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吹啊吹的,吹起了枯黃的落葉,紛飛在半成廢墟的府邸間。
白色的身影躲過正氣廳前的官兵,潛伏在東面窗口與老樹之間,一頭紮起的長髮照例染著五顏六色。一手拿碗一手拿筷,顯然是吃到一半,就聽見府內發生大事,特地前來觀望。
秋風過大,她不敢掀窗,只好拿筷子戳了個洞,從小洞裡偷窺。
一偷窺就不小心瞧見那高懸在上的「浩然正氣」,她立刻頭暈,連忙拉開視線,落在廳內那坐在高位上的華服男子,那男子有點眼熟──
「是知府大人的獨子高進寶,果然來鬧事了!」身邊有人低語。
她一轉身,瞧見不知何時鳳春也躲到這裡來偷看。
「鳳娘,你說果然來鬧事是指……」
「是指我家少爺早就預料了。」鳳春一臉苦惱:「既然是仗著親爹在城內為所欲為,那絕不會輕易放過反抗他的人,少爺料想只要等他查出杜畫師是哪戶人家的姑娘,就會來找麻煩了。」
杜三衡訝了聲:「原來是我惹的禍嗎?」再細看那華服男子,他的右手纏著厚實的傷帶,看起來傷勢挺重的。果然紅顏禍水啊。
「那不該怪你!今兒個就算不是杜畫師,而是其他姑娘來求救,我家少爺一定相救!」驕傲之間帶著煩惱。
「欸,鳳娘,你這一說,我可是會妒忌的。」她咕噥,知道她剛喜歡上的男子,為人正直而見不慣世上有污泥沾人。這男人,明明跟她的性子差個十萬八千里,怎麼會喜歡上他呢?
這下可好,他手無強權,又非高官,要怎麼辦?
廳內,阮臥秋就站在那兒,身邊是陳恩跟臨時棄賭的二郎。
「這人脾氣硬直,必定硬碰硬。」杜三衡就地慢吞吞吃起飯來,自言自語道。再見鳳春一臉焦急頻頻往廳內偷看,不由得好奇問道:「鳳娘,你不進去嗎?」照以往慣例,無論大小事情,她非得跟在阮臥秋身邊,後來小事雖交給陳恩,但這等大事早該衝進去當母雞才是。
「小二不准我進去。他怕那混蛋看中我……這孩子也不想想我都快人老珠黃了,在那擔心什麼?」小二脾氣要卯起來也令人頭痛,真不知是不是她養大的!眼角注意到杜三衡目不轉睛注視她,她低聲問道:「杜畫師,怎麼了?」
「鳳娘。」杜三衡微笑:「二郎是繼子,還是養子?」
「我沒成過親,自然是養子……杜畫師,是誰告訴你的?」
「果然是養子啊,難怪我老覺得他怎麼看都不像你,而你怎麼看都像另一個人,尤其是一臉又惱又火的時候。」
鳳春心頭一跳,對上她的眼神。後者眸裡一片無辜,低頭吃著飯,當作沒有看見鳳春那複雜的視線。
欸,阮府的秘密有點多了,她怕以後得跟阮臥秋結伴當瞎子,才不會動不動就發現。以後啊,她心裡竟然還出現「以後」這二字,看來這回她是不想先跑路了。
「知府大人的話誰敢不從?現下,知府大人的獨子寶少爺就在此地,朝廷要徵收阮府,你要不從就是抗命!」廳內傳出喝斥的聲音。
杜三衡嘴裡尚有飯香,瞳眸卻往小洞裡瞧去。
「不知道朝廷要徵收阮某府邸,是作為何種用途?」
不徐不緩的聲音是出自他的,她有點想笑,笑他只要事關朝廷,必定理智在前,不像面對她,一股腦的就是愛罵人,真不公平。
「朝廷要徵收,自然是有用途的,由得你這市井小民追問嗎?」那當差的奴僕罵道:「徵收急用,給你們兩個時辰打點包袱,一個阮姓人都不准留下!」
阮臥秋瞇眼,側耳傾聽四周的聲響。之前陳恩附在他耳邊低語,此次前來的官兵約莫二十多人,光在廳內就有十來個,呼吸聲雜亂不定,移動的腳步聲遠不如杜三衡那踏實的步伐,壓根不像是久受訓練的士兵。
「就算小民無權得知,但敢問公文何處?」
「公……公文?」彷彿有人在對看,然後罵道:「你這賤民!要你讓出府邸就是,哪來的這麼多廢話?難道你要入了牢受了刑,才知道什麼叫做官?」
「誰說我家爺兒是賤民!」
「陳恩!」他伸手擋住那要衝上前拚命的孩子,壓抑心裡怒氣,沉聲道:「本朝律法確有一條,凡徵收民間用宅,必有公文。現在萬晉年間四海昇平,既無水旱,也沒有瘟疫橫行,何須徵收?若大人無法可據,恕小民斷然不能捐出府邸!」
「唉,果然硬碰硬啊……」杜三衡低喃,筷子停在半空,連飯也忘了吃。
「你不捐,寶少爺也得強行徵收!」那人顯然惱羞成怒。
「若要強征,那就公堂上見!」阮臥秋毫不遲疑,雙目銳利地瞪著前方。
如果不是曾聽說阮府主子是個瞎子,真要以為他凌厲的雙眼是瞪著自己的。不知為何,那差使有點心虛,一抬頭看見「浩然正氣」的匾額,就在阮臥秋的身後。
有多少人家中掛著這四字匾額,到頭來還不是屈服了!何況只是個瞎子?思及此,那差使挺胸罵道:「要公堂上見,也行,只怕你直得進去,橫得出來,得找人來收屍呢!」
「何必跟這瞎子說這麼多?」高進寶搖扇,哼笑:「你的女人力氣不小,差點斷了我的手筋,這筆帳我可得好好跟她算算。下去搜,把那女人跟杜三衡全給我搜出來!女人給我,杜三衡就交給我爹,由他帶進宮中,正好立大功!」
阮臥秋一聽,臉色遽變。身邊的鳳二郎與陳恩暗叫不妙,爺兒的火氣要爆了!
「樹大招風、樹大招風。」窗外偷聽的杜三衡咕噥,目光仍緊膠著他的背影。良民鬥不了惡官啊,他怎會不懂?把她交出去便是!
她沉吟一會兒,放下碗筷,用力撕下頰面白布,露出開始結痂的傷口,鳳春見狀,連忙制止,低喊:
「杜畫師,你的傷口不能見風,一見風就會留疤的!」
她不以為意笑道:「這點疤痕留下也算好事。」
「杜畫師!」
「我還想活著走出阮府。」她笑歎:「依阮爺的性子,我怕最後連我都死無全屍呢。」
「我家少爺是要保你,並非要你羊入虎口啊!」
「阮爺要保我,我真是受寵若驚。」她笑得爽快,眨眨眼:「鳳娘,你覺得我像任人宰割的小羊嗎?」
鳳春見她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躍躍欲試,像隨時都可以進廳內,替阮府解圍。心裡一陣迷惑,她與少爺明明不對盤的,如今卻肯以身家性命去涉險,一點也不像那平日貪圖快樂的杜畫師啊!
杜三衡暗暗吸氣,正欲起身,忽然聽見正氣廳外小小的騷動。她微微探出臉,瞧見院子裡形勢遽改。
不知何時,一名錦衣男子頭戴玉冠,手執搖扇,一派灑脫,堂而皇之走進阮府,身後數名隨身武士,全把高進寶帶來的官兵制服。
突地,那男子像察覺有人在注視,他微側過面,對上杜三衡的眼。
她目不轉睛,連眼皮都沒眨動一下,那細長的眸瞳透著幾許的陰柔,然後似笑非笑地移開,走進廳內。
「來人啊!把這一干人等都給架走!」廳內,高進寶叫道。
「誰敢?」阮臥秋怒目喝道:「依法無據,王朝之下恣意抓人,凡屬朝中官員親戚狐假虎威者,罪加一等!」即使不見物,他依舊瞪向四周,威喝:「官兵私用,不論其情可憫,一律撤其職務,再分罪責,誰敢無故抓人?」
正氣廳內,「浩然正氣」高懸,一時間官兵面面相覷,無人敢吭一聲,直到輕滑半諷的聲音響起──
「我就說,天下間,看見他的人就如同看見打不死的律法,也就只有這麼一個人,賊人看見他都只有認罪的份。臥秋兄,好久不見了。」那錦衣男子優閒踱進廳內,很隨意地看了匾額一眼,然後掃視廳內眾人,最後落在高進寶身上。
「外頭是誰帶來的官兵?本爵爺還當是哪位公公不要命了,膽敢瞞著我向前都察巡撫阮臥秋私頒聖旨,原來,只是個鬧場的角兒啊。」
「少爺,是東方大人!」鳳二郎咬牙切齒地低語。
「誰是東方大人?阮爺的朋友嗎?」窗外杜三衡問道。這人看起來不像是阮臥秋會結交的朋友。太陰了,方才對看之間,臉皮都麻了。
「不,當年少爺在朝中為官時,東方大人處處與少爺作對。有人說,當初毒瞎少爺的賊人,正是東方非的人馬。就算少爺辭了官,他仍然不放過少爺,每年秋風一起,必定來阮府作客,也一定會帶來一名名醫為少爺治眼……」
「八年從未間斷?」杜三衡訝問。
鳳春歎了口氣,道:「每年秋風起的日子不定,但,秋風一起,有個人卻一定會到。從少爺辭官之後,他共來八次,不曾間斷過。」
梳洗之後,東方非一身儒雅衣袍,完全無官派作風,摒退隨身武士,笑道:
「臥秋兄,又是一年不見了。好歹我也為你解了圍,你不感激我,反而板著一張臉,真讓我好生的失望啊。」
縱然心裡對此人有成見,阮臥秋仍壓抑下來,平靜道:
「東方大人此次前來,有何事需要小民效勞?」
東方非一挑眉,薄唇掀笑,嘗了口熱茶,隨即斥道:「這是什麼茶?也配得上臥秋兄嗎?你身邊的丫頭……」
「民女鳳春。」鳳春垂首,即使不願,也只能恭敬福身。
「是了,我想起來了,這叫鳳春的,打你當官時,就跟在你身邊了,是不?你泡的是什麼茶?去拿酒來!咱們兄弟倆許久未見,確實該好好暢飲一番。」
鳳春遲疑著,在看見自家主子微不可見的點頭後,才匆匆離去。
「你身邊的人真是死心眼兒,你人都瞎了,他們還沒鬧個鳥獸散,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做人太好。」東方非漫不經心道。
「東方大人,今年你來,究竟又是為什麼?」
「當然是為你一雙眼睛啊。」東方非理所當然道。
「阮某的雙眼確實已經沒有救了,東方大人不必再白費功夫。」
「我白費功夫?」東方非哈哈大笑:「我從來不知道白費功夫是什麼滋味,我要做的,誰能說不?皇帝老爺也不成!」見阮臥秋臉色流露出薄怒,東方非心頭更喜,笑道:「這回,我又找到一個名醫啦,臥秋兄可一定要試試!」
「阮某心領了。」
「心領?」他揚眉,哼笑:「你若不肯醫治,那名醫一家十八口,就只有去見閻王爺兒的份,你說,你只是心領了嗎?再說一次,我就吩咐下去,讓那十八口見不著明天早上的太陽!」
「東方非!」阮臥秋猛然站起。
東方非笑聲不斷,在正氣廳內顯得格外刺耳。他搖著扇,打量高懸的匾額,笑道:「你也曾是個大人啊,可惜雙目失明,大好前程盡成空,你想,如果現下我對著聖上提起前都察巡撫阮臥秋,你猜他老人家還記不記得?」
阮臥秋抿起嘴,未置一詞。
「朝中新血交替,又有誰能記得你?」
「若事事都要人記得,當初阮某也不配為官了。」
東方非知他向來表裡如一,從不說違心之論,薄唇不免又揚起:
「正是。臥秋兄,你就這點教人欽佩,讓我好生難忘啊。」
「多謝大人厚愛。如今阮某已是平民之身,大人不必再處處防我了。」
「哈哈,我防你?你已經是一個沒有官名加身的普通老百姓了,我東方非何需防你?我要掐死你,就如同掐死一隻螞蟻般的簡單。臥秋兄,你可知我在朝中一手翻雲一手覆雨,我要更改萬晉法令,哪個朝官敢吭聲,巴結我都來不及啊!」
阮臥秋聞言,不由得怒火上飆,罵道:
「小臣爭寵,大臣爭權,此危國之風也!東方非,你憑一己之私,在朝中翻雲覆雨,縱然得到了一時權貴,國敗民衰,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東方非見他惱火,不怒反笑:
「對我是沒什麼好處,圖個快樂而已。百年之後,這個國家落得何種下場與我何干?又不是我當皇帝!臥秋兄,你還記得當時雖明封為都察巡撫,但實則貶離朝廷,就因你上書反我!我想想,那句是怎麼說來著?『能用一國之善士,則足以君一國;能用天下之善亡,則足以王天下,東方非禍及王朝,理應撤官查辦』。你啊你啊,就是說話也不會拐個彎!擺明就是說聖上無識人之明,小弟我雖下才,可也算是聖上眼前的大紅人,就算你搜集罪證又有何用處?我一把火燒了,把你呈上的罪證當著聖上的面燒得乾乾淨淨。你說,你替這種老頭兒盡忠做什麼?」
阮臥秋咬住牙根,身側拳頭緊握。
東方非打量大廳,又隨意往匾額看去,沉吟道:
「我最愛進你這大廳了……『浩然正氣』,你果然是浩然正氣,即使遭賤民欺壓,你也從不提你在朝中的勢力,當年武狀元雷行厲,是不?我記得此人與你是結拜兄弟,如今他授封將軍之位駐守邊疆,你要提出他的名號,小小知府不會不賣你一個面子,甚至你要提我名號,我也絕對護你!偏偏你只信律法、只信你一身正氣!」東方非嗤笑一聲,不知是讚美抑或其他含意,又道:「身居高位,你可知有多少人來巴結我?而這裡頭有多少人初入仕途,滿腔熱血,懷著自以為是的正氣,打算鬥垮我這東方爵爺,可不到幾年,個個成為我的手下。哼哼,浩然正氣啊,我每進一名朝官府邸,瞧見這四字的匾額,總忍不住冷笑,笑到這些表裡不一的朝官難掩羞愧,拆下匾額!」
阮臥秋一貫冷寒著臉,沉著氣。
東方非見阮臥秋沒有答話,笑盈盈又道:
「唯有你這正氣廳,小弟不敢笑。所以,我這一輩子最期待的,就是等你回來,官復原職。」
「即使我雙目有救,也不會重回朝廷。」阮臥秋沉聲道。
東方非似笑非笑,道:
「除非我找著了其他的樂子,否則你非回來不可!沒人跟我鬥,我可寂寞得很。思哼,我還得代為擬召,盡早讓新的知府大人上任,這一回小弟可擔保永昌城內再也沒有一個官敢仗勢欺阮府。我自個兒知道書房怎麼走,你不必送啦。」
他聞言,心裡連連駭然,沒有想到這幾年,此人權勢已可只手瞞天,竟能自行代為擬召。
「東方非,你到底所圖為何?」他瞪著門口的方向,咬牙問。
東方非輕訝轉身,然後笑道:
「臥秋兄,你還看不出來嗎?那我可得說,你跟我,就像是一根竹子的兩頭,永遠無法像小弟一般及時行樂啊!」
秋天一到,阮府夜裡霧氣散盡,一名老僕扶著他回到秋樓前,他斥退:
「到這就好。」房內的擺設他再熟不過。有沒有點燈於他根本無礙。
進了房,撲鼻淡淡的酒氣,今他蹙眉不已。自從陳恩當他隨侍小廝之後,夜裡就在外廳打地鋪睡,他才幾歲,就開始學當酒鬼了嗎?
才到床緣,匆地踢到某樣不該存在的東西,他整個身子連防備也沒有就往床上跌去,同時聽見一聲吃痛──
「杜畫師!」這聲音怎會誤認?
「欸,阮爺,你回來了啊。」迷迷糊糊的聲音從床角響起。
「搞什麼你?」他狼狽爬起,對著那聲音怒罵:「三更半夜,你在這裡做什麼?」她非要氣死他才罷休嗎?「既然你在裡頭,為何不吭聲?」擺明欺他眼瞎!
「阮爺,我可冤枉了!」她抗議,拒絕任何不實的指控。「我睡著了,根本不知道你回來了啊。」
「杜畫師,你要睡回客房去,到秋樓來做什麼?」他撐起自己的身子,注意到她趴在床緣睡著。要是她敢爬上他的床,非要罵她不可。「你沒點燈嗎?」
「有啊,我初更來的,我睡著時一定是過三更天,大概滅了吧。」她笑,隱了個呵欠。他皺眉,正要喚醒陳恩點燈,聽她又道:「陳恩喝醉了,睡在客房裡。」
「客房?」
「就是我暫住的房間啊。阮爺,我壓根沒法搬走他,於是我心想,反正夜還長,鳳娘說你正讓東方非帶來的名醫看眼睛,沒用晚飯,我就帶了點宵夜過來……唔,現下都糊成一團了吧。」
簡直亂七八糟!陳恩那孩子倒在她的房裡,她卻來他這裡?「你去點燈!」
「點燈啊……阮爺,打火石你都放哪?」
他是瞎子怎會知道打火石放在哪?牙根隱隱發疼,簡直不知拿她該如何是好。「杜畫師,你非得要處處跟我作對嗎?」
黑暗之中,沉默了會兒,才聽見她的笑聲:「阮爺,你真覺得我處處在跟你作對嗎?我一直以為,那只是我倆性子不同而已。」
那笑聲明明一如往昔的輕慢,他卻覺得好像有哪兒不太對勁。
「阮爺,東方非帶來的大夫說你眼睛如何?」她很好奇地問。
「有希望。」阮臥秋唇畔泛起諷刺的笑:「為了確保他一家十八口的命,他說有希望,而我必定得配合。」床微微地動了下,像有人自動自發坐在床緣,他先是皺眉,而後拿她沒轍地歎息了。
「阮爺,你歎什麼氣?跟東方非交手很累嗎?我聽鳳娘說,那人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用簡不簡單來形容東方非,未免太小覷他了!杜畫師,你可知今日來鬧場的高進寶有什麼下場?」他再度咬牙:「未經律法判決,立斬;知府大人教管不嚴,同罪,不必呈報,由他作主即可!」
「立斬啊……」真痛快,不過這話可不能當著他面說。
「他素來有個習慣,即使不是他動的手,但,若經他的口而死人,他必會在事後沐浴更衣!」正因他是瞎子,才會對氣味如此敏感!
「難怪啊……阮爺,我今晚也要沐浴,結果燒好的熱水得先讓人呢。」她笑,然後柔聲道:「阮爺,你要因此而抑鬱嗎?既然他知道你眼盲,也一定知道你其他知覺異樣敏感,他故意在你面前梳洗,就是要讓你知道他的權勢有多大。」
阮臥秋抿起嘴,不發一語。
「欸,雖然我這麼說,可你一定還是耿耿於懷。」黑暗之中,她道:「因為這就是你的性子啊。阮爺,你猜我現在正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
笑聲再度響起時,他的眉頭匆地深鎖。
「阮爺,我在想,現在我也看不見,所以嗅覺格外敏感,我聞到一股藥草味,那大夫一定為你敷了藥……哎啊!」她脫口,忽然發現有人緊緊抓住她摀住肚子的右手。這房裡只有他跟她,誰抓住她根本不用多想。「阮爺,你怎麼啦?」
他順著她的手,摸到她的肚腹,隨即如燙到般縮回。「你肚子不舒服?」
她輕訝了聲,暗驚他竟然能發覺自己的不適,笑道:「是有點不舒服。我猜是空腹陪陳恩喝了幾杯,才老覺得不太舒服。」至於喝了幾杯,那可就不能明言了。
「空腹?你怎麼不吃晚飯?」
「欸,阮爺不也沒吃?」
「少跟我嘻皮笑臉的!」他又被她氣了。「鳳春呢?沒給你送飯嗎?」
「唔……今兒個東方非跟他的隨身武士大概有二十人上下,府裡的米正好用完,鳳娘便請廚娘煮了碗麵給我。我知道你還要問什麼,阮爺,你會不會挑食?」
「不會!」原來挑食!「若不合胃口,請廚娘再煮便是!」
「不算挑食,阮爺,我只吃米飯,只要煮飯煮得好,不淋肉醬,我也吃得開心。小時候,我最快樂的事就是吃飯,到了現在還是不變,只要我吃了飯就快樂,至於其他食物我就不想碰了。」
他聞言,哼了聲,注意到方才摸她的手,冰冰涼涼的,必是十分的不舒服。既然不舒服,叫鳳春再騰一間客房給她就是,為何來他這裡?
就為見他一面?每天都可以見,何必選在此時此刻?
「阮爺,一開始我就想說,你眼上的藥草很香啊……」她笑道。
她的笑聲依舊輕浮,完全察覺不出一絲異樣。是啊,明明察覺不出她哪兒不對勁,卻能從她聲音聽出她不舒服,連他都覺得訝異了。
「真的好香呢……」
不知何時,她竟然靠近往床內移了過來。他皺眉,仔細聆聽她的一舉一動。
「阮爺,名醫說多久能見光?」那芳香的氣息就在面前,帶著淡淡的酒味。
「自然是等東方非走了之後。」
「哎……阮爺,我的肚子好痛呢……我能不能親你一口呢?」
他一聽她肚子痛,咬牙正想秋樓附近沒有家僕,唯有等天亮之後鳳春才會出現,她要肚子痛該怎麼辦?匆地再聽她說淫穢之詞,還沒有回神,嘴上就遭偷襲。
涼涼的唇瓣幾乎貪戀地吻上他的嘴,他頓時一僵。
「阮爺,你好香哪……」她吐氣如蘭,留戀忘返地舔著他的唇。
這女人!當真是得寸進尺了。
「欸,阮爺,你的味道真像是阮府裡的白米飯……」
白米飯?他?
「又香又有嚼勁。」像貓咪般直吻著他的唇,染上他的氣味:心裡就很樂:「小時候我哪兒不舒服,我爹就會帶我去吃飯,一吃飯我就快樂,連痛也忘了……」
她言下之意,是指吻他也能替她止痛?這女人分明是誆他……
聽見她微微抽氣,有點重心不穩,傾向他;他直覺伸手摟住她,沒料她太過往前傾,兩人雙雙倒在床上。
「搞什麼你……」她的身子又軟又無力,甚至有些冷涼。真很難受嗎?
「阮爺……」她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聽他又惱又怒,乾脆不爬起來了,順勢縮起身子。「你真是表裡如一,我大概明白東方非為何不拿美色來毀掉你了。」
他皺眉,聽見她自行滾到床的內側,他心裡不甚痛快,又想起她身子難受,便隱忍不放,慢慢撐起來摸索坐到床緣,與她保持距離。
「你是什麼意思?」她讓他頭暈腦脹的,根本無暇思索其他事情!
「我是說,阮爺你一定很注重精神層面。」連個回吻都不肯!她心裡也直歎氣。「就算它日你有妻妾,只怕也不會很熱中男歡女愛吧。」偏偏她不一樣啊。
「你還是個閨女,怎能這樣說話?」又怎能這麼地放肆對一名男人?就因為她說喜歡他?就那麼一點喜歡,她就能動不動就吻他嗎?
一思及她嘴裡的喜歡就那麼一點點,莫名地,他心頭又有惱意了。
「阮爺,我真要喜歡上一名男子,我一定想親近他、碰觸他,想要得到他的身子,也要獨佔他的全部……」她歎氣:「這就是我們兩人之間最大的差別啊。」
這麼露骨的宣誓,與她之前那種嚮往淡如水的說法,簡直是天地之別。他心裡又疑又惱,到底哪一種才是她的真心?
這女人,好端端的,何必來招惹他?即使他的日子就這麼過不去,不也挺好?
「欸……」
他咬住牙,側耳細聽她斷續的呻吟,如果不是夜裡一片寂靜無聲加上他失明,也不見得會聽見她那微弱的低音。想起她之前連受了又深又長的刀傷,也不曾當著他的臉痛喊,就知道她隱藏情緒功夫有多好了。
他遲疑了會兒,愈聽眉頭愈緊,最後摸索著移向床內側,摸到她的肩,直覺要縮回,後來又移向她的臉,心裡微驚。她的臉頰都是微濕,像是疼到流了一身汗。
「你這女人搞什麼你!既然不舒服,來鬧我做什麼?」
「阮爺。」她笑:「我好失望哪,你真當我來鬧你嗎?打東方非來之後,你心情極差,我是親眼看見他差人押著高進寶出府,那時你臉上表情又恨又惱,不是恨他、也不是惱他,而是恨你自個兒、惱你自個兒,在那時候你已經預見高進寶的下場了吧。欸,阮爺,我是寧願你氣我惱我,也好過自己悶在心頭啊。」
「你……真是油嘴滑舌,連來鬧我也有理由!」他斥罵,語氣卻不怎麼重。這女人啊……
「本來我是想找你一塊吃麵的,至少看了你,我心裡就樂得很。無味的面、無味的水都成了你的味道,那倒也挺快樂的。」
他皺眉,忍住罵她言語大膽。
「阮爺,我可不行了……」
「什麼叫不行了?」他罵。說話不知分寸!
「我是說,我胃疼,沒力氣了,你這床可要借我睡一會了。」眼花花,再挨下去可要兩眼一翻了。早知如此就不該空腹喝酒!原要陪他解悶的,她真是沒用!
「你……」他瞇起眼。
「阮爺。」她似笑非笑地低喊,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臉龐捧著,輕聲道:「你愛氣就氣我吧,不要再氣自己了,我老覺得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東方非是來逼你回去當官,我可先說好,你當官我也喜歡,不當官我也愛,只要你快樂就好,何必理他?欸,我本想來當解語花,結果落得這麼慘的下場,我的眼真花了,阮爺,你要吃我豆腐可得趁現在啊。」三句脫不了輕浮,她挨不住,虛弱地閉上眼,手指一滑,阮臥秋立刻抓住她無力的手臂。
他一向守禮,絕不會在夜裡跟一名女子獨處,上回能在樓外與她相處一夜已是極限,今天她侵入他的屋子、爬上他的床,已是他的極限之外,若不趕她出去,就只剩下一個結果——
他咬咬牙,想起他老是看她不順眼,偏她一有事,他又緊張個要命……
「喜歡我嗎?」他喃道:「是喜歡我哪兒?」在她眼裡,他已是半個廢墟,她是迷戀上他哪兒?有什麼值得她迷戀的?她的迷戀絕非作假啊……
這女人真是讓他又氣又惱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眼,她已睡著,眉頭還是深鎖著,真這麼難受嗎?既然難受,何必顧及他的情緒而徹夜在這裡守著?
「款……」
他聽見她吃痛的呻吟,不由得心裡又惱起來了。
他從未預設過自己的妻子該是何等模樣,尤其失明之後,更不曾有過成親的打算。現在,她出現了,完全不同於鳳春、二郎在身邊相伴的感覺。鳳春、二郎敬他、怕他,站在他的身後,當他願意分享他的喜怒哀樂時,他們才敢有所反應;她不一樣,硬搶著他的喜怒哀樂,硬是坦承她的喜歡……他當官,她跟著走;不當官,她也要賴著嗎?他連個承諾都不曾許下,她這麼大膽放下感情不怕沒有回報嗎?
又聽她吃痛的聲音,他皺眉,摸索到她微啟的唇辦,很明白留下她過夜以及接下來要做的事,他所必須承擔的責任。
責任嗎?他閉上眼,眼內的她還是躲在白霧之中,長相模糊不清,但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始終帶著皮皮的笑意。
杜三衡啊……縱然只有模糊的影子,這三個字卻已經烙在他的眼裡了,不管有沒有閉上,都很霸氣地在他心裡佔地為王了。
思及此,毫不猶豫地輕吻過她的唇。
她的呻吟沒了,像是一時之間不疼了。對她來說,他的嘴角真像良藥嗎?這女人,真是讓他好氣又好笑……再加上一點點的憐惜……
她又叫痛,他直覺俯頭再吻她一口,當真百試百靈,她又睡得安穩些。一晚上,他未眠,就這麼斷斷續續,彼此氣息交纏著。
如果,能清楚地看上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夠了,讓他一輩子記得那樣的長相就是杜三衡的,就算她生得奇醜無比,他也無所謂啊……
以往東方非在阮府的日子裡,他總抑鬱難消,這一夜,卻心思滿滿都是這個名叫杜三衡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