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離破碎 第一部夏天,夏天 第三章
    第一部夏天,夏天第三章我喜歡與大慶和吳莉在一起,無論是吃飯,還是逛書店,還是在專賣店等吳莉試衣服,還是站在街頭四下張望,我們三人出行的特點是,三個人都不怎麼說話,尤其是在吃飯的時候。

    在吃飯時,大慶和吳莉不怎麼說話是有原因的,因為兩人都特能吃,吳莉吃起東西來速度極慢,但很勻,從頭吃到尾,中間不停頓,大慶是猛吃一會兒,停一會兒,哼哼幾聲,接著猛吃,我則是東吃幾口,西吃幾口,抽一支煙,再抽一支,見他們兩人不停,就拿起筷子,再吃。

    如此這般。

    可以想象,我們三人來到位於美術館東面的隨緣坐下以後是一個什麼情景。

    螞蟻上樹吃完了,尖椒臘肉吃完了,剁椒魚頭吃完了,炸小魚吃完了,臘肥腸吃完了,最後什麼都吃完了,十碗米飯也吃完了,吳莉使勁睜開惺松的睡眼,對我們說:累死了,天天加班,明天還得早起,我先回去睡了,你們呆著吧。

    說罷,像推開某種障礙似的,順手推開大慶佯裝關心而伸過去的手,打著哈欠離去了,我和大慶面對一桌髒得可以的杯盤碗碟,一時竟無語凝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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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一個人在一起無話可說並不可怕,特別是在兩人都不知說些什麼的時候。可怕的是另一種情況,那就是本來無話可說卻偏要說,這種情況不僅不妙,簡直十分討厭,但其中也有例外,挑一個什麼隨便講講,不嫌煩的話,你就隨便聽聽,當然不可能有什麼新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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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次戀愛發生在十七歲暑假的最後一天晚上,那天晚上我讀了一本美國暢銷書,作者名為西格爾,書名叫做《愛情故事》,那是一本中英對照讀物,誰知竟讓我走火入魔,英文那一半我幾乎沒看,一氣讀到夜裡三點鍾,合上書後流下了不值錢的眼淚。

    第二天到學校報到後我就直奔位於六部口的北京音樂廳,想找一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學音樂的女孩當老婆,此種異想天開的舉動說起來簡直難以置信,不幸之處在於,我果真找到了。

    那天中午我在街上的一個小飯鋪買了三兩餃子,吃罷直奔音樂廳,我兜裡倒是有點錢,那點錢的來歷是這樣的,在我父親交給我學費的一瞬間,我忽然一拍腦袋,對他說:爸,我忘了,書費不是十五塊,是二十五。

    我父親抬起頭來,用懷疑的目光望向我,我連忙補充:可能是書漲價了。

    這樣,我得到了在當時的學生來說相當多的一筆錢。

    從中午開始,我站在音樂廳門口,把那個月要演出的場次和劇目記得倒背如流,連我從沒聽說過的指揮之類都沒放過,六點半左右,人開始來了,我坐在靠邊的台階上,等著我心愛的老婆到來,事情的結果出現在我當晚寫的日記中。

    前來欣賞鋼琴獨奏的人中,漂亮的單獨前來的女孩竟然一個也沒有,無法下手……整個下午連同晚上,我就像一個貨真價實的社會渣滓,在音樂廳門前的停車場上蕩來蕩去……我感到無聊……我很緊張……花了一塊錢買了香煙和汽水。……第一句話該怎麼說一直沒想好……門衛可能已經注意我了……

    但不要以為這樣就可以攔住十七歲的我,十七歲的我,朝氣蓬勃,頭腦會因一段被稱之為感人的文字而發熱,心也會為某種被稱之為浪漫的情感所激動。所以,第二天放學後,我又去了,結果再次失望而歸。

    失望而歸的結果當然是欲罷不能,不肯死心。十七歲的我認為,文字與現實同屬存在,而且一樣有效,一樣可靠。顯然,那個十七歲的我荒謬絕倫,不可理喻,但十七歲是個厲害的年齡,厲害之處在於,敢於想象的同時,也敢於行動。

    於是,第三天,我照常出動不誤。

    同樣的過程持續了大約有三個星期,每天放學後,我都跑到音樂廳門口孤獨地等待著我想象中的老婆,她多次出現在人流中,叫我一次次產生出難以名狀的**和想象。大多數時候,她和一位我認為不適合作我老婆的女孩結伴而來,令人沮喪。

    從第三個星期開始,到音樂廳門前等我老婆這件事終於成了我的執拗行為,如果我不能從人叢中把她弄到手,那麼我會一輩子站在音樂廳門口,我想在當時、在這件事上我是下了決心的。

    在那個門口呆久了,我竟然發現了一個可以和人說話的機會,那就是賣望遠鏡。我在西單花了六元錢買了四個望遠鏡,當天晚上就賣光了,賺了四元錢,再往下一天,我賣掉了十二個,一直到那個學期結束,除去花銷,我竟然淨賺了三百二十四元錢,在當時,這可是個大數目。來音樂廳聽音樂的漂亮女孩並不是很多,其中一些是固定的,我給她們分別編了號,起了名字,可惜的是,我老婆並不在名單之列。

    名單中有一個女孩,排在第四號,眉心有顆美人痣,是個粗心大意的人,因為她每隔幾次都要到我這裡來買一個望遠鏡,也不知她要那麼多同樣的望遠鏡有什麼用,總之,她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總和一個穿軍裝的家伙結伴而來,那個家伙身高體壯,但聲音溫和,每次付錢時都是真心而愉快的。

    排在第二號的女孩,總和她媽媽一起來,她媽進門時總對她說一句相同的話:快去上廁所,一開始就來不及了。

    半年時間說話就過去了,那是在八五年,北京音樂廳剛剛建成,聽古典音樂在當時頗為時髦,誤打誤撞,我知道了世上還有古典音樂這回事,當然,我時常能夠從票販子手裡獲得他們砸在手裡的門票,進入音樂廳。我在裡面聽到不少音樂,還知道了一些現在人所共知的臭了街的名字,比如貝多芬、莫扎特、巴赫等等,加之那個時候我特別愛讀名人傳記,因此,這些名字在我眼裡便有了更多的內容,比如,我知道莫扎特在大瓢底時寫出的音樂竟然與他有點錢時沒什麼區別,貝多芬一生不曾操過一個小妞,巴赫的平均律中的和聲和對位要用到數學,甚至還知道,從古希臘一直到中世紀,音樂竟然是數學的一個分支。總之,那一時期,我對書本知識十分好奇,書中提到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統統照單全收,並且時常為之嘖嘖稱奇。

    寒假期間,音樂廳進入淡季,一星期只有兩場演出,但姑娘中來了不少新面孔,一個下雪天,我通過望遠鏡,在夜色裡看到我老婆出現了,她東張西望地往前走,長得叫我為之怦然心動,明顯的表現是,我在迎上前時摔了一跤,剛巧摔到她腳下,她繞開我,繼續往前走,我爬起來,緊跟過去,她直奔售票處,在那裡詢問了半天,腦袋差點扎進那個售票的小窟窿,最後失望地轉回身來,正和我撞個滿懷,我抓緊時間,幾近瘋狂地問道:要票嗎?

    她點點頭。

    我攤開手:我也沒有。

    她連神經病都沒說就從我身邊走開了,把我身上背的書包撞得響了起來,當時裡面足有十五個望遠鏡。

    我看見她一晃三搖地穿過人群,向音樂廳的小門走去,急忙追上去,在她前面擋住去路,擋的非常不是地方,正是門口,進來的人把我撞得站立不穩。你是學音樂的嗎?我問她。她疑惑地點點頭:怎麼啦?我可以想辦法弄到票。我說。我錢不夠。你有多少?四塊一。

    當晚的最低票價是五元,是個外國交響樂團的演出。

    我說:你等等,我也許有辦法。為什麼?你是學音樂的嗎?我再次問她。是。她干脆地答道,我拉低音提琴。

    我花了四十元買到兩張票販子賣的票,我們倆一齊進場,坐在第六排靠中間的座位上,開演後我遞給她一個二點五倍的望遠鏡,自己又拿出一個四點五倍的,一同往台上看,她按住我的望遠鏡,問:你是干什麼的?

    順著她的目光,我發現她正注視著我打開的包裡的一堆望遠鏡,我刷地拉上拉鏈,把包往腳下一放:你別管了。

    那是我第一次沒有在音樂廳睡去,演奏過程中,我不斷換望遠鏡,我使完一個,她就管我要過去,這樣,在中場休息時,我們倆人手裡共有四個不同倍數的望遠鏡,都掛在脖子上,一人掛兩個。

    我們一起走到畫廊,一幅幅看那裡掛的油畫,其中一幅畫的是貝多芬的一個情人叫愛麗絲的,背景一片模糊,愛麗絲體態肥胖,穿著一件好像豆包布的燈籠袖上衣,一手托腮,眼睛看著遠方,臉上是健康的腓紅色,下面一行小字:貝多芬曾為她創作《月光》。

    我一指:她這樣的,在我國自由市場就能搞到。

    旁邊一個女孩聽了笑出聲來,我未來的老婆嚴肅地看了我一眼,向下一幅畫走去,沒走幾步就笑了起來,這一笑,越發不可收拾,直至笑彎了腰,我走到她旁邊,也彎下腰,問她:你沒事吧?

    回去的路上,我送了她一段,我們兩人一前一後從六部口走到西便門,又從西便門經菜市口走到虎坊路,再從虎坊路走到天壇公園西門,最後,我們在天壇醫院家屬樓前停住,她指了指三樓的一扇窗戶,告訴我:那就是我們家。

    抬頭看去,她們家漆黑一團。

    我點頭,她鑽進樓洞,隨著達達達的腳步聲消失在黑暗中。

    她叫張蕾。後來,當然有後來。再次見面還是音樂廳門口,她告訴我,上次回家太晚了,她父親給了她一下,她拍拍自己的肩膀:現在已經不疼了。

    照例,我們一起聽了一場音樂會,中間我沒睡著的原因是一直在琢磨找個合適的時機好抓住她的手,但直到音樂會結束也沒找到。然後是聊天,然後是走,這一次的路線有了改變,我們從和平門一直走到前門,又從前門走到到天橋,從天橋走到天壇,從天壇走到永定門橋,又從永定門橋前面不遠沿著河坡走下到水邊,深一腳淺一腳地一直走到右安門橋,又從右安門橋折回,再次走到永定門,最後走回先農壇,回到天壇醫院家屬樓下,她再次鑽進門洞,再次對我說:我爸沒准兒又要打我。

    很快,隨著一陣腳步聲,她走到三樓,不久,上次她給我指的那扇窗戶裡的燈亮了起來,窗簾被拉上,傳出男人的怒吼聲,不用問,是她那個討厭的爸爸。不久燈滅了,一切歸於沉寂,我返身回家,我要說的是,那兩天晚上,我也挨了我爸一頓臭罵,因為回家太晚了。我們走的時候也聊天,說話的人主要是我,張蕾在我旁邊走,我就不停地說話,我不知道她聽沒聽,反正我說我的就是了。我說話的內容是海闊天空,但也是胡說八道一氣,有時我看見她在悄悄笑,就知道她在聽,更多的時候,她走她的,似乎跟我是素不相識的路人,我於是更加賣力地說下去,每當那個時候,我一般都很緊張,結果說出的話也是語無倫次,一般說上十幾分鍾之後,她會露齒一笑,這樣我便放松下來,接著說。我這麼說:昨天我看了一本書,叫做《湯姆索亞歷險記》,特別逗,你看過嗎?其實那本書沒必要看,沒什麼意思,但你要想看我可以借給你,可是我上午已經答應借給李暉了,李暉是我的好朋友,前一陣兒我們倆還不太熟,現在我們上課時經常下圍棋,我們老師特事兒逼,他老要我們聽講,我們不聽講他就不自信,就覺得自己在胡說八道,其實他就是胡說八道,也可能不是,我一直聽不太懂他講的代數,講到正弦時我還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講了余弦,正切,現在我已經完全不知道他在講什麼了,他是北京市一級教師,我們上課時,老有外校老師來聽課,你瞧,這個商店裡賣好看的信紙,比榮寶齋的便宜,李暉買過一沓,他用那些紙寫情書,寫給我們班王芳,可王芳把那些信交給劉老師了,劉老師是我們班教語文的,是我們學校最好看的老師,剛從師范學院畢業分到我們學校的,她看了情書,找李暉談話,最後答應不告訴李暉家長,李暉說劉老師說他文筆不錯,他說以後我要喜歡哪個女生,他可以替我寫情書。但他看的書沒我多,他喜歡看打仗的小說,《靜靜的頓河》之類的,我不喜歡,我喜歡另一類打仗的小說,我看《二十二條軍規》,可惜我沒看完,因為那本書後面有十幾頁沒有了,其實看書也沒什麼勁,要是有誰欺負你,你告訴我,我認識好多體校的哥們兒,他們特勇,我還認識一個畫畫的,畫的國畫特牛逼,他是畫老虎的……

    後來,我們又一次約會,地點是在陶然亭公園,我們還劃了船。

    最後我們到北門附近的游樂場,在滑梯邊,有幾個小痞子把我們圍住了,他們管我們要錢。有一個痞子還去拉張蕾的手,她嚇壞了,哭了起來,我給了他們一塊錢,他們給了我一個嘴巴子,我只好又給了他們一塊錢,可他們又給了我一個嘴巴子,我急了,跟他們打了起來,被公園管理處的抓住了,差點叫我們老師來領我們。

    我和張蕾被先放出來的原因是我們的作業本上五分多,那些人的書包裡根本就沒有作業本,有一個家伙的書包裡放著整整一塊板兒磚,他背著那個書包轉來轉去的也不嫌沉。

    後來——大概因為那次我表現得還可以,過了幾天,她先是寫信告訴我再也不跟我來往了,又過了幾天,她約去她們家看她拉琴,起初幾下還可以,聽了一會兒聖#83;桑的《天鵝》之後,我就把她這塊天鵝肉弄到手了,我是這麼干的,先是讓她教我,她叫我擺了半天姿勢,當然,我是受不了她捅捅我這兒、弄弄我那兒的,而且懷抱那麼一個又大又空的木頭盒子比懷抱一個姑娘的感覺要差得多,我是指,我推開低音提琴,把她抱進懷裡。就這個動作,讓她哭了好半天,而我耳邊卻響起了聖#83;桑的《天鵝》。

    後來——

    我不在音樂廳門口賣望遠鏡了,有時我跟張蕾一起去聽音樂會,我總是拉著她的手入睡,中間休息時,她把我叫醒,等音樂再次響起時,我又安然入睡,在音樂中入睡確實是件美事,有一次我在音樂廳中居然做了一個美夢,我夢見我騎著一只山羊飛到天上,山羊是張蕾她們家牆上畫的那只,張蕾的父親是天壇醫院的大夫,業余畫些油畫,她母親是音樂學院的教師,她們家住一套二居室,裡面盡是些家具,沒被家具擋住的地方掛著張蕾的父親畫的油畫,另外,她們家裡有個鋼琴,據說她母親會彈,我從未見過她父母,我只在她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去她們家。

    我想,張蕾喜歡跟我上床,上大學後尤其如此,她父母離婚時我們上大學才上了兩個月,她跟母親住,地點是音樂學院的筒子樓,但每月三號她要到天壇醫院家屬樓她父親那裡去要一百塊錢,每次她都不讓我跟她一起去。

    張蕾的母親不怎麼管她,不久,她母親又結婚了,跟一個什麼拉小提琴的住到了北太平莊,音樂學院的房子就空下來,我就搬了進去,我上大學雖說是住校,但我很少去,到三年級以後我一個星期最多去兩次,我不愛上學,寧可在音樂學院的宿捨裡睡大覺。

    後來——

    大學四年間,我和張蕾過著夫妻一樣的同居生活,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四年,因為快樂,所以回想起來幾乎沒什麼印象,只隱隱有個快樂的感覺,張蕾拉她的琴,我看我的小說,我們一同去買菜,一同做飯,一同看一台九英寸的黑白電視機,一同聽那台板兒磚似的小錄音機,一同聽一些唱片,我們養過一只貓,後來丟了,還養過幾條熱帶魚,後來也不了了之,我們幾乎每天都做愛。

    後來——

    畢業前一個月,我和張蕾到一個朋友家去玩,回來的路上,我們坐的出租車和一輛迎面而來的卡車相撞,當時的情況我記不得了,總之,當我意識恢復過來,我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渾身上下打著繃帶,三個月後,我出了院,張蕾卻死了,她的頭在撞車時被擠碎了,這是醫院的人告訴我的。張蕾死後,我悲傷了好長時間,因為無法忍受失去她的痛苦和孤獨,我就又找了一個女孩,天天對她講我和張蕾之間的那點事,羅羅嗦嗦講了半年,那個女孩終於失去耐心,離我而去。

    後來——

    所謂我充滿通俗浪漫情感的時代便正式告一段落。

    在那個段落裡,我看了不少法國浪漫派的作品,夏布多裡昂,雨果,繆塞,華茲華斯,拜倫等等,甚至但丁#83;羅塞蒂也看了。

    後來——當然要過很久,也就是多年以後。

    多年以後,我已把那些浪漫故事忘得一干二淨,生活方式發生很大變化,我*寫劇本掙下一筆又一筆錢,和一個又一個的姑娘上床,白天蒙頭大睡,晚上出去參加由固定幾個朋友組成的小圈子的聚會,常常喝酒到天亮。如果見《愛情故事》這樣的書會看也不看的徑直扔進垃圾筒,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成長。

    後來——應該是關於張蕾的記憶。

    關於張蕾的記憶,比較深刻的是上床。

    我們常常邊聽音樂邊做愛,張蕾對做愛的要求完全遵循音樂的要求,如果是流行歌,那麼一混就完,如果是爵士,就得飄忽不定,如果是古典音樂,那可就復雜了——交響樂要氣勢如虹,小提琴就必須婉轉纏綿,鋼琴要詩情畫意,四重奏得表現出四個男人的形象,每當她從一長溜兒的D中隨便抽出一盤,我的心便登地提到嗓子眼兒,像小品之類的東西對付起來沒問題,但交響樂確實叫我捏一把汗,不提模擬一個樂隊一百多人輪番跟她做愛的難度,單是那一小時左右的演奏時間也叫我無法應付——所以,一天她興沖沖告訴我把一套瓦格納的四部舞台節目劇《尼伯龍根的指環》買來,並如數家珍般解釋給我聽,那是一套迪卡公司出的十六張套裝唱片,索爾蒂指揮,維也納愛樂演奏,頭兩張是兩小時的萊茵的黃金,我雖面如死灰,但還勉強支撐,但聽她說到飛行女武神並把四張唱片往我面前一丟時,我不僅倍感力不從心,而且立刻魂飛魄散,瓦格納的內力強勁,盡人皆知,你就是同時播出一百張重金屬唱片也無法與之相提並論,更何況,作品中所彌漫的思想實在是單憑性交無從接近的,於是我白眼一翻,差點用瓦格納似的唱段喊出——今天晚上樂隊休息,停止演出!

    張蕾死後,我搬回家,守在自己那個被**遺忘的角落裡,半年中沒跟一個姑娘上過床。那些D由於帶著太多的性交記憶,被我扔到陽台上的一個大皮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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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後來——後來——

    沒有後來,一個後來也沒有,全都是胡說八道!

    沒有後來,所有的後來全是胡說八道!

    我喜歡用胡說八道來騙自己,騙自己說,現在的生活是虛幻的,我記憶裡有另一種生活,另一種我想要的生活,我浪漫時就想要浪漫的生活,我浪蕩時也會有浪蕩的生活,我想怎樣便能怎樣。我讀了一段文字,就會想象,在想象中把那段文字變成另一個關於我的現實,我的故事,我通過想象來寫下一段段與我毫無關系的事件,我寫的繪聲繪色,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就像《愛情故事》,就像瓊瑤小說,就像《茶花女》,就像《蝴蝶夢》,就像一切酸不可言、引人入勝而又催人淚下的謊言一樣,就像我的工作一樣,就像我寫的劇本一樣。我問自己,那是什麼?那些都是什麼?那些擺在圖書館裡、擺在書店裡、擺在書架上、擺在中學生枕下的東西究竟是什麼?而那些東西的背後又是什麼呢?誰會告訴我們真相呢?真相是,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全是胡說八道,全都不著邊際,全都與現實背道而馳。真相是,我們不喜歡現實,現實如果被寫成文字,裝訂成冊,包上封面,打上標價,將會一錢不值。現實一錢不值,現實無可救藥,現實是無話可說卻又非說不可,現實是貝克特,是荒謬,是笑料,是省略號,是空白。沒有人喜歡空白,空白是那種必須被塗抹、被填充、被掩蓋的東西。在面對現實的態度上,我想,只有對真相永遠的追問才是真誠的。

    而我的十七歲的真相在哪裡呢?我從這裡,從我三十歲所坐的這張椅子上,從我的電腦邊,透過我吐出的香煙煙霧,我拿起十七歲所販賣的望遠鏡,舉到眼前,一直向十七歲的我望去,我看到我的身影徘徊在音樂廳的大門前,我看到自己讀的關於哈佛生和鋼琴家的故事,我看到自己曾經有過的幻想,我把那個幻想用望遠鏡拉近,再拉近,我看到我年輕時的願望,到現在還不曾消失的願望,那個願望與我一起守在電腦邊,在漫漫長夜中與我竊竊私語,訴說著關於人世間的無聊、寂寞與無助,時而編織出神話,時而墜入沮喪、冷漠與絕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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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喜歡幾種特定的姑娘,這些姑娘的一切,在我心中早已想象多次,並已基本固定成形,總之,我與姑娘的關系永遠圍繞著那些大俗套兜圈子,我看上她,我從人群中挑她出來,與她相識,使她對我感興趣,然後得到她,然後與她分手,如此而已。一切都是固定不變的,我要做的,不過是一次接一次的重復而已。在這件事中,可笑之處在於,每次重復,我都竭盡全力,並且,樂此不疲。

    這麼干有何樂趣?沒有樂趣。

    有何困難?困難在於很多姑娘對我不感興趣。

    如何克服?

    很簡單,離開她們,去找那些對我感興趣的。

    為什麼?

    因為除此以外,我簡直無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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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醫院,我終於拿到檢查結果,一切平安無事。

    一切平安無事,生命竟是如此堅強,我是如此健康,就連性病也都與我無緣。一切平安無事,真沒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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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以後,我見到陳小露,那是在一次狐朋狗友的聚會上,那天晚上大家不停地抽煙喝酒聊天,直到半夜方才散去,當時我只記得她流著兩條像老鼠尾巴那樣又細又長的掛在耳邊的小辮,她和另一個女孩結伴而來,那個女孩披頭散發,在隆冬季節穿一條短褲和一雙長筒皮鞋,中間露出一截大腿,活像俠膽母獅。

    兩個女孩走掉之後,大家談起陳小露,大慶問建成:操過嗎?建成那時已喝得半醉,他搖搖頭:沒有,然後又點點頭,操過。大家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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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成是我的朋友,多年前是個騙子,現已金盆洗手,洗手的原因是有一天,正當他走出一個四星飯店,一輛警車奔襲而至,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副珵亮的手銬當地一聲把他雙手銬在一起,接著他便像一只綁好的香腸一樣被丟進警車,車門光地關上,卡嚓落鎖,警笛拉響,警車一溜煙駛向炮兒局,滿載而歸,建成當時覺得自己似乎聽到司機在前面哼起一首歡快的進行曲: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風展紅旗迎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滿天飛。

    建成說當時他的心一沉到底,腦子裡嗡的一聲,驚嚇之余,萬念俱灰。

    多虧建成的朋友老黑出手相助,不久,建成被撈出炮兒局。

    老黑此舉多有失算,他撈建成是想兩人東山再起,另立山頭,再起風雲,不料建成卻從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不行騙。

    建成屬鼠,長得也像,他媳婦就管他叫碩鼠。建成的特點是肚子溜兒圓,若不勃起,建成簡直連自己的陰莖也無法看到。肚子大的結果是給生活帶來諸多不便,比如平時建成的上衣一不經意就從褲腰裡滑出,而他的褲子則時常在步行途中悄然褪到腳踝,直至把他絆上一跤方才察覺。

    現在建成雖然兩袖清風,結賬局促,但身上的著裝卻一點也不含糊,那是以前置的,冷不丁一套西裝經常是價值上萬塊,叫人覺得雄風猶在,委實了得。

    建成愛喝酒,喝暈之後的即興表演時常令人瞠目,比如有一次在東方一號迪廳,建成那時早就喝得一塌糊塗,他看著領舞台上領舞小姐翻飛的大腿,意亂情迷之際聽到一首被改編成舞曲的熟悉的老歌,是寵物店男孩唱的GOWEST,建成聽到幾句之後便面帶微笑,突然站起,撥開人群,蹦進舞池,隨著節奏上下起伏,少頃,位於建成前面的一個小妞忽覺腰中一熱,回頭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原來建成高興之余,於人叢中從容解開皮帶,拉下拉鏈,掏出老二,把剛才喝的七八杯扎啤一股腦兒盡數尿出。

    直到兩三個保衛把建成拖出舞池,建成那泡尿還未結束,一路跟著他流出很遠。此事被東方一號傳為佳話,多虧建成,我們以後再也沒敢去拜訪那個迪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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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到建成,就不得不提老黑,可以說,建成和老黑簡直無法分開。

    兩人交情甚密時我還不認識他們,他們的友誼大約可追溯到十幾年前,就我所知的老黑現已成為一個大名鼎鼎的制片人,我的劇本很多為他而寫。老黑的特點當然名如其人,不僅長得黑,壓起價來更是心黑手辣,絕無半點疲軟之處。

    老黑為人率直,干淨,利落,辦事從不拖泥帶水,就連坑你的時候也是放在明處,絕不躲躲閃閃,而建成剛好相反,他會在談笑風生間完成一切,叫你一邊開懷大笑,一邊手拉水箱繩把自己沖入馬桶。老黑談事兒的原則是:成就成,不成拉倒。直來直去,風格硬朗。但同時弱點也暴露無疑,那就是干巴巴的,令對手倍感乏味,沒有意思。而建成雖然濕忽忽的,但也有自己的問題,那就是雖然笑料百出,妙語連珠,令對方身心舒暢,但卻經常自己也樂在其中,忘乎所以,丟掉正題,以至橫生枝節。因此,兩人的聯手在很長時間內便成為必不可少。

    有趣的是,雙方卻彼此不買賬,於是,兩人間的恩怨事非追溯起來完全是一部怪異的歷史,有一次,兩人為某事不合,說起到底誰欠誰的多,終於翻出舊賬,在長達兩小時之久的時間內,兩人輪番回憶,並且把相互間的欠賬一一擺出,令在座者無不瞠目結舌。

    談到老黑,還有一點必須說明,那就是老黑的悲劇人格——老黑出身相聲世家,卻不會說出半段相聲,年輕當兵,後來苦練一種叫三弦的奇怪樂器,進入某文工團,老黑藝術細胞極多,天性敏感,不久便把個三弦彈得出神入化,成為團裡的骨干,但三弦藝術家老黑才不滿足於此,他曾在深夜望著北京的高樓大廈以及無數燈火,放出悲歎: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個幸福的家,這麼多燈火中哪裡才是我的安身之處呢?

    為了尋找安身之處,老黑含淚扔掉三弦,投入當時正火爆的走穴大軍,不是當演員,而是當穴頭。沒有錢,借!穴隊裡沒有腕兒,磕!開始的穴走水了,從頭再來!

    試問有什麼能攔得住這樣的人?十年前的老黑雖然皮膚不白,但若把他投入非洲人叢,還是能輕易被挑出來,而且老黑一臉嚴肅,用現在的話講叫酷得很,他把自己上緊發條,奮不顧身,直奔錢眼兒而去,一路摸爬滾打,終於成為北京有名的大穴頭,當時的明星大腕無不以能走老黑的穴為榮,至於那些希望借走穴改善生活的小腕兒,則連老黑的影兒都見不著。

    就在老黑如日中天的時候,老黑突然對早已摸熟的路數不耐煩起來,靈機一動,丟下大把可掙的金錢和輕易可到手的小妞兒,漂洋過海,來到澳洲,在那裡當起了出租汽車司機,老黑的英文水平當時只限於說是和不是兩個單詞,但老黑自有辦法,也不知那些坐過中國大穴頭出租車的乘客還記不記得那些噩夢,我是指,老黑是如何利用不會英文的優勢而把他們隨便拉到一個地方就結賬,而且不找他們零錢的往事。

    長話短說,老黑這個掙錢機器開動起來當真委實了得,很多人都弄不清老黑是如何花掉他的錢的,正如世上並無十全十美的人這句老話,老黑掙的錢也不服從物質不滅這一荒謬的定律,老黑掙錢如流水,但卻時常四處舉債,問題何在?問題出在一件常人想不到的小事情上,那是老黑酷愛一種與他智力完全不符的游戲:賭博。

    老黑掙錢目光獨到,精明透頂,一如他花錢,老黑有個幾乎可說是特異功能的本領,那就是在一望無際的奔騰不息的茫茫人海中,機靈的老黑總能找到那幾個保證能贏走他全部家當的人,並與那幾個人、而且是只與那幾個人在牌桌上一決勝負。

    在賭桌上輸掉的錢總要在別的地方掙回來,這就是老黑與這個世界的關系,他從幾乎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掙來所有的錢,目的僅僅是為了在賭桌上把它們花出去。如果說,有一天,世界上沒有了賭桌,那麼老黑這架高速飛馳的超級賽車會如何表現呢?我告訴你,他會咬地一聲熄火,停在路邊,從此陷人真正的悲哀和茫然。

    沒辦法,我說過,老黑具有真正的悲劇人格。

    老黑也是我的朋友,這是我要補充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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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之後,在另一個朋友老放過生日時又見到陳小露,那是九五年十月中旬,朱玲踏上飛往美國班機的一個月以後,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得知我的小說由於各種原因無法出版,加之獨自在家,委實難捱,聽到聚會消息便身不由己,迅速出門,往往在凌晨時分疲憊萬分地歸家,有時天已大亮,在出租車窗內還能看到上班的人流。

    那天晚上,陳小露背一個閃閃發亮的搖滾青年喜歡背的黑色漆皮包,我和她湊巧坐在一起,當時是在蔣宅口附近的一家叫品味莊的川菜館,老放那天表現不佳,喝得半醉不醉,在座的有認識不認識的十幾個人,按照慣例,老放過生日,所有人等均須清醒而來,大醉而歸,對於這一點,我早有准備,我的問題只是到那裡就連干數杯、頃刻醉倒還是慢慢被人連推帶勸地醉倒。不幸的是,在我沒拿准如何醉倒前,我便見到陳小露,我當時很清醒,與她點過頭,坐在她旁邊,她向我介紹自己:我姓陳,叫陳小露。玉體橫陳的陳,小巧玲瓏的小,露水夫妻的露。

    大家大笑起來。

    你們笑什麼,我說的不對嗎?陳小露在眾人的笑聲中面帶笑意,與大家逗趣道。

    然後,我聽她和別人說話,然後,我看她一口口吃菜,然後,我看她與大家干杯喝酒,然後,我看她掏出煙盒,抽出香煙,用一支細細的打火機點燃,然後,我看她站起,走到別人那裡,與別人說話,然後,我看她回來,對我點頭,然後,我聽到背後有人叫她,當她扭過頭去,我看到了她腦後仍舊梳了兩條細細的黑色的短辮子,突然間,我竟為此怦然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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