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深處,禹狁霍然站起,雙目盡赤!他未曾料及苦心定下的大計居然就這樣功虧一簣,而且那只蛇妖藏身於崑崙之中,竟能隱匿氣息連他也瞞過了。眼下失卻了熔龍,紀若塵又已警覺,再想徹底絕滅九幽之火,就是難上加難。而且在滅火之後,他本還另有深沉大計,這下更近於化為泡影!
禹狁神目如電,早看到那點清瑩正向東海而去。雖然這點清瑩不過是那蛇妖最後一點魂識而已,任誰有通天手段,都難令她起死復生,甚至連讓她在世上多存在一時半刻都不容易,然而禹狁對這膽敢壞他大事的青蛇實已恨極!他咬牙切齒,只想著回返天界後,該當如何去向女媧興師問罪。這只蛇妖身上有女媧之血,這可是抵賴不了的。雖然禹狁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女媧,然而出了這般天大的事,怎可沒個說得過去的交待?
正怒發如狂之際,禹狁忽然聽到身旁有人問:「你怎不去追?」
禹狁登時一怔!
以他脾性,那蛇妖壞了他如此大事,雖然下場已定必是神魂俱滅,可那最後一點魂神也容不得它多存一時半刻,定要取來,以神炎慢慢焚燒,再增添她幾分苦楚,方才能消點心頭之恨。而且只如此,還是不夠。要將她在人間親族本宗,統統發掘出來,一併用神炎煉了,才算出得心頭這口惡氣!
可是禹狁眼睜睜地看著那點清瑩遠去,為甚想不到去追?他雖然仙軀巨大,清瑩又去勢如電,但一路遠至東海,也足以追上了。
禹狁正思量著,忽然明白了些什麼,霍然轉頭,想看看是誰竟然如此大膽,敢戳他的心事。禹狁一轉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清亮的眸子,顧清正望著他,面上帶絲若有若無的笑,顯得別有意味。
禹狁胸中神火登時直衝而上,險些破頂而出!他立時想撤回神炎,索性毀了這塊不開竅的頑石,忽然又感到異樣。在他籠罩整個崑崙山脈的神識中,分明一無所得,然而這絲異樣充滿危險和不祥,彷彿源自本能。
禹狁略一側頭,但見一點藍芒,正對準自己的身軀直衝而來!只有經由一雙神目,禹狁才看見了這點藍芒,而在他神念之中,卻還是什麼都沒有。禹狁目中神火猛然一跳,他已辨別出這點藍芒即是九幽之炎。
紀若塵單臂持矛,週身浴火,筆直向禹狁衝來!可燃遍千丈方圓的九幽之炎,此刻已幾乎斂盡。
下界不過數日,尊嚴即被接連挑戰,禹狁已怒無可怒,反而漸感平靜了。
雖然紀若塵如冰的雙眼令他極為不舒服,禹狁仍揮手布下一層赤炎金兵,先護自身,再圖攻敵。萬載以來,禹狁不知對敵過多少厲害大敵,巡天真君中戰力,實是打出來的名聲。他既然認真對敵,便先要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圖可勝。
布下神炎護身,禹狁即靜待著紀若塵下一個動作。
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紀若塵完全沒有轉向的意思,竟然合身撞上了赤炎金兵火牆!與禹狁千丈仙軀比起來,紀若塵實比一介蚊蟻也不如。然這一介螻蟻以九幽之炎護身,生生穿過禹狁護身火牆,轟然撞在禹狁身上,直撞入數丈深,方被彈出!
在禹狁千丈仙軀上,數丈深淺的坑不過是輕得不能再輕的小傷,然則這是禹狁自下界以來首次受傷。
紀若塵受了禹狁神火反擊,直彈出千丈遠,方在空中翻了個身。他更無半刻停留,重燃九幽之火,帶起一道湛藍尾跡,如電般穿過赤炎金兵,轟然在禹狁身上炸出一朵藍色火焰之花。
禹狁身上燃起處處藍焰,猶如一片開遍藍花的赤色荒漠,說不出的詭異、淒厲。禹狁怒吼連連,試圖攔截紀若塵,然他身軀實在太過龐大,速度根本無法與紀若塵相比,又無法以神念鎖住他行蹤,一時間惟有挨打。
然而紀若塵實未佔到什麼便宜。赤炎金兵是禹狁護身神火,哪裡是輕易碰得?每次穿越,實際上都是以九幽之炎與赤炎金兵對耗。而撞擊在禹狁仙軀上時,深入數丈即是純淨的赤炎金兵,想要傷害禹狁的惟一方式,仍是以九幽之炎硬耗赤炎金兵。
紀若塵一次次捨生忘死的衝擊,實則是以與禹狁生生對拼生死存亡、命運輪迴。只是他才回到人間多久,若論積蓄之厚,如何能與禹狁相比?
赤色荒漠上,朵朵藍花開得越來越盛,真如赤炎金兵火如開閘之水,一洩如注,流瀉之速令禹狁也感到膽戰心驚!他幾乎有種錯覺,似乎神火再流洩片刻,自已即會油盡燈枯,將萬載仙身,葬送在這人間。
然令禹狁心寒的是,雖然九幽之火已是搖搖欲墜,紀若塵雙瞳仍是平靜如水,全無分毫波動,依舊在一次次以身軀轟擊禹狁,永不停息!
禹狁心意一陣動搖,收回了鎖在顧清身上的神炎,現下可不是愛才的時候了。神炎一收,顧清身外即刻現出玲瓏寶塔,寶塔旋即化成氤氳紫火,火中隱現千朵仙蓮。顧清一聲清嘯,以氤氳紫炎護身,也合身向禹狁撞去!
漫山遍野的藍花中,綻放出數朵紫蓮。氤氳紫火遠不及九幽之炎的霸道,只衝擊數回,顧清身周紫火已是黯淡無光。
遠方忽起一聲清嘯,定天劍通體纏繞金光,如電飛來,一舉攻破禹狁護體赤炎,再在漫野花海中,綻放出一朵金菊。吟風遙立千丈之外,全副心神都已附在了定天劍上,若是劍毀,則人必亡,與合身撲擊相去無幾。
禹狁咆哮如雷,奈何仙軀龐大,一時卻有些奈何不了這三隻足以致命的小蟲子。他雖有無數仙器,卻是一件也不敢用出來。除了那凝聚了真龍龍魂龍軀的熔龍外,禹狁其餘的仙器在九幽之炎面前均是不值一提,用出來徒然為九幽之炎進補而已。只有他的本命神火赤炎金兵方可與九幽之炎一抗,那也僅是因為赤炎金兵總量龐然而已。如果數量減至尋常仙凡人的比例,一樣會成為九幽之炎的進補之物。
於今之計,禹狁惟有依靠本命神炎、倚仗萬載仙身,與紀若塵三人硬耗。而赤炎金兵的消耗速度令他心下大為惶然,若如是下去,到盡滅三人之時,他哪怕捨了仙身,所餘赤炎金兵也不足以熄滅九幽溟炎。九幽溟炎只要留下一星火種,日後就必成大禍,紀若塵也可死而復生,不朽不滅。如此一來,禹狁下界使命便悉數化為泡影,回返仙界後必受重責,誰也護他不住。那巡天真君的頭銜,必定是要去了。
驚怒交織,禹狁怒吼直震顫九州,赤炎金兵熊熊而出,再也沒有絲毫保留,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將紀若塵撲滅於此地。哪怕這一戰要捐了仙軀,散盡道行,神識回歸混沌蟄伏萬載後再復生,也先過了眼前再說。
崑崙中央,驟然浮起一團百里大的赤色火團,直上天際!
東海之濱,一點青瑩自陸上逶迤飄來,在海邊略一盤旋,便直向東海深處飛去。
無日也無夜的無盡海上,一個又一個洪荒衛自微瀾的海濤中浮出,默默目送著向無盡海深處飛去的這點青瑩。
無盡海中心處,一個身著粗布道袍的道人正踏波而行。他走得極慢,若向前行個三步,往往還要後退兩步,然後再停下來苦苦思索計算,片刻後再行上幾步。如是,看來就是走上個幾天幾夜,這道人也無法向無盡海中心處走上多遠。
他正苦思間,忽然一片淡淡青光灑下,映亮了海中粼粼水波。道人抬首,正好看到一點青瑩飄飄蕩蕩,直向無盡海深處飛去。青瑩速度也不甚快,但總比道人的龜速快了太多,轉眼就已消失在視野裡。
道人仰首向天,若有所思,片刻後忽然一聲長笑,撫掌道:「原來如此!只需存一顆純淨道心,什麼天機,什麼運數,原來皆是虛妄!」
長笑聲中,道人再不計算,甩開大步,向無盡海深處行去。這一次,他破風踏浪,走得如風如火,片刻功夫已追上了青瑩,來到了無盡海的中央。
這是道人歷經數百年艱辛,次真正踏足無盡海中央。他方想長笑三聲,卻忽然怔住。
無盡海中央,那座似乎是亙古不變的孤島已沒了蹤影,而那似乎會在島上坐到地老天荒的無盡海主人,此刻已然起身,負手立在波濤上,正望向無盡的東方。
青瑩直飛到無盡海主人身前,重新幻化成其柔若水青衣,向著無盡海主人盈盈一禮,道了聲「叔叔」。
無盡海主人望著青衣,輕輕一歎,卻沒有說什麼。
青衣淡淡定定地道:「青衣已為他傾盡所有,所以再無牽掛。這次來,只是向叔叔道個別而已。只是臨去之前,青衣尚有些事想不清楚,想向叔叔問個明白。」
無盡海主人似是了然她心中所思,微微一笑,道:「儘管問吧。」
青衣眼中掠過一絲茫然,無數前塵往事,自心底盡數流過,片刻後,她終於道:「自出無盡海後,青衣見過幾次顧清,發現自己與她實有七分相似。青衣想問的是,叔叔造就青衣,是否與她有關呢?」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溫和道:「顧清本是無定天河邊的一方青石,因故被打落凡間,受百世輪迴之罰。當然,此事內中的真正情由,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我與她尚有一段因果未了,因此才在無盡海一坐千年。千年來左右無事,我便取了女媧遺在世間的一點血脈,依她的樣子造出了你。不過,天地造物,自然孕化,初出無盡海的你本是顧清的一個影子,而如今的青衣,已完完全全是你自己,再與她無干。」
青衣愕然,一直以來,她均以為自己本是出自天刑山的一介小妖,幼時為無盡海主人賞識,才帶到了無盡海,並在這裡長大。卻未曾想到自己實是無盡海主人親手造出,在這世間,她其實無父無母,若說父母,無盡海主人其實也等同於她的父親了。
青衣幽幽一歎,又道:「還有一件事……這件事,蘇姀姐姐也曾在千年前問過的。現在禹狁正在崑崙肆虐,叔叔你何以放任他如此猖狂?如果說千年前那場大戰,妖族全族生死存亡並不放在您心上的話,那麼如今呢?如今顧清已在禹狁手中,危在旦夕,您又何以不管不顧?」
無盡海主人笑了笑,道:「此時牽涉之深廣遠超你們想像,並非一時一地一人一族之得失。不然的話,區區一個巡天真君,又豈在話下?總得將禹狁身後之人一網打盡,方是道理。現在禹狁辦砸了事,他身後之人不得不現身出來,正該是了斷這一切的時候了。」
無盡海主人再望向粗衣道人,微笑道:「你既然走到了這裡,今後這無盡海和洪荒衛,就都交與你吧。我這個名號,你要是不要?」
粗衣道人朗笑道:「若非你點醒,我尚如井底之蛙,坐觀一隅卻還以為得窺浩瀚大道。你這名號,我卻是當受不起的。幾百年前,我曾是妙隱,今時今日,接了你的無盡海後,我還是做回妙隱吧!」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向青衣道:「離開此間之前,我尚要去見兩個老朋友,你隨我來吧。今後會否有一線轉機,就看那人對你的心意了。」
青衣身影逐漸虛去,又化成一點青瑩,落入無盡海主人手中。
青青蜀地,處處陰雨綿綿,惟有高昇客棧中爐火熊熊,一室暖意融融。客棧大門已關起,不大的廳堂中放著三張桌子。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聚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已是酒意半酣。翼軒身上酒香四溢,雖然仍是溫和謙潤、一雙含笑眼眸只落在文婉身上,然而偶爾言辭話語間,已有些文不對題。魏無傷時而朗笑,時而高呼,豪氣自現,只是此刻已到了不用勸而自飲的地步。只有文婉目光清明,與翼軒對望時,偶會淺淺一笑。
桌上擺放著四色下酒小菜,花生米、糟順風、鹵香干、凍晶蹄,雖然是隨處可見的家常菜色,卻是色澤香潤,令人聞望之便食指大動,桌邊還排列著好幾壇未開封的酒,不予匱乏。
一個跑堂的清秀少年在來回忙著,一會兒燙酒,一會兒擦灰,一會兒加菜,客人雖只一桌,看他也並不清閒。掌櫃的正在櫃後將算盤打得劈啪作響,掌櫃夫人則在後廚忙著。
好一幅溫暖畫卷!
此時大門吱呀一聲,一個中年文士昂首闊步,進了客棧。這文士氣定軒昂,自有掩飾不住的巍巍氣勢。
中年文士一進門,掌櫃的即停了手中算盤,張大了口,活像要吞下整顆鵝蛋,片刻後方苦笑道:「你來幹什麼?」
後廚門簾一開,掌櫃夫人探出堪比獅首的大頭來,看到中年文士,立時吃了一驚。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也不理會掌櫃夫婦的目光,先自尋了張桌子,大馬金刀地坐下,用力一拍桌子,方道:「萬財兄,多年不見,連杯水酒也沒有!你我之間,怎地如此生分了?」
掌櫃的苦笑不已,自櫃後走出,在中年文士對面落座,歎道:「我們已經躲到了這裡,你都能找來了,這還讓人怎麼活?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是無盡海主人,濟天下,還是大天妖?」
「你們夫婦可一直在逍遙快活,哪有半分躲藏的樣子?唔,我最近幾年四下走動,覺得濟天下這名字不錯,萬財兄就這樣稱呼我吧。想想也有幾百年不見了,倒不曾想萬財兄終於培養出一個足定天下大勢的人來,實在令人佩服。這幾日我心有感觸,念及當年的情誼,就趕來看一看萬財兄,順便叨擾一杯水酒。」中年文士微笑著道,單看他面上的誠意,有如和張萬財是多年不見的生死好友一般。
只是掌櫃夫婦看上去卻並不領情。掌櫃夫人又自後廚中探出頭來,哼了一聲,冷笑道:「當年情誼?好你個濟天下,倒真是說得出口!我們的修羅塔本來都修到了人間,結果被你生生堵了兩千年!億萬妖魔,傾界心血,都付諸東流。這也叫情誼?」
濟天下哈哈一笑,道:「這可怪不得我!當初我下界之時,就看上了無盡海那塊地方。誰讓你們的修羅塔非要從我無盡海裡出頭?金花夫人,是你們先要拆我的窩,我可不得已,才奮起反抗的啊!」
這一番話,說得掌櫃的直翻白眼,掌櫃夫人則是劍眉倒豎,喝道:「好啊!想不到你還真會信口雌黃!你下界之前,修羅塔可已經修了一萬多年了,怎可能再換個出口?何況就算出口在南海,到時候你難道不會又說看上了南海那塊地方嗎?」
濟天下含笑頷首道:「正是如此。」
掌櫃夫人暴怒,正要發作,龐大身軀靈動無比地閃現到桌旁,卻被掌櫃的一把拉住,她這才醒悟過來,濟天下只是有意激怒她而已。這等粗陋計倆,掌櫃夫人當然不能讓他得逞,於是她悶哼一聲,大袖一擺,一邊向後廚行去,一邊恨恨地道:「都是這幫傢伙沒用!一個個只會在九幽裡耀武揚威,真上了檯面,卻是一個比一個廢物。前面一千年你立足未穩時,都沒能把你給幹掉,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張萬財苦笑著搖了搖頭,與濟天下相對而坐,向後廚望了一眼,道:「金花她也算打遍半個九幽了,只在你手上輸了一次,所以這些年來總是有些怨氣。她性情直,你也別放在心上。」
濟天下笑道:「無妨。如非你們當日手下容情,我也未必就能撐得下去。」
張萬財歎道:「我們夫婦本來就不贊同造這修羅塔。與大道背向而馳,怎會有好結果?只會遂了天上那些仙人的心願而已,所以我們也不想打生打死的。輸給你後,我倆就有了借口,可以不再插手修羅塔之事。只不過你當初竟有如此決心,以一已之力獨對我九幽群魔,實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濟天下從容笑道:「當日哪裡想過那麼多?不過是盡力而為,撐過一天算一天。修羅塔又足夠大,從上打到下,再自下打到上,不知不覺的,一千多年也就這麼過去了。」
張萬財默然片刻,長歎一聲,又是搖了搖頭。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三人在旁邊一桌聽了個分明,不禁駭然相視。掌櫃夫婦與濟天下所言太過驚世駭俗,如所言是真,則他們身份已呼之欲出。若果是如此,這……
三人身體僵硬,已無法再想下去。
張萬財又歎一口氣,向後廚叫了一聲:「那婆娘,端幾碗酒來!俺要和他喝上兩碗!」
後廚中傳出一聲獅吼:「叫什麼叫!不叫會死人啊!」
掌櫃夫人一臉的不情不願,一手提一隻酒罈,一手捧三個大海碗。光噹一聲將三個大碗擲在桌上,拍開酒罈,嘩啦啦向三隻碗中注滿了酒。這一罈酒,一滴不多一點不少,恰恰夠三個滿碗。客棧中登時酒氣四溢,聞香氣也算不得是什麼好酒,濃烈有餘,醇厚不足。奇的是酒氣中竟有沖天的殺伐之氣,且三隻海碗中都傳出隱約的喊殺聲,好似那不是三碗酒,而是三個巨大的戰場。
文婉禁不住好奇,伸長了修直的頸項,悄悄向那桌望去。她心知縱算是自己道行完好無損,甚至有整個冥山之助,恐怕也萬萬不是那三人中隨便一個的敵手,然而此時僅有三日之命,她反而可以無所顧忌。
一瞥之下,文婉登時嚇了一跳。只見三隻海碗中酒漿起伏不定,不住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又漸次沉下去。那些殺伐之氣、喊殺之音,便是自這些白沫中散發出來的。文婉目力自非尋常人可比,一望之下,便發覺那些白沫,竟似是無數極細微的小人構成,一片白沫,便是一個軍陣!
文婉俏面蒼白,掌櫃夫人早已察覺,咧開大嘴向她笑了一笑,向三隻海碗一指,道:「這罈酒裡泡了二萬天兵和一堆仙將,還鮮活得很,很是大補。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文婉只覺口中乾澀,勉強笑了一笑,好不容易才道出一聲不用了。
掌櫃夫人也不再理她,只向濟天下道:「俺們店小本錢薄,知道你要走了,也沒啥好招待的。就這點酒,湊和著喝吧!」
濟天下哈哈笑道:「能白喝出了名一毛不拔的金花夫人一碗酒,也是值了。」
言罷,他端起一隻海碗,一飲而盡。掌櫃夫婦也各取一碗,陪他干了。
一碗酒喝罷,濟天下道:「不知二位今後有何打算?」
張萬財向掌櫃夫人望了一眼,含笑道:「我胸無大志,就想陪俺家金花在人間走走看看,把這個小店經營好,混個溫飽也就是了。過得幾百年,等金花想家了,再回九幽不遲。」
濟天下點了點頭,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有最後一件事,就托付兩位吧。」說罷,一點青瑩自他指尖飄出,飛到了桌上,靜靜地浮在空中。
掌櫃夫人猛惡神色登時換成一片溫柔,小心翼翼地將青瑩取過,語氣也出人意料地和緩了許多,道:「要我們幫幫這孩子嗎?」
濟天下搖頭道:「不必,且看她自己的緣份吧。」
至此,話盡酒干,濟天下也不告辭,長身而起,推門而出,逕自消失在客棧外的茫茫風雨之中。
崑崙之巔,禹狁昂然挺立,正仰天長笑,轟轟隆隆的笑聲傳遍千里。在他立足之處,方圓數百里內已成絕地,山川峰巒,悉數被神炎熔成了地漿。顧清、吟風分別被一團神炎鎖著,生死未知,而紀若塵更是全無蹤跡。
大戰至此,禹狁方算出了口心頭惡氣。不過他身周燃著的赤炎金兵忽明忽暗,似乎隨時都會在風中熄滅,顯然受創不輕。
禹狁神念如電,倏忽間已在整個崑崙中往復掃視了十餘遍,卻怎都找不到九幽溟炎的痕跡。這也難怪,九幽之炎最擅隱藏采掠,縱是紀若塵全盛之時,禹狁神念也捕捉不到他,現在九幽之炎可能只餘一點火星,單靠目力哪裡還找得到?禹狁也不打算再做搜尋,活捉顧清和吟風,也算立一小功,堪堪可以抵去一點罪過。巡天真君他是不敢妄想了,能夠保住仙藉,已算萬幸。
禹狁神念一動,三萬天兵仙將即行列陣,欲回返仙界。正在此時,他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斥罵:「沒用的東西!你這樣回去,實等同於放任九幽之火在人間肆虐,到時候你讓我如何向仙帝交待?」
一聽聲音,禹狁登時不驚反喜,慌忙納頭便拜,叫道:「天君救我!」
空中浮現出一個清雋老人,身量也不過丈許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無多餘裝飾。與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這老人就如一隻螞蟻。但這只螞蟻的氣勢,卻徹底壓倒了禹狁。
老人彈出一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你以此火為基,將那方青石煉成爐鼎,則無論九幽之炎潛藏何處,必自行來投,當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當回返仙界,你且好自為之,若再出差錯,那時連我都救不了你。」
禹狁絕處逢生,連忙頓首稱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間忽聽一聲長笑:「大羅天君,好不容易下界一次,怎好就這麼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連大羅天君也是面色大變!
天際處,濟天下踏雲而來,一步千里,轉眼行至大羅天君面前,兩人相距不到一丈!
禹狁只覺眼前一花,神念波動之間,來人竟已越過了自己,站在了大羅天君面前。他先是駭然,後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膽,膽敢冒犯大羅天君?」
禹狁還自恃身份,先揮手命天兵仙將圍將上來。哪知濟天下身周千丈之內,似成絕地,天兵仙將無論品秩多高,只消進到千丈以內,登時雪化而冰散,消散無蹤!
禹狁這才感到駭懼,他竟是不知道這人用的什麼手段,將三萬天兵輕描淡寫的消了個乾淨!
大羅天君眼中神光一現,冷笑道:「大天妖,你難道以為可以將我留下不成?」
濟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將天君留下,而且還想將天君自仙藉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你這等自以為可以凌駕大道之上的狂徒。」
大羅天君撫鬚連連冷笑,道:「你雖然神通廣大,但要說讓我灰飛湮滅,似乎口氣還是大了些。」
濟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謀劃計算之時,我卻是在修羅塔上與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許留不下天君,今日卻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曉,九幽之下,現在還有多少妖魔?」
大羅天君目光轉寒,問道:「多少?」
濟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
大羅天君驟然色變,失聲道:「什麼?」
長笑聲中,濟天下一隻右手,已向大羅天君咽喉握來!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只一次地想過,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級數的戰鬥,會是何等光景?他曾盡一切努力去想像過,也在無盡的戰鬥中求取著答案。在無數浴血苦戰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漸在巡天真君中脫穎而出。然而由始至終,禹狁都未能知道這類戰鬥是什麼樣子。
他曾將大戰想像得無比激烈,甚至足以毀天滅地,然則爭戰真正呈現眼前時,禹狁方才知道,這種戰鬥原來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這個念頭方自他心中閃過,一道如潮白光已將他徹底淹沒。
崑崙之上,已是雲淡風輕。
濟天下鬢髮微亂,面有倦容,然舉手投足之間,依舊是氣宇軒昂。在他腳下,萬里崑崙,雲開霧散,霞帔萬里,清朗乾坤,再無仙兵天將存在過的痕跡。他輕揮手,兩團清氣即行罩住顧清與吟風,龐然靈氣不住湧入,將二人已近損毀殆盡的身體漸漸修補完整。
顧清輕出一口氣,悠悠醒來。她一睜眼,即看到了面前負手而立的中年文士。恍惚間,無數畫面自識海中閃過,無數與他擦肩而過、卻始終不得碰面的情景一一閃過,就在這一剎那,她驟然明白了無數前因後緣!
「你是無定天河邊的……」
他含笑而立,注視著顧清,只是未能等到她一句話說完,他身上即湧出不可直視的強光,而後一道光柱沖天而起,直破蒼穹!
這一道光華是如此強烈,顧清也不得不側身掩面,等她回過身時,面前已是空空蕩蕩,不存一物。
崑崙之上,終又雲淡風輕。
掌櫃夫人關好了店門,忽然歎了口氣,道:「萬財,你說這傢伙打生打死的,怎麼只呆在無盡海裡,都不肯和那塊石頭見上一見?最近幾百年來,好像九幽已經沒人敢再去招惹他了吧?」
張萬財正收桌上空碗酒罈,聞言歎道:「那傢伙啊……他和青石,在這百世輪迴中,便只有一面之緣而已。若與她見了,他便再也無法在人間容身,只能回返天上玄荒。」
掌櫃夫人聽得一怔,心中滋味難明,過得片刻,她忽然道:「萬財!如果我是那塊石頭,你敢不敢去無盡海堵修羅塔?」
張萬財笑了笑,向掌櫃夫人望了一望,卻未回答。只見那張佈滿皺紋的瘦臉上,意綿悠遠,一切不言而自明。
寒夜漫漫,一輪孤月獨懸夜空,清冷照耀著北半神州。如此寒夜如此月,幾家歡樂幾人愁。
東海之濱,一名道人立在海邊,遙望深沉大海,良久,方才一聲歎息。他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師父,為什麼要歎氣呢?」
月色下,可見這道人三十許年紀,面容俊朗,且透著些許妖異,正是虛無。他身後立著兩個小女孩,均生得清秀甜美,只是兩人隔得遠遠的,誰也不理會誰。這一雙小女孩兒,居然是前相國楊國忠的一雙女兒,宛儀與元儀。她們不知怎的,入了虛無的法眼,也算有緣。
聽得宛儀問起,虛無卻不作答,只長歎一聲,攜了二女,飄然遠去。
長安城,大明宮,長生殿,飛獸簷。
殿頂那作勢欲起的赤銅飛雲獸上,倚著一個單薄而柔媚的身影。寒風徐來,拂開了她一縷青絲,現出那堪比月色的清冷容顏。
張殷殷獨自坐著,此時此景,此風此月,她已無事可做,惟有等待。父親已逝,師父遠赴地府,那一顆玲瓏般的心,牽著掛著的人兒,正在崑崙決戰,生死難知。
她也惟有等待,等待著那沒有希望的未來。
她取出一管洞簫,徐徐吹起。
一曲悠悠,繾綣千年。
《狩魔手記》行將開始於17K,敬請關注。
簡介:
當失去了枷鎖,就沒有了向前的路,只能轉左,或者向右。
左邊是地獄,右邊也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