
「果然她不負我所望,完成我的使命,仇獨呀仇獨,你武功再高,今日也怕難逃公道了。」靈蛇毛臬得意地暗忖著。
他掌中的長鞭,傳自五台,與關外的七星鞭杜仲奇,被稱為鞭法上的「南宗北祖」,出招時宛如靈蛇伸縮,竟將丈許長的鞭做點穴撅使,迥然不是普通鞭法橫掃斜抽的路子。
他念頭閃動過之後,嘴角又掛起那種詫異的笑容,突然自劍影中撤出自己的鞭來,微一抖動,鞭梢舒展,不取人而擊馬。
仇獨面色立變,但是他此刻所要應付的是另外八人凌厲的攻勢,絕對無法再照應自己的坐騎。
靈蛇毛臬的長鞭瞬即捲住了馬腿,微一沉腰,向外一撤,那馬再是靈異,怎禁得起他這種內家高手的真力?昂首一聲長嘶,軟癱在地上。
巴山劍客微一皺眉,暗忖:「靈蛇毛臬素來以機智聞名江湖,今天怎的蠢了起來,你將他坐騎擊倒,他不再有顧忌,身法豈不更要靈便,我們要制住他,豈不更費力了——」他念頭尚未轉完,哪知仇獨坐騎倒地後,身形卻沒有躍起來,仍然坐在倒在地上的馬背上。那馬在竭力掙扎,想站起來。
靈蛇毛臬連連冷笑,鞭梢如雨,又在馬身上抽了幾鞭,那馬喉嚨裡低喝了幾聲,倒在地上氣絕了。
仇獨此刻已經等於坐在地上了,掌中的馬鞭和劍,更為吃力地揮動著,他輕功絕世,但是此刻他好像全然忘記了這些。
須知以寡敵眾,最重要的是要以自家身形的捷便,在敵人的兵刃中尋找空隙,使得敵人自己的兵刃,互相撞擊,然後再乘隙反擊。
此時他身形固定,變成了只有招架而不能還擊的局面,也就是說,他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制勝,那簡直是絕無可能的了。幸好他身懷武林中久已失傳的「萬流歸宗」的內功心法,發出的招式,都帶有一種「攝金吸鐵」的力量,但饒是這樣,也是岌岌可危了。
「他為什麼不躍起來?」
這是每一個人心中都存在的疑問,雖然他們的心中,又都在希望著仇獨永遠不能躍起來。
「難道他兩條腿廢了?」巴山山劍客心中倏地起了這念頭,「可是又是誰使得他兩條腿廢了呢?今日江湖上,又有誰有如此功力?」
「若然他兩條腿真的廢了,今日一戰,他是絕無活路的了。只是我等以九高手,來群戰一個廢人,倒真有些慚愧了。」巴山劍客柳復明心中疑竇從生,矛盾不已,但手中的劍,卻絲毫也鬆懈不得。
因為他要小心地運用自己的真氣,來和仇獨劍上所發出的「攝吸之力」相抗。
仇獨思潮如湧,他自己也知道,以自己尚剩的功力,最多只能再維持半個時辰,須知這種「萬流歸宗」的肉家功夫最是消耗精力,而他假如不用這種奇妙的內功,他更無法來和這些高手相抗。
此刻唯一使他尚能的力量,就是他對「她」的思念,雖然「她」使得他幾乎變成廢人,但是他一點也不怨「她」。
「因為她是無意的呀!」愛情使得他能寬恕一切,對於某些人來說,世界上沒有一種力量再能比愛情強烈的了。
交手的局勢,因為他心裡的紛亂,而對他更為不利了。
在這種嚴重的情況下,他仍然不能將精神專注在比鬥上。
每一件有關「她」的事,此刻都在他腦海裡電閃而過,因為他要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裡,重溫一遍這溫馨的舊夢。
「多麼偶然呀,我遇見了她,就愛上了她,沒有任何一種情感,能比我第一眼看到她時所生出的那種情感更強烈。」
他嘴角微笑著,左手馬鞭反捲,鞭梢扣住鴛鴦雙劍裡一字劍程楓的一招「大漠垂風」,鞭身擋住素女林琳的一招。「流沙落日」。
右手的劍,真力滿注,劃了個極大的圈子,劍身在他身側排起一道光牆,擋住了其餘五人的鞭,劍,馬鞭的後柄後擊,瀟灑地撞向七星鞭杜仲奇的鞭梢,心裡卻不斷地在思憶著:「後來她告訴我,當時她就從我的目光裡,看出我對她的情意。」
「這真是奇妙,我和她之間,竟像是有一種神靈的默契,這大概就是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吧?」在瀕臨死亡的邊緣,他的心裡仍然甜甜地:「不到半月的相處,她就將她的一切全交給了我,我也將我的一切全交給了她。」
「我們日以繼夜地在一起相處著,除了每天於夜我練功的時候之外,因為我『萬流歸宗』的內功尚未練成,每天一定要抽出一段時間來練功,只是我有了她之後,甚至連練功都不能專心了。」
「唉,這是天命。」他的雙腿是麻木的,下半身像是已不屬於他了,他苦笑了笑,又奮力招架了幾件兵刃一招。暗忖:「有一天我練功的時候,她突然闖了進來,不知怎地跌了一跤,肩頭正好撞在我腰下的『鎖腰穴』上。」「那時我正是練功最吃緊的時候,動也不能動,被她這一撞,我當時下半身就麻木了,沒有任何知覺。」他又歎了一口氣,「可是我怎能怪她呢?她絲毫不懂武功,當然更不知道這一類事情的利害。」江南大俠宋令公長劍如雪,突地貼地平削,快如電光石火般,在仇獨右腿上劃了一道尺許長的傷口,鮮血汩然流出。但是仇獨卻絲毫不感痛苦,因為他的腿。已不能有任何感覺了,長劍一揮,自劍影中穿出,刺向靈蛇毛臬的前胸。他這一劍只要身形能向前挪動尺許,赤蛇毛臬便要傷在他的劍下,只是他身子動也不能動,劍式無法夠得上部位。靈蛇毛臬又是一聲詭異的冷笑,突地尖刻他說道:「朋友還掙什麼命?兩條腿都給人家廢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趁早還是自己了結吧!」仇獨面如凝霜,撤劍回保,卻聽得靈蛇毛臬又冷笑道:「此刻你拋下兵刃,束手就縛,毛大爺也許還看在我妹妹的面上,讓你落個全屍。」
靈蛇毛臬此話一出,仇獨渾身一凜,微怔之間,肩頭上又著了杜仲奇一鞭。
「告訴你,讓你死得清楚些。」靈蛇毛臬淒厲地長笑著,說道,「高冰就是毛冰,毛冰就是我的妹妹。」
仇獨一聽,當時覺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機伶伶打了個冷戰,手下一慢,左胸又被一字劍程楓劃了道口子,鮮血滲出,滲得他淡青色的衣裳,變成一種醜惡的淡紫之色。
靈蛇毛臬笑聲越發淒厲,道:「姓仇的,這下你可明白了吧?」
仇獨身上連受幾處重創,痛入骨髓,但是,比這傷勢更痛的,卻是他的心。
此刻恍然瞭解了,他所深深愛著的人,也是他以為深深愛著他的人,竟是仇家所派來的工具。
「原來這都是別人的安排,原來她並不愛我,她使我受的傷,也不是無意的。」
「我為什麼這麼傻,當她慇勤地叫我離開她去治傷,還說她一定等著我時,我竟然感動得流下淚來。」他緊咬著牙,牙縫的血水,自嘴角滲了出來,臉上流動著水珠,他也不知道是淚水抑是汗水,頓時,他覺得萬念俱灰,本來強自掙扎著的,現在也失去了掙扎的力量,片刻之間,身上又中了三劍。
他全身都被血水滲滿了,他的心,也正像被人用尖刀在一片片地宰割,這打擊對他說來,是太殘酷了些。
「天呀,你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我寧願被欺騙至死,也不願意受到此刻的痛苦!」
他真氣更加不繼,招式也更零亂,根本再也無法抵擋這九大高手犀利的功勢。
靈蛇毛桌鞭梢前掠,「吧」地在他臉上打了一道血跡。
此刻他身上所受的傷,已有數十處了,但是他絕不放棄最後掙扎的機會,這並不是說他對這人世還有任何留戀的地方,因為這世界所施於他的,的確是太殘酷了些,當然,這也許大多是他自取的。
但是一種本能的求生的慾望,仍使他強自掙扎著,應付著這九大高手犀利的功勢。
想到「她」,他不禁心裡一陣陣劇痛。
心裡的疼痛,使他忘記了所受的傷,但是自家體內真氣的不繼,他當然非常清楚。
「沒有多久可活了吧!」他暗忖,左手的馬鞭微一疏忽,在那不是絕頂高手絕難發現的空隙,鴛鴦雙劍,劍扣連環,「比翼雙飛」,唰、唰兩劍,又在他左面胸腹之間刺了兩劍。
這時候,即使他有再大的難心壯志,也都被消磨殆盡了。
唯一使他仍未忘懷的,就是他的身後之事,在這瀕臨死亡邊緣一刻,這一生部在嫉世憤俗的豪士,也未能兔俗了。
須知他自己也知道,今日他一死,武林中是很少有人對他惋惜,或是同情的。
「死,本不足惜!」他長歎了口氣,左鞭右劍,盡力擋開了靈蛇的三鞭,林琦箏丁衣的兩劍,暗忖著:「但是今日我一死,卻不免死得太悲哀了,死在這般人手裡,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微一疏神,背後又中了一劍,若不是他內功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若是換了任何一個人,恐怕也不能再下去了。
「將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的真象。」委屈和不平,使他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悲哀,他暗忖:「所有的人都將以為我是死在這『七劍三鞭』手裡,——可是,又有誰會知道我是死在一個女人手裡,一個毫無廉恥,也毫無情感的女人手裡。」他完全軟弱了一一靈蛇毛臬得意地桀桀怪笑著,說道:「姓仇的,有什麼後事,趁你還剩最後一口氣,快說出來吧,我看在我那位好妹妹面子上,也許還會替你辦一辦,你要是再不說,嘿嘿!恐怕你再也——」仇獨一生中,何曾被人如此奚落過?
更使他氣憤的,是別人對他盡情的嘲弄,他盡力一聲怒喝,右手猛揮,劍化長虹,脫手而飛,直取靈蛇毛臬。
靈蛇毛臬再也想不到他會有此一著,等他發覺的時候,劍光已到了他咽喉之間,劍的來勢太快,這武林第一奇人臨死前最後的一劍,聲勢何等驚人,靈蛇毛臬眼看就要被傷在這一劍之下。
突地,「嗆啷」一聲巨響,原來左手神劍丁衣一招「靈鶴展翼」,本是斜削仇獨的左肩,此刻他見勢如此,劍式微轉,硬生生剁在那仇獨脫手擲向靈蛇毛臬的長劍上。
但饒是如此,以左手神劍丁衣那樣的功力,尤不能將那劍劈落在地上,只是稍許劈偏了些。
劍的去勢也稍微減弱了些,靈蛇毛臬往後仰身,唰地,長劍自他頸側掠了過去,只要稍為再偏少許,靈蛇毛臬哪裡還有命在。
他驚魂初定,掌心已沁出冷汗,額上也現出豆大汗珠。
左手神劍丁衣也自面目變色,他全力一劍,劈在仇獨已經脫手的劍上,手腕仍被震得隱隱隱作痛,心裡不禁暗駭仇獨的功力。
也就在這同一剎那裡,仇獨長劍方自脫手,因為他是全力一擊,左手的鞭勢力自然也停頓了,這樣他守勢全失,在這種局面上焉容你有片刻的停頓,他甚至看都沒有看清他的劍有沒有擊中毛臬,鴛鴦雙劍,巴山劍客,青萍劍,河朔雙劍裡的汪一鳴,百步飛花林琦箏,七星鞭杜仲奇的五柄長劍,兩條長鞭,劍光交錯,奔雷駭電般,都剁在仇獨身上。
大地仍然是無星無月,一片黑暗,山林裡桑鳥夜啼,似乎在為這一代奇人的死而悲哀。
等到靈蛇毛臬神知清楚的時候,仇獨已完全氣絕了,人世間的榮辱,已不再能影響到他。
片刻靜寂一一
突然靈蛇毛臬連聲怪笑,身形動處,一個箭步竄了上去,猛地一鞭,打在仇獨的屍身上。
他的長鞭乃百煉緬鐵所打造的,再加上驚人的內力,這一鞭何止千百斤力量。
鮮血仍溫,遠遠濺到地上,仇獨的一條左臂,已被擊斷。
靈蛇毛臬鞭梢一晃,一帶,將仇獨的斷臂,捲上去,左手微抄,抄在手裡,笑聲顯得更猙獰和更刺耳了。
江南大俠宋令公眉心微皺,沉聲道:「仇某人已經死了,毛兄何苦還要作賤他的屍體?」青萍劍宋令公一生正直,方纔他聽了靈蛇毛臬的話,已略為有些知道在這日之前,靈蛇毛臬已用詭計傷了仇獨,是以仇獨才會不能起立。
於是他心裡已微有了些慚愧,但是仇獨的所作所為,更使守正不阿的他覺得憎恨,何況發起殲滅仇獨,本是他自己,略一權衡,他就顧不得內心的慚愧,而下手去圍攻一個已是半身傷殘的人。
此刻他見了靈蛇毛臬的舉止,心裡越發不滿,才發出話來。
毛臬怪笑著說:「這姓仇的戕害武林同類,不知有多少個江湖同道被這廝害得家破人亡,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他侃侃而言,心裡居然沒有一絲慚愧:「今日你我兄弟既然將這廝除去,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要撫掌稱快,兄弟這裡倒有個建議,你我大家將這廝亂刀分屍,一人拿去一塊,帶給武林中的弟兄們看看,也讓大家心裡歡喜。」
河朔雙劍,百步飛花等,心裡各有對仇獨的怨毒,聞言立刻哄然稱好。
鴛鴦雙劍,左手神劍丁衣,七星鞭杜仲奇等,心裡無甚計較,但一想到若拿到仇獨的一塊肢體,回到故鄉,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必然增高。
於是,他們也不反對了。
汪一鵬右臂被折,新仇更深,大步跨了上去,一把奪過汪一嗚手裡的劍,唰地,又將仇獨的右臂卸下,挑在劍尖上,咬牙說道:「我要將這廝的骨頭,好好保留在家裡,傳之後代,讓這廝的屍骨,千百年也不能復古。哈,這才消了我心頭之恨!」
汪一鵬再又一劍劈下,口中喝道:「各位,還等什麼,上呀!」
霎眼之間,仇獨的屍身已是肢斷骨殘了。
巴山劍客一聲長歎,朝青萍劍道:「事已至此,夫復何言他為人最是沖和,不願在這些人裡顯得太過特殊,更不願被別人認為他是故作偽善的,唰地,也在仇獨的屍身上取了一片殘骨。血腥之氣,在深夜清冷的秋風裡,傳出去老遠,老遠——突然一山林裡有一聲冷笑,一個令人聽了極為不舒服的聲音說道:「好狠!」
靈蛇毛臬暴喝道:「是誰?」頭也未回,身形倒縱,竄向山林裡。
這十人俱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聞聲之後,各各身形暴動,竄回山林裡。
江南大俠宋令公卻仍屹立不動,看著仇獨的屍身,心裡不覺感慨萬千。
這事是他發動的,但是他絕未想到會有這樣殘酷的後果。
雖然他極端不滿意仇獨在武林中的所作所為,但是如今他看了這被武林中視為鬼怪的奇人,肢體淒慘地、零亂地萎頓在地上,心中卻又有些側然。
旁邊是他那匹盡忠為主的良駒,鮮血四下流落在地上。
山林裡又有夜行人衣袂帶風和叱吒問話的聲音。
夜風已有些涼意,吹得樹枝上將落未落的葉子颯然作響。
這景像是淒涼的。
江南大俠一咬牙,心裡斷然有了個決定,跑過去一把抱起仇獨剩下頭和軀幹的屍骸,也不顧血流在他乾淨的衣裳上。
他略為朝四周望了望,腳尖頓處,身形掠起,向山下奔去。
靈蛇毛臬縱入山林,驚得山林裡的宿鳥,零亂地飛了起來。
他身形在樹幹與樹幹之間,極快地移動著,手裡的長鞭,排起一座鞭山,四下揮打。
但是山林除了宿鳥的驚起之外,絕沒有任何其他的反應。
這時鴛鴦雙劍,河朔雙劍以及左手神劍,巴山劍客等等,也都掠了進來。
「大伙四下搜搜看。」靈蛇毛臬以低沉的聲音朝他們說。
七星鞭杜仲奇高喝:「相好的,有種就出來亮個相,別藏頭縮尾的,像個耗子。」
他關外粗豪的口音,在靜夜裡更是洪亮。
但是山林中卻像絲毫沒有人跡的樣子,饒是這些武林高手以絕妙的輕功搜索著,但卻也沒有任何人被搜出來。
「這小子的身法倒挺快。」靈蛇毛臬低罵著,手裡的鞭擊得樹幹吧吧作響。
左手神劍丁衣道:「搜不到就算了,反正我們也並不在乎。」在他心中所想的是,反正今日之事是要公諸武林,有人知道又有何妨。
靈蛇毛臬眼珠一動,有些事他雖然不願別人知道,但是這件事是別人絕難知道的。
於是他也高聲說。
「對,諒他不過只是個見不得人的鼠輩!」
話一說完,他首先縱出林去,但是林外此刻也不是他們離開時的樣於。
靈蛇毛臬首先發現的是,地上仇獨的殘屍已失蹤。
他呀地一聲,掠了過去,忽然瞥到馬身上八個用血寫成的大字:「十年之後,以血還血!」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異樣的蒼白,拿著仇獨殘骨的左手,也不免有些微微顫抖。
等到其他的人看到這字跡時,他們的表情也是同樣地:「這字是誰寫的呢?」
他們心裡不約而同地有著同一想法,七星鞭杜仲奇四下顧盼,忽然叫道:「青萍劍宋大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