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夏天,夏天第二章硬石位於亮馬河大廈,是個可以在裡面吃飯喝酒蹦迪的地方,還有馬來樂隊伴奏,有歌手唱美國通俗歌曲,那天晚上,我們在裡面遇到三個姑娘,其中的一個是朱玲,那時候,她三十出頭,即使在舞池裡跳舞也戴著一個小小的墨鏡,樣子看起來不錯。第一次跟她上床距我們點頭見面不過兩小時,我躺到她床上時卻已醉得不省人事。
我喝醉時有個特點,就是別人根本看不出來,即使醉得天翻地覆我也能行走如飛,還能認路,正常與人對話,惟一表明我喝醉過的跡象就是我對醉時發生的所有事情一概忘得乾乾淨淨。
朱玲結過婚,老公原來是個走私的,認識我的前一天,他終於一命歸西,是因為抽白粉,他給朱玲留下一大筆錢和一身髒病。
這些,都是朱玲在以後的日子裡斷斷續續告訴我的。當晚,我睡到她身邊,幫她摘下耳環,除下墨鏡,她提醒我,要戴避孕套,完事以後要洗澡,要仔仔細細的洗,不能馬虎。
她對我說,你現在是小孩,什麼都不在乎,那是因為你什麼也不知道,以後什麼都知道了,就什麼都在乎了。
據說大醉的我如此對答:我才不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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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正是那句酒後之言居然讓朱玲非常感動。
感動的結果是我沒有料到的,過了幾個月,一天夜裡,我正在燈下硬著頭皮翻看一本晦澀難懂的電影符號學方面的書,電話鈴聲響起,我接了電話,原來是朱玲,她正在我樓下,通過電話,我聽到她對我說生日快樂,我這才想起,當天是我二十七歲生日,那天朱玲進來,送給我一瓶香檳酒,我們就在我屋內,一杯一杯地把那瓶香檳喝得一乾二淨,隨後,我迷迷糊糊地睡去,朱玲坐到我的電腦前,一頁頁翻看我寫的劇本小說,就那樣一直看到天亮,我醒來後,朱玲果斷地對我說:你應該好好寫,不該胡混。
然後,根據她的建議,我收拾了一下換洗衣物,又從書架上拿了幾本常看的書,然後把那些東西搬入朱玲的那輛日產馬自達323型轎車,據朱玲介紹,那輛車已在停車場放了一年之久,如果她不開開,遲早會變一堆廢鐵,於是我便坐上她的汽車,來到她家,過起了所謂乾乾淨淨的寫作生活,朱玲為我騰出一個書房,她整日忙著準備一頓又一頓的早餐午餐和晚餐,並輕手輕腳地端到我的桌上。
那一段時間,我過得可算是簡單,除了寫作,什麼也不想,夜裡悶的時候,我便與朱玲一起外出兜風,我與她往往一言不發,開著車,駛過一條條寂寞的街道。過了幾個月,我寫成一部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朱玲看過,十分滿意,我便送到出版社,那是九五年的九月,然後,朱玲去了美國,她有一個老朋友在那裡發跡,仍記掛著她,願意娶她為妻。臨走時,她把門鑰匙遞給我,對我說:我也不知道這一趟回不回來,你要願意,就住在這兒吧,電話費、水電費我已和物業管理算好,你不用操心。我把鑰匙還給她,說:我不用。我記得朱玲收回鑰匙時,眼中竟露出一些傷感,她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你長大了。
朱玲在情感方面教會我很多東西,比如:不自我欺騙,敢於面對自己最無恥的念頭,敢於行動,過後說實話。我與朱玲最好的女朋友偷情事發,她並沒有對我大喊大叫,而是告訴我,說我以後還會有很多姑娘,但並不一定能碰到真正合適的。
有一天,她讓我管她叫姐姐,她說,如果我叫了,那麼以後就不再與我發生性關係,如果我叫了,她會真的像姐姐一樣關心我。
我沒有叫。
我當時喜歡與她發生性關係,我那時非常迷戀與歲數比我大的女人之間的性關係,她們往往動作下流大膽,忘乎所以,我喜歡看她們下床以後的正經樣子,我還喜歡回想兩者之間的差別,我認為那簡直太棒了!
朱玲還教會我一些別的東西:做意大利麵條,說下流話,用口紅在鏡子上寫留言條,對人真誠,花錢大方,買合身的衣服穿,遇到倒霉事不抱怨等等。還有,她始終要求我工作,寫劇本,寫小說,寫詩,寫一切可寫的東西,不管那些東西能否換來金錢,她說:你會寫東西,就是在人世間有了一個像樣的工作,千萬別丟掉這個工作,不然,你在人世間就會變得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來到世間,再一無所有的離去是不好的,像我一樣。
直到現在我也一直認為,她是一個難以置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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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朱玲家,我走下樓梯,上了出租車,一直開到一個醫院,像醫院那樣的地方我不熟,因為不常來。我曲曲折折地掛了號,買了病歷本,來到泌尿科,接待我的竟然是個女大夫,她問我:怎麼了?
我卻不知該怎麼回答。
她又問:你掛號條呢?
我把掛號條交給她。
你是——
我和一得性病的姑娘睡過覺——
沒帶——
沒帶。
她是什麼病?
我也不知道。
你有什麼不舒服嗎?
沒有。
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
這樣吧,你把那個姑娘帶來,我先問問她什麼病,很多性病有潛伏期,現在我也不知道你得了什麼病——先去做個化驗吧,抽點血,然後——
按照女大夫開的小條,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做了一些必要的檢查,其過程讓人難於啟齒,終於混過那段時間,我從醫院出來,鑽進一輛出租車裡,不知自己該怎麼辦。
女大夫告訴我,一個星期以後取化驗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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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辛虹已經醒了,正在看電視。我坐到她身邊,把大麻掏出來,扔到桌上。辛虹看了我一眼:幹嘛去了?
出去弄點大麻。
是給我弄的嗎?
你想抽就抽吧。
辛虹開始製作大麻煙卷,她打開信封,取出塑料袋,從裡面取出大麻,用水果刀切下一小塊,然後拿出一支煙,把裡面的煙絲倒出來,和大麻摻和在一起,重又塞進煙紙裡,她點燃,抽了一口,遞給我。
你先抽吧,我呆會兒。
你吃飯了嗎?
沒有。
你冰箱空了。
我知道。
我瘦了,一天沒吃東西了。
一會兒出去吃。
辛虹看看我,又把頭扭過去看電視。
一會兒,她又扭過來。
你怎麼了?
沒事呀——
你昨天可不是這樣的。
有點累。
我想起一件事——
什麼?
今天我姐們兒過生日,咱們不用吃飯了,我一會兒呼她一下,看她有什麼動靜。
行。
我點上一支煙,看著辛虹的脖子,她的脖子又細又白又長,非常漂亮,這是她身上最漂亮的部位。
辛虹回過頭來,我跟你說過嗎?
什麼?
你這兒真舒服。
沒說過。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直到完全漆黑一片。
我和辛虹一直在看電視,新聞聯播,電視劇,廣告片,專題節目,平均每隔五分鐘換一下台——快八點半時,辛虹站起來,抓起電話,呼了一個號,剛放下電話,不到片刻,電話鈴就響了。
辛虹拿起電話:阿梅嗎?今天生日吧——想怎麼過?——大RTY,太好了,在哪兒?還沒定呀,那我就等著——行,到時候叫我一聲,我就在這個電話邊上——對,和他在一起——沒亂搞,看電視呢——她忽然扭頭,你去嗎?
無所謂。
去吧,去看看。
行。
她又轉向電話:他去,行,我等你電話,別忘了我啊——
她放下電話,長長出了口氣:晚上總算有事了。
你不去歌廳了?
你沒看見嗎,今天有事兒,我姐們兒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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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坐上出租車,那輛車一上去,司機就說快沒油了,於是先到東單加油站加滿了油,然後轉回長安街,向西一直紮下去,辛虹坐在我旁邊,出租司機不斷地一盤接一盤地換著磁帶聽,沒有一首歌能聽完,最後總算找到一個拼盤聽了起來,是老狼唱的《同桌的你》。
我一言不發地坐在辛虹旁邊。你是不是不高興?沒有啊——那你幹嘛不理我?沒有啊——我看外面。以前你可不這樣——是不是跟你睡完覺就煩我了,要煩我,說一聲,我自己走。我突然說:你自己走吧——怎麼了?我不舒服。哪兒不舒服?我想回家。
辛虹突然喊了聲停車,車未停穩,她便拉開門走了出去,又光地把門關上:神經病。司機一腳油門,我回頭張望,轉眼間,辛虹就從後風擋玻璃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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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無數的美麗的人頭從天上飄落,她們是一些未知人事的少女的頭部,眨著漂亮的眼睛,然後掉到地上,有長髮的,有短髮的,有繫著髮帶的,有戴著發卡的,全都那麼可愛,我低下頭,看到那些人頭在地上四處滾動,我聽到歎息聲,聽到尖叫,聽到歌聲,還看到淚水——我從夢中驚醒,抬起頭,看到床頭櫃上的時鐘,正是深夜十二點整。
朱玲對我說過,不要與三陪混,萬不得已也不要去,她們太髒不說,還麻煩。朱玲說得很對,但我並不總是聽朱玲的,因為她是她,我是我。我不怕髒,也不怕麻煩,但我怕獨自一人,怕沒有地方去。
深夜十二點醒來這件事對我來講,簡直無法忍受,因為我獨自一人,因為無處可去。我想再次睡去,但又怕做同樣的夢,我感到頭痛,噁心,身上還出汗,我睜開眼睛,一會兒,我又閉上眼睛,再一會兒,我又睜開眼睛,不久,又閉上,反反覆覆,直到天明。
天明以後,我下床洗澡,然後煮熱咖啡喝,喝完咖啡,再次洗澡,然後回來再次喝熱咖啡,這樣做的原因想讓自己清醒,但清醒之後,我又感到無聊,人在無聊時很容易疲倦,而要想從疲倦中擺脫出來,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睡覺,於是,我拉上窗簾,爬上床去,蓋上被子,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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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虹走後的一個星期我心緒不寧,我接的一個描寫電腦的情景喜劇也因我寫作態度不端正而作廢,製片人換了別人來寫,本來因為劇本討論、開會、吃飯,寫提綱等瑣事還能叫我有一種忙忙亂亂的感覺,然而,然而——就像電影中的換場,彷彿只用了一秒鐘,一切就從天而降,當我清醒以後,我突然發現自己正獨坐家中,口乾舌燥,窗簾外面是閃亮的陽光,地板上堆滿了唱片、錄相帶、煙灰缸和吃剩的薯片空筒,此外是圍繞著我的是一片寂靜,沒有聲響,沒有人,沒有電話,沒有事情,沒有現在,也沒有明天。真討厭。
我打開寫字檯邊上的抽屜,裡面還有大約兩百元,這是我現在所有的錢,我把那兩百元放進空空的錢包,然後打電話給電視台的一個製片人,催他快些結賬,他支支吾吾,於是我就不斷地打出電話,不厭其煩地找到各個與結賬有關的人,終於,兩個小時後,我可以去台裡領取我的最後一筆五千元稿酬,我帶上身份證,來到電視台,開了進門條,經過一系列周折,領到酬金,然後給大慶打了一個電話,大慶此時正在家裡睡覺,通過電話,我聽到他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咕嚕了一聲過來吧,我掛斷電話,出了電視台,坐上一輛出租車,來到位於航天橋附近的大慶家,他打開門,然後鑽回被窩,繼續蒙頭大睡,我聽著他的呼嚕聲,坐在他的雙人沙發上,看著他的鬧鐘一秒一秒地走動,看了幾圈,便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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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找大慶,有事的時候找他,沒事的時候也找他,大慶也不喜歡一個人呆著,寧可整夜夜不歸宿,與我、還有其它一些朋友呆在一起,他管那叫耗著。
於是,在我們都無所事事的時候,就聚在一起耗著。起初,我們聚在一起談論電影,談論施隆多夫,談論馬丁#83;史高西斯,談論伯格曼、費裡尼或塔爾科夫斯基,然後我們談論海德格爾,談論波爾,談論尼采,談論利奧塔,談論所有那些時髦的作家,談論他們的作品及人生,當發現一切都是紙上談兵,與我們沒有任何關係的時候,我們就改成談貝多芬,談梅西安,談貝裡尼,然後話題轉到畢沙羅、達利或是米開朗基羅身上,當然,他們與我們也沒有任何關係,因此,最終,我們談無可談,就圍坐在一起乾耗。
一干人中,只有大慶有一個固定女朋友,她在公司上班,叫吳莉。吳莉工作很忙,而且與大慶的生活習性剛好相反,大慶睡覺的時候,她上班,當她回家睡覺時,大慶卻要出門了。
然而,在大慶的情感生活裡面,吳莉卻是站在一個制高點上,大慶的天性裡,喜歡各種各樣的姑娘,但他無法離開吳莉,他的頭腦在想到與吳莉的關係時最多想到分手,但再往下想,分手以後的吳莉會再有新男友,這個念頭簡直就能要大慶的命。因此,在外面混的大慶往往在姑娘方面無所作為。
我個人認為,大慶的生活方式值得羨慕,簡直可以用見克特《等待戈多》裡的一個人名來稱呼他——幸運兒,沒錯,他是個出污泥而不染的幸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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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提一句貝克特,此人是我私人比較喜歡的一個作家,他是一個愛爾蘭人,世人對他的認可可用9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來概括,在他最悲慘的幾年中,他曾靠他的情人做苦工掙來的錢生活,為了擺脫喬伊斯對他的影響,他竟用法語寫作他主要的作品,包括《莫洛伊》,《馬洛納之死》,《無名的人》和《怎麼回事》四篇,這些作品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充滿獨白與囈語,主人公一律完全無可救藥,如同他自己。據說他總是在大醉中奮筆疾書。世人開始對他真正關注始於他的一部前面提到的話劇《等待戈多》,因為這部話劇,貝克特的生活得以改善,並以話劇的形式把自己的小說重複了一遍,然而不幸的是,世人僅僅對他的話劇感興趣,而把他的小說扔到一邊,實際上,他的話劇比起他的小說來,可以說是拙劣透頂。貝克特說過:沒有什麼比不幸更可笑。貝克特還說過:人生的惟一內容就是沮喪。我喜歡《無名的人》,整部小說是由一個莫名其妙的生物敘述,他被命名為馬胡德,敘述者雙手放在膝上,坐在一個水缸裡,沒有行動的能力,他的腦袋是一個大而平滑的球體,沒有面部特徵,他的眼睛又像是含著淚又像是充著血,他沒有鼻子,看不出是男是女,沒有毛髮。
像貝克特筆下所有的人物一樣,馬胡德的需要和痛苦來源於一點,那就是說話,他必須不停說下去,他是為解脫說話帶來的苦難而說話。他敘述的內容有零零星星的知識和信息比如他的出生地,比如關於上帝,關於罪與贖罪,關於母親等等。還講些斷斷續續的故事,比如關於他生活在某飯館門外的一口缸裡的故事等等,小說最後一個句子長達一百二十頁。
貝克特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他的一生用盡全力所做的事情便是把他的悲觀情緒講給別人聽。他毫無希望地講著,他想像中的聽眾自然也是毫無希望地聽著,一切都毫無希望,在他不著邊際的敘述中,你無法確定任何東西,主人公沒有前因,也沒有後果,沒有時間,也沒有地點,更沒有所謂的主要事件、人物關係,主人公似乎在做著什麼,又似乎沒做,總之,一切都混亂不堪,敘述就在這種混亂不堪中堅持不懈地進行著,總體看來,他在小說中要表達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沒有事情發生,什麼也沒有發生,既然沒有發生什麼,當然,事情也就無從談起。
我喜歡貝克特的胡言亂語,是的,只有胡言亂語是對的,除此以外,別的簡直就是不知所云,不著邊際。貝克特喜歡在靜止中存在,像我現在一樣,倒在大慶的沙發裡沉沉睡去,我的身體與我的感覺靜止於某一刻,徒勞而又悲觀地靜止在那裡,任憑夜幕席捲而至。是的,貝克特是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而且是接二連三,以至無數次的一切都沒有發生。的,這是絕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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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慶是讓吳莉叫起來的,其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吳莉穿一身上班族的套裝,肩上還挎著一個小包,她拉亮電燈,叫醒我們,然後踢掉高跟鞋,把腳搭在茶几上,點上一支煙說:忙了一天,我還沒吃飯,咱們到哪兒去吃?
大慶此時便從床上一躍而起,揮動白胖的手臂:隨便,隨便,都行,都行,你說,周文,去哪兒?火鍋?川鍋?湖北菜?還是西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