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崑崙。
先前帶著仙兵前去太明玉完天的昊明出現在空中,足踏仙雲,仙袍顫動,在崑崙雲端上疾疾而行,看他面色凝重,神情憂惶,顯然是發生了大事。
崑崙之巔,仙帝溫和渾厚的聲音徐徐響起:「昊明,何事如此慌張?」
昊明剎住腳步,在雲端上就地拜倒,急急道:「陛下!昊明剛剛察知,九幽之炎已於人間重燃!」
崑崙上一片空寂,片刻後,仙帝方道:「且由它去吧,也不是什麼大事。」
昊明大急,道:「陛下,九幽之炎怎會是小事?一旦此火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只怕整個人間到最後只剩一頭九幽巨魔。陛下,須得早做打算啊!」
仙帝仍是語聲從容,「下界此時不是有禹狁在嗎,就交與他處理好了。」
「這怎麼行!」昊明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數,仙帝話音未落,他已大聲插話。
隨即,他略鎮定心神,放緩語氣道:「陛下明鑒,禹狁素來自傲,仙法雖強,辦事卻並不如何穩妥。九幽之炎重現是何等重要,哪容得出半點差錯?只消差了一點,失卻了九幽之炎的蹤跡,今後又到哪裡找去?人間界廣大,九幽之炎又最擅採掠隱藏,若讓它成了氣候,就算耗盡混沌之氣,盡下百萬天兵,怕也徒勞無功啊!」
仙帝呵呵一笑,道:「那你說當如何?」
昊明沉吟一下,大聲道:「臣願親下凡間,將九幽之炎滅於燎原之前!」
仙帝悠然道:「九幽之炎霸道無倫,六道諸界,也無物可以制限。想那黃泉之下,九幽之地何等廣袤浩瀚,與我仙界玄荒不相上下,卻也只能容得下十三巨魔。昊明,你且想想,如此霸道之物,怎可在人間長存?」
昊明道:「臣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九幽之炎確已在人間點燃,難道就這樣放任不成?」
仙帝默然片刻,方道:「大道之下,萬物皆各行其路。九幽之炎既不屬人間之物,用不了多久,便會自行熄滅。你無須過多煩惱。」
昊明還想說些什麼,崑崙上方天風又起,他知道仙帝神識已歸,只得長歎一聲,無奈起身,恨恨道:「下界主事的是誰不好,偏偏是禹狁!這次若壞了大事,我倒要看看大羅天君你如何交待!」
陰間,永暗的天空忽然亮起一道極刺眼的火光,一道火浪滾滾而下,轟然落於酆都南門外,火焰熊熊,只是數息已將酆都厚達數丈的黑鐵城門給熔得凹了進去,城門外的黑巖地面更是熔化出一個方圓百丈,深十餘丈的巨坑。
火光如銳芒,更刺瞎了城頭上不知多少陰兵鬼將的雙眼。
在少數幾個修為遠勝的鬼將愕然注視下,天火中竟飄出一個清麗無倫的絕色女子來!她只隨意向城頭掃了一眼,諸陰兵鬼將無不覺得她看得就是自己,胸中陰氣登時狂亂起來,臉色更是憋得黑青,方才沒有失態到躍下城牆,只為了就近看上她一眼的地步。
最初的失神過後,城牆上資歷最深的一名鬼將終於想起了這名甚為眼熟的女子是誰,登時高聲嚎叫起來:「是蘇姀!蘇姀來了!快去通知王爺!」
蘇姀盈盈立於火中,向城頭送去一道似嗔似笑的秋波,嫣然笑道:「總算還有記得你家蘇姐姐我的,算你們有些良心。可是既然知道姐姐來了,十殿閻王怎麼一個都不見出來迎接,難道都死絕了不成?」
那鬼將在城頭上汗出如漿,忙堆起自認為最阿諛的笑容,深深地彎下腰去,討好道:「蘇老神仙仙駕光臨,酆都上下蓬蓽生輝啊!老神仙稍稍等待,王爺們這就到了……」
未等這鬼將說完,蘇姀一張俏臉已變得雪白,偏那鬼將還將「老神仙」三個最犯她忌諱的字咬得極重,實是死到臨頭,猶未自知。
蘇姀驟然提氣清喝:「既然知道姐姐來了,怎還不大開城門迎接?也罷,你們不開,姐姐我也就不客氣了!誰來替我將這鬼城給拆了?」
蘇姀這一喝,清清朗朗,聲音瞬息間傳至千萬里外。酆都內外,鬼將閻王盡皆震驚當地,再也說不出話來,自然也就無人前來開門。蘇姀這一喝,傳遍四野八荒,道行之深,較之前次來時又不知高了多少倍,說要拆了酆都,倒也不是一句空話。
蘇姀雖放言要拆了酆都,卻立在火中,動也不動。眾鬼不由暗鬆一口氣,以為她不過說句氣話,城頭陰兵鬼將端立原地大氣不敢喘一口,城內閻王則忙忙整袍佩帶欲匆匆出迎。
忽然一聲震徹天地的長鳴起於弱水之外、無盡蒼野深處!鳴音激昂高亮,越過莽莽荒野滾滾而來,直震得酆都城牆上落下許多碎石來。
鳴音悠遠不落,東北西三處又各起了三聲嘯音,遙相應和。這三聲嘯音或低沉、或尖銳、或蒼涼,各不相同,然而所蘊含的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卻是完全相同。
城上群鬼心驚膽戰、惶然四顧,不知是誰眼尖,忽然指著弱水彼岸,大叫起來。眾鬼順著它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弱水對岸處浮來一片黑壓壓的、足有成百上千里方圓的黑雲。這黑雲來得好快,幾乎是才自蒼野盡頭現身,轉眼間已抵弱水河畔。群鬼這才看清,這哪裡是什麼黑雲,分明是一隻大到了不可思議地步的巨鳥!單是那一雙鳳目,便有百丈之長!
群鬼中不乏有見識寬廣之輩,登時一聲呻吟:「這是冥鳳……」
不等群鬼有餘暇驚叫奔走,冥鳳即噴出一道寬達十里的陰火,陰火一觸弱水,即刻泛起濃濃水霧,直衝天際!
於是眾鬼駭然發現,冥鳳自濃霧中昂然而出,鳳口一張,又是一道匯聚成百丈粗細的陰火噴出,轟然擊在酆都城門上!
在陰火侵蝕下,不僅是城門,連同城門上方的百丈牆壁都在悄然融化坍塌。數以萬計的鬼役陰卒慘嚎著從城頭落下,掉進熊熊陰火之中,轉眼間就被煉得連灰都不留一絲。
酆都城牆上的缺口由小而大,轉眼間已擴至十里大小,冥鳳卻是意猶未盡,陰火前衝,直到在酆都城內開出一道寬十里、長百里的平地後,這才罷休。秦廣王的半邊閻王殿也就此付之一炬。
冥鳳心滿意足地長鳴一聲,方收翅伏地,鳳頭低垂懶洋洋地打起盹來。酆都城頭,僥倖逃生的十殿閻王與一眾小鬼,看著冥鳳身後的弱水,早已心膽俱喪。弱水,萬物沉底,片羽不渡,冥鳳竟以陰火把那從無停歇的弱水硬生生地焚干了數百里長的一段,方得從容過河!
蘇姀飄然落地,沿著冥鳳開闢出來的蕩蕩坦途,施施然向酆都城內行去。十殿閻王這才醒悟過來,心裡清楚絕對惹不得這位漂亮祖宗,立刻各施神通,從十里高城牆上一一躍下,落在蘇姀面前。有那宋帝王審時度勢,立時跪倒在地,竟行起大禮來,口中則是高呼姐姐。
蘇姀登時眉開眼笑,在一眾閻王簇擁下,來到轉輪王大殿坐定。秦廣王的宮殿大半已毀,卻是去不得了。
蘇姀在中央寶座上坐定,眾閻王則分立兩旁,謙行慎言如殿上鬼役。蘇姀也不多廢話,直接命眾閻王取來紀若塵的生死薄記,細細翻看起來。然而厚厚一本薄記、九十九世生死翻過,除了有十餘世早夭之外,卻未看到什麼值得書寫之事。
合上薄記後,蘇姀閉目凝思,殿上一時寂靜,沒有哪隻鬼敢多出一口大氣。
終於,蘇姀將薄記放在一旁,皺眉問道:「九十九世之前的薄記在哪裡?」
轉輪王小心翼翼地回道:「啟秉蘇姐姐,陰司便只有紀若塵九十九世的薄記,沒有再前面的了。」
蘇姀面色一寒,冷笑道:「胡說!難道他便只有這九十九世不成?你叫什麼名字,居然敢當著我的面扯謊,膽子的確不小!」
轉輪王登時一身冷汗,他可是知道有幾種厲害妖法,只要知道了名字,就能將人化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因此雖然畏懼蘇姀,可這名字他如何敢說?
眼見蘇姀目光中寒意越來越盛,一名轉輪王親信的鬼役忍不住道:「那本薄記,不是……」
「嗯?」秦廣王橫了那鬼役一眼,登時嚇得他不敢多言。
只是秦廣王這一記眼色還沒收回來,忽覺面上微風拂過,隨後眼前一黑,右眼劇痛傳來,竟是被蘇姀凌空取去了眼珠!蘇姀張口一吹,秦廣王的眼珠即刻化成一縷清煙。在場諸王都心知肚明,秦廣王這隻眼睛,是再也回復不了了。他們也由此而知,這一次蘇姀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了。
蘇姀收起笑容,冷道:「南門外的冥鳳你們都看到了。這一次如果拿不到我要的東西,就把你這酆都給拆成平地!」
秦廣王拂袖出列,怒道:「蘇姀!你休要自恃妖法通天,九天之上,自有千千萬萬制你之仙!我也不妨告訴你,你要的那卷薄記就藏在酆都內城,然而那裡可不屬陰司地府,而是仙界之地。你若敢冒犯,惹了天怒,日後必定永受天劫,萬載不得超生!」
蘇姀張口一吹,秦廣王雙膝以下忽然消得無影無蹤。她淡淡地道:「倒沒看出來你還有三分骨氣。可惜內城我還是要進一次的,至於天劫,那也是以後的事了。且不管天劫能不能奈何得了我,你們誰敢攔阻,姐姐我現在就讓爾等灰飛煙滅!你們九個帶路,我要進內城!」
她纖手指處,除秦廣王外,九位閻王皆面色如土,卻又不敢不從,一個個戰戰兢兢地當先領路。領路途中,一王對另一王悄聲抱怨道:「蘇姀令我等打頭陣,以後不論是生是死,這個大罪都是洗不脫的,這可如何是好?」
另一王偷偷望見蘇姀離得尚遠,方敢回道:「無妨!我曾經聽說,內城守門人其實是天上七品真仙所化,神通廣大,哪裡是區區一介妖狐能夠抵擋的?蘇姀實是自尋死路,我等只消旁觀便好。」隨即,他把聲音壓得更低,道:「如若真仙也阻不得她……」
前一王深以為然,不住點頭,心頭憂慮稍減。如若七品真仙也阻擋不了這個妖狐,天界就更沒有道理降罪他們了。
片刻之後。
酆都內城兩扇巨門飛出十里開外,數十丈寬的城牆塌了足足一半,兩名外門守門人,四名門內守門人躺倒一地,生死未知。蘇姀高坐在內城中央,捧了生死薄記細讀。在她旁邊,已堆起高高一疊各式薄記。九位閻王或煮茶、或尋書、或送水、或掃塵,營營役役不亦樂乎。
蘇姀掃了一眼眾閻王,哼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道:「這幾個守門人果然是神通廣大。」
其中兩名閻王腿忽然一軟,險些坐倒在地。
整治夠了閻王,蘇姀才起始仔細觀瞧薄記,越看越是面有怒意。
茫茫崑崙,雲生霧起,不知是多少洪荒巨獸的樂土。
然而近些時日來,這些巨獸無不戰戰兢兢,躲藏在巢穴之中,根本不敢出來活動覓食。千萬年來修煉得的靈覺提醒它們,雲端之上,有太多絕非它們可以招惹的仙妖正縱橫來去,時時都在激鬥,鬥法時偶爾爆發出的氣息,足以令最強大的異獸悄然迴避。
然而它們的苦日子還遠未到頭。躲藏了許久,有些性情暴燥的異獸已有些按捺不住,在巢穴門口不住徘徊,想要出去尋覓些血食。哪知它們剛動了念頭,忽然心頭如被澆上一盆冰水,剎那間寒意內起,幾乎將它們凍僵!那種感覺,就似是青蛙看到了蛇。這一瞬間,就連那些最強大的異獸都失去了逃回巢穴深處的勇氣,癱軟在地,任由宰割。它們惟一希望,還未輪到拿它們下嘴,來者便已吃飽。
碧空之上,一道淡淡的藍色焰跡劃破了長空。
定天劍飛舞如蝶,吟風仍在與萬名天兵苦戰。若能給他七日七夜,這由仙將率領的萬名天兵都能被他屠殺一空。然而顧清如何能支撐得了這麼久?吟風其實心知,就算他殺到了禹狁面前,也是於事無補。可是,哪怕連萬一之望都沒有,他也要殺到禹狁面前!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何謂盡人事,聽天命。
正當他完完整整地削去了一個千人陣,壓力為之一輕時,前方雲層忽開,又是一名三品仙將,率領著萬名天兵破雲而來!吟風心裡登時一沉,若與兩萬天兵對敵,別說殺到禹狁面前救人,就是他自己能不能支撐到一個時辰,都很是問題。
然而這隊天兵卻未直接參戰,而是在戰場南面列成了陣勢,好像在等什麼人到來。
不到一刻功夫,南方天際忽然亮起一點藍芒,轉眼之間,週身籠罩在湛藍溟炎中的紀若塵已立在天兵陣前。
那仙將提刀喝道:「紀若塵,你犯下數條逆天大罪,今日吾等下界,就是為你而來!你可知罪……」
那仙將洋洋灑灑的有一大篇話要說,卻見紀若塵根本沒向自己看上一眼,目光只是落在正自左衝右突的吟風身上。而吟風儘管定天劍劍勢依舊凌厲,卻也在一直盯著紀若塵。
那仙將大怒,暴喝道:「紀若塵!你好大的膽……」
他喝聲未落,修羅矛尖已在眼前!吞吐不定的藍焰,更是剎那間燃去了他半邊眉毛!仙將大駭,立時發動保命仙法,倏忽間已閃到千丈之外。他立足稍定,再向陣中望去,立時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一道寬達數丈的溟炎尾跡自天兵陣中橫穿而過,數以百計的天兵身染溟炎,嚎叫著向下墜去。天兵雖無懼無痛,可是被這九幽之炎沾身,那燒灼之痛卻似生生地印入魂魄!
與紀若塵相距十丈時,吟風早有所覺,再無保留,定天劍上紫火翻捲吞吐之間,已將身周十丈的天兵一掃而空。他持劍凝立,靜候紀若塵。
果然,修羅呼嘯而至!
吟風一聲大喝,定天劍高高舉起,勢若萬鈞而下,狠狠將修羅盪開!
氤氳紫火與九幽溟炎交織纏綿剎那,忽然轟的一聲炸開!
吟風身不由起地向後飛出,直撞入身後的天兵陣中,接連將數十名天兵撞得爆成天火,這才勉強停住身形。而他唇邊嘴角,早已滲出血絲。儘管有氤氳紫火護身,吟風仍是受創不輕。紀若塵也向後飛退,然他修羅向後橫揮,撲撲撲,無數天兵被修羅撞成天火,足足數百道天火方止住了紀若塵的後退之勢。
紀若塵面若霜寒,仍只盯著吟風,修羅卻全無徵兆地向後一插,已刺入那剛衝上來的三品仙將胸膛!那仙將面色登時凝住,看著深深沒入胸膛的修羅,似乎還未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身軀便已被霸道無倫的九幽溟炎吞沒。
陣斬一名三品仙將,於紀若塵而言,彷彿不過是揮手驅走一隻礙事的小蟲。此時此刻,他眼中惟有吟風!
空中藍焰再起,紀若塵繞著吟風飛了一個大圈,修羅再向他身側刺去。路上但有攔路天兵,皆被修羅隨手刺落。
吟風鬢髮飛揚,定天劍與修羅不住交擊。抵擋住紀若塵一輪兇猛攻勢後,更雙手持劍,劍上紫炎過丈,反斬紀若塵後腰!
激鬥之際,只消有天兵進了定天劍範圍,也都成了劍下亡魂。
激戰片刻後,吟風氤氳紫火消耗極大,迅速黯淡下去。紀若塵的九幽溟炎卻是越戰越盛,每斬數名天兵仙將,便會熾亮一分。此消彼長之下,吟風越戰越是吃力。眼見紀若塵又是一矛刺來,他揮劍格擋之際,忽然修羅上藍焰大熾,矛上所透力道更是瞬間增大十倍!
但聽喀啦一聲脆響,千丈空間內登時佈滿了暗色條紋,就似是人間界的空間被撕開了無數裂口!劍矛交擊下,定天劍上竟然現出了數道裂縫!吟風更是握持不定,定天劍脫手飛出,直上雲霄!
修羅由剛轉柔,冥炎悄然收盡,矛尖輕輕點在了吟風咽喉上。
周圍尚有近萬天兵,卻散亂站著,再也不成陣形。眾天兵你看我,我看你,個個臉上一片迷茫,不知當做些什麼。原來兩人方才一番生死大戰,已順手將所有仙將砍光。沒有仙將指揮,天兵雖多,卻已如一群無頭蒼蠅,完全無所適從。
吟風坦然迎著紀若塵的目光,面色平靜如水。紀若塵臉上則如封了一層冰,根本看不出心中的喜怒哀樂,就連雙瞳中的藍焰也在這一刻凝固。
碎裂的定天劍舞動著從雲中穿出,緩緩自空落下,落入紀若塵手中。紀若塵緩緩俯身,將定天劍插於吟風身旁,淡淡地道:「這一劍,算還了你的斬緣。」
紀若塵長身而起,望向崑崙深處,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會去救她。今後她的事,就不勞你牽掛了。」
說罷,他緩步向崑崙深處行去。
吟風掙扎著站起,向紀若塵背影吼道:「你怎會是禹狁的對手!你會害死她的!」
紀若塵一聲長笑,道:「你又是禹狁的對手嗎?既然不是,為何還在這裡拚命?」
笑聲久久在崑崙上迴盪,他的人已消失在群峰深處。
吟風立在雲端,勁風吹過,拂起他紛亂長髮。定天劍插在雲中,卻是紋絲不動,有如插在磐石之中。
他靜立良久,直至氤氳紫火回復了三四成,方才拔起定天劍,毅然向崑崙深處行去。
崑崙中央,禹狁哈哈一笑,笑聲震動了千里山巒:「螳臂也想當車!」
此時熔龍幾已將全部金牌吸入體內,只餘最後幾滴金汁。禹狁也不著急,依舊以紀若塵影像逗弄著熔龍。看來只要再過一盞熱茶的功夫,熔龍便會完全化形。
顧清似有所感,若有若無的歎息一聲,玲瓏塔和千朵蓮花瞬時消盡!赤炎金兵驟失抵抗,從海潮般向顧清湧來,卻是距離她肌膚髮絲不到一分處悉數停下,無法傷到她一分一毫。
禹狁一怔,倒是有些對顧清另眼相看了。他忽然揮手,源自本體的一道赤色神火將顧清整個包了起來。禹狁天火,實是奧妙無窮,居然直接裹住了顧清金丹,反而將她的氤氳紫火隔在了外面。如此一來,顧清即使想要自碎金丹隕落,也得先攻破禹狁的神火才行。
「你倒真是聰明,知道現在自己是紀若塵道心惟一破綻。哈哈!若非如此,你豈能在本座手下支撐得這許多辰光?不過既然本座在此,你就是想死,那也不可得!」
禹狁一通笑罷,正色道:「不過本座愛才之心,卻是發自赤誠。你即使身隕,那紀若塵也仍有一道破綻在,根本逃不出本座的手心。劍來!」
天外一道晶虹飛來,落入禹狁掌心,赫然便是當日絕峰之上,將紀若塵一劍穿心的仙劍斬緣!只是不知為何會落在禹狁手中。
禹狁望著仙劍斬緣,笑得胸有成竹。
只是笑到一半,禹狁的笑容忽然在臉上凝固,皺眉潛思,神念掃遍神州大地,卻怎麼也找不到剛剛派向道德宗的一萬天兵蹤跡。先前要四面合圍的四路天兵中,就莫名其妙地少了東邊一路,現在去補東邊空缺的一萬天兵又突然消失,實是古怪之極。禹狁潛思良久,現下他身邊便只有十八仙將和三萬天兵了,就算都派去了道德宗,恐怕也於事無補。何況下界大事,就是為了九幽之炎而來。道德宗多死還是少死幾個真人,實是無關緊要。即使道德宗犯下再大的罪過,看在廣成子的面子上,禹狁也不能真的滅了它的香火,吹熄一半也是不行的。
禹狁計較已定,安定坐著,看著熔龍將最後幾滴金汁慢慢吸入。
道德宗北,紫陽等諸真人已近強弩之末,真元行將見底。然而諸人越戰精神卻是越見抖擻,雖然隕落時刻就在眼前,卻是人人談笑風生,全不將灰飛湮滅、永失輪迴放在心上。六人苦戰許久,劍下也有近萬天兵魂魄,皆感此生不虛。
眼見陣形將破之際,忽然天兵整齊劃一的陣列外圍起了陣小小騷亂。太隱真人鬚髮皆張、巨戟上下飛舞,猶如古時衝陣大將,破陣而入!太隱真人在道德宗諸真人中修為平平,戰力殺法卻是非常適合眼下局面,轉眼間就破陣數十丈,戟下挑落百名天兵。
道德宗這套陣法,陣中人越多,陣法威力越強,若得太隱真人加入,則七人又可多支撐一段時候。只是支撐得久了又能如何?一個時辰和一天、一月、一年,其實都沒什麼區別。區別只在尊嚴而已。
酣戰之餘,沈伯陽長笑一聲,手中一雙奪自天兵的長槍如電而出,一口氣穿了五六名天兵。他殺得性起,更毫無忌諱之人,一邊死戰,一邊高聲道:「紫陽老東西,我今日陪你戰死於此,算是還上欠你的債了吧?為何天兵會來攻打我宗,別人不知,你肯定是知道的。能不能讓我死得明白此,要知道,此戰身死,可就沒了輪迴了!」
沈伯陽這一問,卻是問出了其餘諸人的心事。直至今時,他們也不明白道德宗也算是天下正宗,若論飛昇真仙,更是世上。何以天兵下界,反而會來攻打?
紫陽真人歎一口氣,道:「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天兵下界,想必是為了修羅塔一事而來。」
「修羅塔?」諸真人皆是一頭霧水,根本沒有聽說過修羅塔是什麼。
紫陽真人邊戰邊道:「修羅塔是本宗最大秘密,歷來只有掌教口耳相傳。傳說此塔起自九幽之淵,集億萬妖魔之力,硬破六界壁障,直通仙界,是以又名登天梯。塔成之日,億萬妖魔,特別是九幽極底的巨魔將可沿塔而上,直攻仙界!人間是修羅塔必經之途,休說九幽之魔,就是黃泉之魔若在人間現了真身,那又該是何等浩劫?」
當日篁蛇化身在洛陽現世,所引起的那場浩劫,眾人記憶猶新。人人屏息靜氣,聽紫陽真人將這段驚心動魄的秘辛緩緩道來。
「修羅塔乃是以人間積累的怨氣為基,是以如果人間起了刀兵,積怨溢洩,修羅塔也就修不成了。恰好那時我宗又得了神州氣運圖,是以我令紀若塵去取靈氣之源,只消破了四處靈穴,天地間必生禍亂。雖然百姓受苦,但與修羅塔現身人間界的大禍比起來,卻又不算什麼了。其後安祿山不知怎的,忽然得了些龍氣,也算是天意吧。我宗參與其中,你們卻不知詳情,將來道史所載,千古留罵的只是我紫陽一人而已。只不過……」說到這裡時,紫陽真人仍是猶豫了一下,方道:「只不過祖師留言,這修羅塔的修建,其實與仙界有關,行事之際,萬不可洩露於人,否則……必遭天罰!」
眾人看著圍著密密麻麻的天兵,都是面帶苦笑。天罰?難道就是眼前這些?自道德宗尋訪謫仙始,得神州氣運圖,攫取天地靈氣,插足廟堂之爭,誰會想得到,內中居然還有這許多曲折?
九天之外,忽然傳來一聲響徹天地的金鐵交擊之聲,空中傳下個朗朗笑聲:「我說老紫陽啊,你這人就是不夠爽快,天兵都快把你們給剁了,怎麼還吞吞吐吐的?不就是個修羅塔嗎,不就是如果你想拆塔,仙界便會用雷劈你嗎?」
道德宗諸人一驚,抬頭向天上看去。但見雲霄之上,有一個小小身影,卻是放射著燦燦的奪目金光。那人金灰金甲金靴,手中還有一對金錘。簡直從頭到腳都是用金子堆成的一般。不是旁人,正是雲中居掌教,自號雲中金山的清閒真人。
「紫陽老兒休慌,俺金山來也!」雲中金山一聲大喝,當空擲出右手金錘。這金錘也是件異寶,見風而長,轉眼間就化成一座數十丈高下的金山,帶著猛惡烈風,向眾天兵當頭砸下!
領隊幾名仙將見勢不妙,立時變陣,多個方陣數千名天兵一齊出手,無數兵刃毫光擊在金錘上!雲中金山道法再深,也不敵數千名天兵合力,當場噴出一口血來,金錘更是倒飛而回。然他一擊之下,也有數十名天兵化光而去。能夠在數千名天兵合力情況下仍斃敵數十,可見雲中金山一錘之威!
為首仙將大吃一驚,將小覷之心盡數收起。但當他重整陣形時,卻發現已失去了雲中金山的行蹤。他左右環顧,卻根本找不到那個金光燦燦的那個傢伙。直到下方長笑聲傳來,仙將這才發現那傢伙已躲進了道德宗眾人的陣法中。
雲中金山出掌雲中居多年,一身修為實是深不可測,立時就融入到道德宗的陣法中去。眾人已近油盡燈枯,得了雲中金山和太隱真人相助,便有了喘息餘暇,又能多支撐一段時間。雲中金山斜著一雙三角小眼,向面色蒼白的紫陽真人看了一眼,哼道:「紫陽老兒,我早就說過你不適合道德宗的法門,來修習妖術,最是對路不過。你偏不聽,哼哼,現在證明還是我目光如炬吧?只可惜了你這絕代天資了。我就說你入什麼道德宗。道德宗裡就幾本三清真訣,哪像雲中居海納百川,人妖並蓄?如果你早到俺們雲中居來,現在那還不是個威震天地的半妖?」
紫陽真人笑而不答。
只是雖得雲中金山之助,八人也不過得再久些,根本連破陣而出的能力都沒有。為首仙將已換了戰法,由二萬天兵困死諸人,而他親率一萬天兵,集中全力,一記記百丈光刀狠狠斬在護身陣法上,幾乎每一刀斬落,都令陣法光芒波動不定。陣中八人的臉色也一次比一次蒼白。紫陽真人一聲悶哼,唇邊已開始滲出鮮血來。
即在此時,忽聽一聲霹靂,天地也為之變色!
紫陽真人面色驟變,雲中金山則搖了搖頭,惟有一聲歎息。其餘諸人都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外圍的天兵仙將也是迷茫,惟四品以上的仙將隱約覺察到一縷不易發覺的寒意,悄然襲來!
天地間響起了一個悠然的聲音,綿綿泊泊,柔和悅耳,自四面八方湧來:「貧道閉關數載,不意世間事風起雲動,早已物是而人非。大道茫茫,我輩愚鈍,豈能測得天機一二?妄揣天機,終不過是春夢一場。然人生不過區區百年,當俯仰無愧天心。凡俗之人,尚能含笑赴死,貧道這身道果,又有何捨不得?」
天地之間,除了這柔和浩大的聲音,便只聞風聲呼嘯。仙將天兵都停了手,惶然於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懼。他們張惶地望向蒼穹大地,然除飛逝浮雲、巍巍峰巒外,他們又能看得到什麼?
紫陽真人忽然提氣大叫:「師弟!萬萬不可!」
可是他話音未落,便見南方天際一道紫氣如電飛來,不住發出鳳鳴之音,其聲直上九天!這道紫氣來得好快,即使是雲中金山,也只勉強看清點來勢,便見它倏忽間已繞著眾人環飛三周!
天空中忽然光芒大盛,數以千記的火花同時盛開,代表著千名天兵已了結了下界的使命。紫氣忽然一聲清嘯,驟然長大,氤氳霧氣收處斂作千柄仙劍,如夏日煙花綻放,飛濺向四面八方,斬向空中數萬列陣天兵!
千柄仙劍本是紫氣凝化,本無實體,然而無論是仙將還是天兵,都無法稍擋仙劍去勢!
漫天中忽然染遍紫色,隨後是萬朵赤色天火焰雲綻開,一蓬蓬火雨星星點點徐落,一時間將這窮山荒嶺,綴染得如仙如夢。
一名清雋道人足踏紫蓮,飄然而至。他看上三十許的年紀,穿一身尋常道袍,頭上挽了個髮髻,隨意用木枝束起。這道人,正是已入死關數載的道德宗前任掌教,紫微真人。
於這生死關頭,紫微終於破關而出,一劍斬盡三萬天兵!
紫微抬手向天一指,漫天紫氣剎那間收束在他指尖處,凝成一把普普通通的長劍。紫微反手將長劍插在背後,向紫陽真人微笑道:「師兄,你好心機,竟然在我閉關處下了禁制,不令我知曉世間之事。若不是此番修成的道果比預計的要高些,險險就此飛昇去了。」
紫陽真人歎道:「唉!道德宗有沒有我們幾個,實是無關緊要。可你這樣一來,今後卻如何飛昇,我宗的道統傳承又怎麼辦?」
紫微真人自紫陽、玉虛、紫雲、太微、太隱、雲風和沈伯陽身上一一望過去,目光所過去,眾人皆覺如浸在溫水之中,說不出的舒適輕鬆,週身暗傷一一復元,枯竭真元也悄然復甦。
紫微真人微笑道:「有你們在,我道德宗就有了傳承。哪怕是你我皆不在了,我宗傳承依在!道德宗三千年傳承不滅,又豈會因某人而絕?」
紫陽真人望向遙遠的天外崑崙,歎道:「師弟你……還是衝動了。」
紫微真人負手而立,緩緩旋轉,東南西北環望一周,悠然道:「若坐視外人屠戮我宗門人,這身道果又要來何用?貧道今日才發覺,這茫茫大千世界,果有大能之士,只可惜,已無法與他談玄論道了。」
此時西北方向,傳來一個浩大之極的聲音,威嚴肅穆,正是禹狁:「紫微,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過一刻之命。只可惜你大好前程,卻於此際毀盡!」
紫微根本不向崑崙方向望上一望,只是注視著遙遙東方,淡道:「貧道諒你也不敢放下手中仙藉,來與我鬥一場劍。這便動手吧,何必多話?」
崑崙深處,傳出陣陣如雷咆哮!
禹狁身周天炎熾盛,直衝天際!然他思量數遍,終未放下手中厚達十丈的仙藉。他一咬牙,打開仙藉,翻到紫微真人那頁,提硃筆,便在紫微真人名字上重重地劃了一筆!
勾消仙藉!
雲中金山忽然將手中兩柄大錘一扔,向紫微真人深深拜下,道:「你修成了九瓣紫蓮,居然也捨得下!他,俺金山今日才算真正的服了你!來來來,受俺一拜!」
紫微真人撫鬚微笑,坦然受了。
雲中金山直起身來,忽然躍高數寸,一把摟住雲風的肩膀,向他道:「小雲風,俺金山可不是拜的他那朵九瓣仙蓮!這其中的區別,你要是想明白了,日後有得你受用的。知道了不?」
雲風面色尷尬,不知該如何是好。雲中金山德高望重,輩分極高,今次又是捨身助戰,於禮於情,都不能怠慢了。可是這位清閒真人卻是如此特立獨行法,令素來嚴謹守禮的雲風渾身不自在,只有惟惟稱是。
一陣天風拂來,紫微真人肌膚下泛起七色寶光。他含笑而立,整個身體都逐漸浮出奪目光芒。
這一下,本有些不明所以的人都看出不對來。
天地之間,忽有一道奪目光華綻放,耀得眾人目不見物!光華過後,雲天之間空空蕩蕩,再無紫微真人身影。
啪的一聲,禹狁重重合上仙藉,更將硃筆擲在一邊。他身周神火吞吐不定,高時直焚雲端,低時盡沒體內,顯然在勾銷紫微仙藉之後,禹狁心境猶是不能平復。他猛然吐出一團神火,這才算稍稍好了些。然而這團火吐得不太是地方,幾乎擦著熔龍而過。熔龍已化形成功,正在極端的痛苦下拚命追逐著紀若塵的影像,根本不會防衛其它。若被這團神火噴中,熔龍恐怕立時重化金汁,禹狁花了大力氣製煉的青龍魂魄,可就要化風而去了。世間雖大,要再找出頭真龍來,又談何容易?而且真龍事關天地氣運,各應天上真仙,縱是禹狁這類職高位尊的仙人下界,也不是可以隨意捕捉的。
禹狁暗暗竟有些慶幸自己早有準備,對了對付道德宗,特意帶了仙藉下來。紫微真人道心已至極高境界,在入死關前已登名仙藉。這本是極榮耀之事,然而在此時卻也成了紫微真人的取死之道。仙藉一消,紫微真人即會灰飛湮滅,永不復生。
禹狁雖知紫微真人道果境界必高,然也沒將他如何放在眼裡。五瓣蓮已可直錄仙藉,在禹狁心中,紫微真人再強,也不過七瓣蓮而已。然他萬萬沒有想到,紫微真人破關而出後,竟是九瓣蓮的至高仙品!如此境界,令得在巡天真君中號稱法力的禹狁也不敢輕啟戰端,而是直接銷了紫微的仙藉了事。
禹狁竟不敢戰!
仙藉上一筆看似輕鬆,實際上後世千萬年中,硃筆橫批實有如批在禹狁名上,永世為恥!
禹狁只覺心頭神火洶湧不定,說不出的煩惡難受。登仙數萬年來,又何嘗有過這等感覺?禹狁不知怎地,忽對繼續在人間界呆下去興趣全無,好在也只有最後一件需辦的事了。
禹狁巨掌輕揮,經過神火重行淬煉過的古劍斬緣一聲長吟,驟然升起,轉瞬間破空而去。他眉心中再射出一點神火,注入熔龍體內。熔龍剎那間恢復了三分清明,然而隨後龍睛中便儘是充斥著無數刀兵的赤炎,將它最後一線清明絞得乾乾淨淨。在禹狁的神炎指引下,熔龍已找到了仇恨根源。它一聲龍嘯,身軀一曲一彈,劃破長空,瞬息遠去!
紀若塵正踏雲而行,忽然心有所感。於是心底一聲冷笑,當空立定,修羅直指下方萬千峰巒。轟的一聲輕響,他身周百丈空間中盡燃起淡淡藍焰,修羅矛尖處更凝聚起一點米珠大的藍色光華。光華雖小,在亮起的剎那,卻幾乎奪盡了天地顏色!
九幽之炎所在之處,便是世間絕地。無論什麼仙家法寶,一入此地,若不能盡滅九幽之炎,便會被九幽之炎焚化,反而成了它的養料。正是由於九幽之炎霸道無倫的天性,廣大無邊的九幽絕淵之下,方才只有十三巨魔。千萬年來,十三巨魔相互忌憚,彼此才始終相安無事。除這十三巨魔外,九幽之淵,再無一物能夠存身。
只消不是禹狁親身而來,不論他是出仙器,還是派天兵,紀若塵都視之為大補之物。然他心底悄然浮起一絲疑惑,堂堂巡天真君,又豈會如此愚蠢?當冥蓮千瓣化盡後,紀若塵自認一顆道心已與天地無異,只是九幽之炎生成時日尚短,積累不足,才無法與禹狁積聚萬載的龐然仙力相抗。
天際光芒一閃,果然一物自天外飛來,直向紀若塵胸口心窩刺來。此物剛一現形,紀若塵已感知那是一柄古劍,看此劍來勢,正是要將自己一劍穿心。
然就在這真仙也難以分辨的霎時,紀若塵心底似響起一記隱約的破裂聲,如有什麼東西,悄然化作了無數碎片。恍然間,他恍如再一次身處絕峰之上,而他身前,那個洒然大氣的人,正持劍向他心口刺來!
他當頭揮出的一棒,氣勢威猛無倫,輕飄飄的去勢中實在斷山震岳的大威力在。然而物極必反,極強處必有極柔。他本身並沒有分毫防禦,是以她來勢並不凌厲的一劍,也輕易地透胸而過,將他那不知是完整還是碎裂的心,剖為兩半。
出劍之時,他已可看出她雙瞳深處,淡漠下掩藏著的茫然與錯亂,古劍穿心後,她瞳中更有不加掩飾的錯愕和淒然。或許是他的演技高超,或許是她道心早亂,陰差陽錯之下,才有了如此輕易的一劍穿心。
古劍上其實幾乎沒有附帶真元,然而劍鋒本利,他又衝得極快,因此也就透胸而出。但自劍上,他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抽痛,這痛楚如絲,抽取著他後世一切運命與輪迴,一一絞碎。
「原來是這個結局,倒也不錯……」剎那間,前世諸多輪迴因果,在他心中一一閃現。他更浮起一線明悟,知道從今以後,將是無夢的長眠。
多少塵緣,已如風逝。
他躺下時,有如疲累的旅人終於找到一間客棧,所以笑得安靜祥和。
於茫茫黑暗中,忽有電光劃過,將紀若塵驚醒過來。他張目時,古劍斬緣已在眼前,距離心口不到三寸。
一切恍如昨日,然物是而人非。
紀若塵輕揮修羅,將斬緣擋下。劍矛相觸,修羅上藍焰一閃,九幽溟炎已將古劍斬緣化得乾乾淨淨。這剎那間的恍惚,已令他錯過了一些東西。當他抬首望天時,熔龍已衝至百里之內,他完全看得清熔龍那咆哮著的猙獰模樣。
熔龍無聲無息地飛來,其實它的衝勢震天動地,所過處山峰盡數傾倒!只是它的來勢太快,在它前方的紀若塵才聽不到任何聲音。真龍萬年龍軀,已與禹狁神火融為一體,只化作霹靂一擊,又是何等威力?一見熔龍,紀若塵便知這方是禹狁的真正殺著,只是已閃不開,擋不住。
紀若塵橫矛當胸,百丈九幽之焰收束在身週一丈之內,準備傾力抵擋禹狁一擊。
熔龍舞爪擺尾,無聲無息地在空中穿行著,它的全部意識已鎖住了前方的紀若塵。除了仇恨外,它更感覺到紀若塵身上有一種令它本能地厭惡乃至懼怕的力量,使得它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去毀滅這力量。
九幽之炎,本就是世間萬物之敵。
熔龍身後百里外,山巒崩塌、百川倒流,在神州大地上,清晰地刻印出它飛行的軌跡。
九十里,七十里,五十里……
紀若塵巋然不動,九幽之炎更是縮成不可言說的微小一點。他只望擋過這一擊後,九幽之炎會有一星火種留下。只消有星火在,假以時日,他又會復生如初。
生死之際,紀若塵想起的卻不是令得他一往無前、洒然淡然的顧清,而是一點浮飛遠去的青瑩。
就在熔龍疾衝之際,百里外一座孤峰忽然無聲無息地傾塌,峰上升起一道青影,挾浩浩天地之威,以不可思議之速,猛然撞在熔龍身上!
只在剎那,可以看見一具百丈長的蛇軀緊緊盤住了熔龍,熔龍由神炎金汁聚成的身軀灼得蛇身青煙四起,而蛇軀上噴湧而出的鮮血也澆得熔龍軀幹暗淡。被蛇血一淋,熔龍立時顯得極度痛苦。
煙氣升騰,瞬間又掩住了纏鬥的龍蛇。
茫茫崑崙之上,先是極亮,後是極暗。明暗過後,千里之內峰巒盡毀、百川絕流,萬千異獸,更無生機。
千里絕地之上,惟有一點青瑩,飄飄蕩蕩,向著遙遙東海飛去。
紀若塵宛若石化,呆呆看著那點青瑩遠去,動不得,也叫不出!
他仍不明白,以他天下無雙的靈覺,為何竟辨別不出柔順小妖與蒼野青瑩間的關聯。
然他心底深處,狂雷如雨落下,將無數隱藏在極深處的記憶轟成萬千碎片,每一片碎片,都在心壁上切出一道深深傷口,然而卻沒有血流出來!
「我怎麼了?」他怔怔地想,然而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為什麼會這樣?」更不可能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