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就算再捨不得,該散的還是要散,先是王老爺全家擇了正月十二啟程,桃姑先還當他們是要回轉中國,誰知聽的竟是先去爪哇,等呂宋那邊局勢平定,再回呂宋,桃姑不由愣住:「王老爺,不是說呂宋那裡局勢尚不明朗,怎麼還要前去?」
王老爺只是淡淡一笑:「佛朗機人只是怕中國人去佔了他們的地方,這才下令趕逐中國人,其實他們也是離不得中國人帶去的貨物,況且當地土人只可驅使,做那些事情還是非要中國人不可,只恨朝廷此時式微,不然也不會。」
朝廷式微,想起陳知隆曾說過的此時朝廷早已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並不是自己當日在鄉間時候以為的太平盛世,桃姑不由深深歎息,劉夫人緩步上前:「楚爺有甚可歎氣的,若生在太平年間,平順安康的過這一輩子也是了,只是總覺得少了些別的,現在雖逢亂世,卻也能四處走動,多些見識也好。」
這番話卻和平時能聽到的寧為太平犬,不做離亂人的話不一樣,桃姑不由一揖到底:「夫人此話見識果然和旁人不一樣,倒是在下多慮。」
劉夫人一笑:「這算什麼見識,不過是聊以□,說句不怕你惱的話,當日若不是經了這樣的異變,你也不會出海經了這麼一番。」這樣的話是桃姑從沒想過的,她對裘家只有無盡的怨懺,從沒想過還有因禍得福這樣的事情。
想到這裡,桃姑嗯了一聲:「要照這樣說,還該謝了那人?」劉夫人輕輕搖頭:「不是這話,仇是該報的,拋棄妻,進而還污蔑妻,只為自己攀龍附鳳,這樣的男子本就要萬人不恥才對,今日若換了別個,只怕早已一根索子吊死,那有今日這番遭際?」
這話說的桃姑豁然開朗,連連揖下去:「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劉夫人受了:「你的遭際,雖是異變所致,卻也要你有這口氣才成,不然你看這世間的女子,冤死的又少嗎?」
想起當日大嫂口口聲聲只讓自己去尋死,桃姑歎氣,世間冤死的女子不少,她們大都賭了一口氣,只願死後化成厲鬼,攪的那負心人家宅不寧,日日不得安睡,但死後之事,虛無縹緲,誰能知道真有厲鬼嗎?
瞧見桃姑又在那裡深思,劉夫人一笑:「這些事,多的是時日去想,你的遭際,只怕比我還要好些。」桃姑後退一步:「夫人的遭際已是世間難得,況且伉儷情深,更是讓人羨慕,在下怎能有如此遭際?」
是嗎?劉夫人的眼微微向上一挑,話裡意有所指:「伉儷情深,只怕你的紅繩已系到別人腳上了。」是嗎?桃姑一愣,系到誰人腳上?王老爺已走了上前:「話也該敘完了,我們還要去和林大爺告辭。」
說著就是一揖,桃姑還了一禮,起身時候他們夫妻已經相攜而去,看著他們的背影,那紅繩已系,總不會是系到陳知隆腳上吧?
桃姑有些想笑,他是什麼人?陳家的家主,能在這條海路上行走十多年安然無恙,甚至連海盜都想拉他入伙不敢得罪的人,簡直就是神一樣的人,這樣的人,怎麼會有紅繩和自己栓在一起,再說這樣人家,侍妾是少不了的,自己可沒有月娘那樣的膽色,敢說出他若納妾,就要納十個面這樣的話。
可是,哪個女子會想把自己的丈夫和別人分享呢?就像那個佛朗機女子所說,她只是林大爺的情人,到時情分散了,就自然離去那是何等瀟灑,而不要在別人眼裡十分羨慕的名分和寵愛。
只是那樣的瀟灑從容自己是學不來的,等回轉家鄉報了仇,就依舊男裝行走,走到哪個地方,走不動了葬在那裡,姻緣一事,還是由它去罷。
王家全家剛離開不久,正月還沒過完就有一艘船停靠在島邊,這是林家設在漳州的商行派出來的船,下來的人竟是張大叔。
當張大叔被人引進陳知隆的屋子,見陳知隆坐在那裡,氣色極佳,說話響亮,張大叔的淚一下就下來了,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用手摀住臉哭,陳知隆眼裡已經有些濕,但還是拍著他的肩道:「張大叔,你是明白我的,這麼點小事怎麼應付不來?」
連說了數次,張大叔這才放下手,但臉上還是有淚水,陳知隆招呼他坐下,問問他路上情形,家裡如何。
張大叔說了數句才平復了心情,用袖子擦著淚道:「十二月時得了信,知道大爺離了那島,小的連年都沒過,連連攢趕到福建,尋了林家的船來到這裡。」說著張大叔對還在一邊站著的朱三道:「此次你倒功勞不少。」
朱三憨憨笑了一笑,陳知隆也笑了,又說了幾句,知道家裡一切都好,張大叔這才把淚擦掉一些,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二爺給大爺的,大爺還是再給二爺一信,好讓他心安。」
這是自然的,不過看著張大叔一臉的疲憊,陳知隆吩咐朱三帶他下去歇息,張大叔起身行禮離開,走出去幾步陳知隆還聽到張大叔在和朱三說:「二爺說了,你這次做的極好,等你回到家鄉,重新給你尋房妻子。」
陳知隆聽的眉頭微微一皺,瞧朱三這樣,只怕是心如死灰,那門親事,對方家原是不許的,一個商家的夥計怎能娶商行的千金?只是那千金咬定了牙非他不嫁,自己又從中說合說合數次對方才應的,本就歷經波折,誰知快要成親又遇到這樣的事,看見桌上的紙筆,還是寫封回書給家裡。
剛寫了數行,就聽見秋月笑道:「楚爺來了。」定是桃姑看到張大叔來到這裡,想尋他問問家鄉的事,桃姑已經走了進來,看見他在寫家書,忙止住步就要往回走:「陳爺在忙,在下還是等會再來。」
陳知隆放下筆笑道:「楚爺請坐,方才張大叔帶來家書與我,也不著急現在寫回書。」
桃姑嗯了一聲坐在旁邊:「其實也沒什麼事,不過是想尋張大叔問問家鄉情形。」
想來問家鄉情形不是真的,想知道那個負心人過的如何才是真的,陳知隆想到桃姑還在念著那個負心人,不覺有點氣悶,但隨即就笑道:「這是易事,他下去歇息了,等明日我傳他過來就是。」
也就沒別的話說,只是也不好馬上就走,兩人又開始沉默,自那日劉夫人說過,桃姑總是覺得自己實在是配不上陳知隆,索性疏遠了他,免得自己見到他時,總會有些旁的念頭,只是同住一院,躲是躲不了的,桃姑少了話說,陳知隆本就不知該說什麼。
過了些許桃姑起身告辭,陳知隆起身送過,又接著坐回去寫回書,可是寫的總有些心緒不寧,自從除夜之後,她總是離自己有些遠,到底是為什麼,自己好像也沒得罪她,難道說是自己要了林大爺送來的那幾個女子貼身伺候?
可是也沒理由,陳知隆想了許久都想不出來,罷了,婦人家的心,海底的針,再過幾日就該去拿回自己的東西,陳知隆的眼凜了凜,繼續寫了起來。
次日張大叔見過陳知隆後就被他遣去見桃姑,張大叔的禮節總是那樣完美,桃姑忙把他攙起來,吩咐春花端來熱茶和點心,張大叔謝過這才坐下。
桃姑問了幾句遠話,雖說隔著縣,但說不定張大叔也能知道隔縣的事情,又怕張大叔回去之後,只急著籌銀子,沒有聽說別的事也是有的,只是笑著問道:「離家那麼久,也不知道可有什麼新聞?」
張大叔把點心嚥下去,抬頭笑道:「要說新聞也算有一件,不過傳這些話總不是男子家做的事情。」
聽這話有點意思,桃姑笑道:「有什麼新聞呢?不過是在海島久了,聽不到家鄉的事情,說說那些風光聊以解慰罷了。」張大叔點頭:「說的正是,你說在這離家萬里的海島之上,沒有旁的事不就是閒話一下嘛?這事說起來是隔縣的。」
隔縣的,桃姑的心不由一緊,張大叔說起話來可是有聲有色的很,這事卻是出在裘家,一聽是出在江家,桃姑的心一下提了起來,這姓江,難道就是江玉雪的娘家?
張大叔已經歎道:「江老爺當日也是和這邊頗有來往的,為了女兒也是挑了許久,誰知挑來挑去,也不知是他昏了頭還是怎的,竟把愛女許給一個窮漢,想來他是這般認定的,許給窮漢,女兒的嫁妝頗多,婆家沒有勢力,自然是要把女兒似佛菩薩一樣供起來的。」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桃姑心裡閃過這個念頭,微笑道:「他能這般想,也是常理。」張大叔點頭:「確是如此,只是差了一著,那窮漢家中本有妻子。」桃姑不由握住胸口的衣衫,是,有妻子,只是這個妻子已被他不知不覺休了。
張大叔並沒注意桃姑那細小的動作,繼續講了下去,雖說裘世達當日哄過眾人,說桃姑何等忤逆不孝,這才休妻,還博得個孝順兒子的美名,但日子一久,總有裘家當日在村裡的鄰居把當日桃姑如何服侍兩老的情形說出一二,又兼桃姑當日被裘家趕出之後就沒了消息,自然有人猜測是不是桃姑羞憤不過自盡?
若真是個沒廉沒恥的婦人,那能就羞憤自盡,內中定是有隱情,雖說面上的情意還有,但私下已經有人議論紛紛,江玉雪出外應酬時候,總是有太太奶奶們隱隱約約的嘲諷,有說江老爺糊塗的,有說她命薄的。
江玉雪是何等嬌慣的性子,當日不過見裘世達生的好,這才要奪過來,出去應酬受了氣,回家竟見到裘世達和丫鬟在調笑,一時起火來,把丫鬟揪過就打了幾下,丫鬟被打還嬌滴滴的求姑爺救命,江玉雪怎受的這個,喝令裘世達跪下,當時就要命人喚人牙子來要把丫鬟賣掉。
這一鬧就驚動裘家父母,兩口雙雙到堂前來,見兒子跪在那裡,丫鬟哭哭啼啼,問起緣由,不過是裘世達和丫鬟調笑幾句,裘母愛子如命,怎受的了這個,上前扶起兒子拿出婆婆的款就道:「媳婦,這話怎麼說的,哪家大富之家沒有幾房妾的,況且媳婦你進門將要一年肚裡毫無消息,這找人下個種也是常事。」
這話觸了江玉雪的逆鱗,她登時雙眼就豎了起來,張媽媽忙上前替她揉著胸口,嘴裡的話可半點也不留情:「看在姑爺面上姑娘稱你一聲婆婆,你就真把自己當太太了?也不看看這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是姑娘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