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臥秋出府了,在第一道秋風來臨的日子裡。
一身深藍底色的儒袍穿在外頭,內側鑲白的衫領微翻,袖尾打著亮白的東邊,束起的長髮披在身後,露出細美的雙耳,俊臉微瘦,漆黑的眼像沒有盡頭的夜色。
彷彿聽見什麼,忽然問,往某個方向看去。
「杜畫師?」
她回神,上前拱禮笑道:「早啊,阮爺,今天你簡直是讓我看傻眼了呢。」
「看傻眼?」他皺眉。
「是啊,杜某還當自己女扮男裝夠俊了,沒想到阮爺看起來真是……讓我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形容的好看啊。」她笑道。
公然的讚美讓他臉龐抹上惱色,尤其言語曖昧輕佻,像存心吃他豆腐,令他聽了就心生反感到極點。
「杜畫師,你要油嘴滑舌也行,別拿我來作文章!」他喚來陳恩攙扶進轎。
「杜畫師,辛苦你了。」鳳春小聲地說。
「哪兒的話。」她微微笑著:「只是,鳳娘,你把阮爺弄得這麼的垂涎三尺,也真是用心良苦,就連我也差點失神了呢。」俊啊俊啊,她最貪戀美色了,能被她認可的美色至今只有一個,現在再加一個阮臥秋,可就是兩個了。
鳳春當她是玩笑話,拉著她跟著轎後出府。
原本,杜三衡就走著慢,她邊搖扇邊踏實地走著,走著走著,轎子離她愈來愈遠,鳳春、陳恩緊跟在轎旁,後者忍不住回頭,又氣又惱道:
「杜畫師,你就不能定快點,偏要跟爺兒作對嗎?」
「這哪是作對?我走路一向就是如此嘛。」她不以為意地笑道。這些日子,陳恩這孩子簡直成了第二個阮臥秋,動不動就對她皺眉惱怒,一轉身面對阮臥秋時,激動迷戀崇敬愧疚樣樣都來,簡直毫不掩飾。
要她說,她若是阮爺,又沒失明的話,一定會趕緊斥退這孩子,免得哪天半夜醒來發現有人要霸王硬上弓。真的,有時真會以為陳恩對他懷有不正常的心態。
「陳恩,讓轎夫慢點。」阮臥秋吩咐,等她緩步跟上後,他才沉聲問:「杜畫師,你說田世伯收購鋪子裡的所有顏料,就是要逼你到田府作畫嗎?」
「是啊是啊。」她跟鳳春眨眨眼,皮皮笑道:「杜某也說過,我一向只畫潘安郎,要我面對老頭子,那我真是靈感全失。現下,我手頭的顏料也沒了,店家又扣著不給賣,自然只有請阮爺出面談了。」
「你的語氣倒是一點也不緊張。」
杜三衡笑道:「阮爺,我有什麼好緊張的?天塌下來,有高的人頂著,永淹上岸,沒船坐,抱著浮木也行,反正這世上就這麼樣兒,船到橋頭自然直。杜某要真不幸,非得幫田老爺作畫,那我也只能暫時學阮爺一般,當個盲眼人了。」
話方落,轎窗內立刻射來兩道火辣辣的視線。她不懼,反而樂得很,即使明知他看不見,仍是對上他的眼。
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一雙眼竟意外的漂亮,怎麼她都沒察覺呢?
「你挑著旁人的痛處不放,對你來說有好處嗎?」他咬牙問。
「是沒好處,可阮爺,我挑中了你的痛處嗎?」她反問:「我聽二郎提,你雙眼均盲,全是為了救一條被冤枉的性命,當時你若沒有策馬赴法場,就算聖旨下來,也是遲了一步,你的眼睛換來別人一條命,值得嗎?」
轎內半晌沒有吭聲,最後,才聽他怒聲道:
「二郎太多嘴了!」
言下之意,她也可以閉嘴了!她摸了摸唇,唇勾起笑,再度往轎窗看去。
他的側面廓線若隱若現的,一會兒廓線柔軟俊秀,一會兒又顯得剛毅正氣,簡直變幻莫測了。這幾日,手頭的顏料還剩一點兒,但在秋樓內已不再作畫,就這麼邊喝酒邊打量他,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他本人離高麗紙上的畫像愈來愈遠,讓她暗暗吃驚,懷疑自己的功力一退千里。
初時,她以為光線不對,試著左右從視窗照進的陽光,後來又覺得他唇形線條不對稱,到底是他一夕之間吃了變臉藥,還是她以前的眼睛被糊了?
「杜畫師?」
她回神,泰若自然地笑道:「到了到了,昇平酒樓到了,阮爺,可要麻煩你跟田老爺說好話了。」轎子停了,陳恩上前扶他出轎。
「爺兒,我扶你上樓。」
「等等。」她上前,笑道:「阮爺,你的玉珮老跟衣衫打在一塊。」收扇幫他動手解開糾纏的玉珮,抬頭看他凝神傾聽的樣子。
他的嘴唇就在眼前啊……
「喂,杜畫師,你在做什麼?」陳恩低喊,瞪著她。
她微微一笑,退開。「我在想,阮爺若娶妻,必選謙德恭良的大家閨秀。」
阮臥秋聞言,皺了眉頭,在旁的陳恩接道:「那是當然!也只有才德兼備的千金才適合爺兒!」
「在胡扯什麼。陳恩,扶我上樓。」遲疑一會兒,他轉向杜三衡,藉著襲面的香氣,知道她離自己頗近,於是不動聲色地撇開臉,道:「杜畫師,你就在樓下等著。」以免田世伯老追著她不放。
「好啊。」正合她意。見他欲言又止,她笑:「阮爺,你有話要吩咐?」
「……沒有。」聽陳恩說她一身白綢、頭戴方巾,看起來像個讀書少年人……既是少年,身上香氣未免穿幫,還好只是圖出外方便而已,就算穿幫也沒有什麼問題才是。於是,他不語,轉向陳恩,陳恩立刻攙扶他上樓。
「杜畫師,接下來就交給我了。」鳳春向她感激低語。
「這是當然,我也得去買顏料了。」杜三衡陪著一塊走上了幾步階梯,直到能看見二樓擺設才停步不前。
昇平酒樓的雅座在二樓,看來今天全被包了。從她這角度看見阮臥秋正與田老爺在說話,雅座之後有面簾子,簾後隱約有個女子身影,應該就是田家小姐無疑。
「我瞧過田老爺的小女兒,是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雖然是妾室所生,但一定能跟少爺夫唱婦隨,彈琴作詩,成為世間少有的神仙眷侶。」
有必要預設這麼美好的前景嗎?杜三衡摸摸鼻,慢吞吞地說:「鳳娘,你說的也沒錯,不過我想的比較現實。我在想,她若對阮爺有意,阮爺眼睛不便,洞房花燭夜她會很辛苦的……唔,要說很主動也是可以。」見鳳春掩嘴抽口氣,她極力掩飾心裡快活,笑著。「鳳娘,就當我說玩笑話,別這麼驚駭嘛,我先走啦。」
回頭再看一眼,陳恩正扶著阮臥秋坐下。那背影啊,跟往常似有不同……視線又落在那簾後的女子身影。
神仙眷侶嗎?難得地,杜三衡眼露一絲惱意,然後下意識地摸了摸唇瓣,轉身走下樓,順道買了壺酒,便去找尋販售顏料的店面了。
傳說,昇平酒樓是京師昇平酒樓的分號,她初來永昌城,就貪了這京師分號的名,住進這家酒樓,直到盤纏快要用盡的那一天——
她還記得,那一天她正吃著她最後一餐,打算船到橋頭自然直,大不了擺攤賣字畫,哪知,曾被趕出阮府的畫師正好就在隔座破口大罵。
罵阮府的瞎子不識好歹,罵阮府瞎子不知大師之名,罵到她心生一計,請店家小二找阮府總管來,從此她的生計有了著落。
她爹常笑她,該煩惱的,她不曾煩惱;不該煩的,卻時刻惦記在心頭。她很明白她爹話中有話,也知道她爹一直在暗示她,她當沒看見沒聽見,就這麼活到現在。
阮臥秋啊……不由自主地又舔了舔下唇,這幾乎快變成她習以為常的動作了。這男人,也快有好下場了吧,夫唱婦隨呢……可不要他罵人,他娘子也跟著罵,那可真成了道地的夫唱婦隨,思及此,不免輕笑出聲。
聳了聳肩,硬將他從腦中驅離,依著鳳春給她的地圖,沿街走著,看見食樂坊後,拐進小巷,小巷裡有間司徒裁縫鋪,出了巷底再拐彎,便是一家老字型大小的小店舖。店面雖小,卻藏有私貨,如少部份由宮中偷運出來的名畫,藉著宮廷畫師之名,賣給民間富商時硬是翻價數倍,而顏料方面,如今雖有民間商船從番國運回,但過於高級的顏料多半還是偷偷由宮中轉運出來,一來不必成本,二來顏料難求。
她很厚顏地買了宮中顏料,心裡一點罪惡感也沒,要讓阮臥秋知道他的肖像之所以完成,部份得歸功於偷運來的顏料,不知道他會不會氣得一口血噴了出來?
「小公子,您瞧著這幅畫笑了,是不是哪兒不對勁?」店老闆好奇地問。
她笑道:「就算不對勁,憑我這小畫師怎麼瞧得出來呢?」因只買顏料,對其他畫作並不感興趣,店老闆一說,她便隨意睨了一眼那畫在絹布上的女人像。
「這擺在店裡好幾年了,據說是先皇后宮的嬪妃,公子,您要的話,我可便宜賣給你啊。」
她彎下身,瞇著眼瞧著這張畫像……「這幅畫沒有署名啊。」
那店家連忙道:「雖然沒有署名,但絕對是宮廷畫師下的筆。公子,你大可放心,買回去絕不吃虧的!」
畫像中的女子貌美而真實,光影分得明顯,因此在陰暗的小店舖裡格外驚悚,活像有人一直在畫裡。她記得她爹說過,先帝不喜完全的西風,故洋人畫師多半中西混合,畫得中不中、西不西的,唯有在面對徒弟時,才會將油畫技巧盡數傳授。
這畫的背景左上方該是藍天的部份,那宮廷畫師卻以灰色調帶過,正如她習慣的畫法……「怦」地一聲,心跳得好高,再對上那畫中太過真實的雙眼,一時之間想到幼年曾親眼目睹在芭蕉樹下,有個綠衣女鬼拉著她爹走,那女鬼當時是沒有臉的,如今畫中的女子竟與那綠衣女鬼重疊起來。
臉皮遽麻,連忙撇開視線,不敢再瞧。
「公子?」
這張畫多半是先帝駕崩,眾妃陪葬時,流傳出來的殉葬物品,只是太過真實,加以收藏價值不如山水或戰爭景圖來得高,才會在此地積放多年。
她心跳如鼓,當機立斷,寫了張條子給店家老闆,笑道:
「你到城內阮府裡收錢,就跟他說是杜畫師的帳,收了帳,別把畫送來,直接燒了。」始終不敢再看那畫。
「燒了?那多可惜啊!」買了畫卻燒畫,沒見過這種人的。
「要你燒就燒,對了,到時我會請府裡的人過來親眼看你燒掉。」
這種畫,縱有紀念價值,也絕不容許另一個男人再看見。
步出店舖,已經是近黃昏時刻,毛毛細雨從黃色的天空落下。她瞪著眼,哼笑:「這下可好,忘了帶傘。」
多虧男兒打扮,就算在街上公然飲酒也無人指點。她半淋著小雨,定到街上最近的傘店,買了一把油紙傘。
不知阮臥秋的「相親」結束了沒?田家小姐是否已經傾心?他肯定惱火,說不定回府之後會對她噴火呢。
「神仙眷侶?哼,可別成了相敬如冰呢!」不理發酸的心理,在細雨之中,背著一袋的顏料,低頭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踏實的腳印。
「杜三衡!」
極為忿怒的低吼,讓她差點拐了一跤。舉目四望,細雨紛飛,街上人實在不多……她雙目微亮,瞧見飯鋪子的轉角,站著再眼熟不過的男人。
連忙快步上前,笑道:「阮爺,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鳳娘呢?」這時不是該在昇平酒樓嗎?盲眼人果然厲害,憑著她的腳步聲,就能料定是她!佩服佩服!
阮臥秋一經確認,頓時火冒三丈,怒道:
「你耍我?」
「我耍你?」頓了會兒,她才恍然大悟,皮皮笑道:「哎,阮爺,我不是有意耍你,我是為你的將來打算啊!」不知為何,一見他,心頭又開始樂了起來。
「你我非親非故,哪由得你為我打算未來?」阮臥秋臉色早已鐵青,從沒這麼氣過,揚起手幾乎要將怒氣發洩在這一掌裡,咬牙切齒、咬牙切齒,心知自己再如何火大,也不會動女人。
狠狠落下時,一碰她手臂,立刻緊緊扣住她冰涼的手腕,好像有什麼東西因此落地,他也視而不見,反正他是個瞎子,只能任憑旁人玩弄!
「你這女人到底是怎麼想的?我要不要成親干你何事?」他咬牙罵道。
他的力道大得驚人,讓她吃痛得瞇眼,嘴裡卻輕笑:
「阮爺要不要成親,的確不干我的事,只是鳳娘說你也快三十了,如果當年沒有遇見那回事,也許今日早是妻妾成群呢。」眼角瞄著四周。為何鳳春不在?連那個迷戀他到極致的孩子也不在?這裡離昇平酒樓有一段距離,他是如何走來的?
「我要你同情嗎?我要你同情嗎?杜三衡,你是不要命了嗎?也膽敢為我做主?」乍知一切是騙局,簾後有人在窺視,頓覺自己像待宰羔羊。自他眼盲之後,從未受過如此的羞辱,在那當口,被她背叛的憤恨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智,讓他恨極了這女人!
「痛痛痛,阮爺,你力氣大,快折斷我的手啦!」她終於挨不住疼,低叫。
「你一向油嘴滑舌,騙人騙成精,誰知你是不是又欺我眼瞎來誆騙我?瞎子就好欺負嗎?」
她見他一臉恨色,恨意中包含了對她的多事與他的眼盲,不禁斂起平日嘻笑的性子,歎聲道:
「阮爺,算我錯了。我跟鳳春本不想騙你的,可跟你實說實說,你一定連理都不理,再這樣下去,你一定孤老終生,我曾想,你這麼年輕,怎麼會找畫師留像?要留像給後代子孫,卻絲毫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頓了頓,望著他青白交錯的臉龐,低聲道:「後來,我才知道你還有個妹子,這畫,就是要給她的後代吧。」
他抿緊嘴,青筋不停暴跳著,最後才壓抑道:「杜畫師,有些話你不該說出來的!」
「是啊,我爹耳提面命過,明知有些事是絕不能說破的,我火候還不夠。阮爺,及時行樂不好嗎?反正你跟我,了不起再活個五十年。你就多娶幾個老婆,多生幾個孩子,每天含飴弄孫,也是一種樂趣啊。」
他瞇眼。「你當我是老頭子嗎?杜畫師,凡事你要適可而止!」
「是是是,以後我再也不敢多事了。」
他還想罵,卻發現好像有什麼東西滴到他的手背上。是雨嗎?方才站在這裡一陣,是下了雨,但上有屋簷,雨該落在他的左肩上才是。
「這是什麼?」
「什麼?」她一頭霧水,隨口:「是雨珠子吧。」
「不要再騙我,杜畫師!」他又氣,瞪著她的眼幾乎快要噴出火了。「我最忌人騙我,你若要在阮府裡作畫,就不准再欺我!」
「是是是……」她抹了抹臉,這才發現淌在他手背上的是自己滑落的淚。好吧,要老實說話,她也不是不會。「阮爺,我流淚了。」
他一怔。「流淚?」他罵得這麼凶嗎?
「是啊,你掐得我痛死了,我從小就挨不得一點疼的,所以我疼得流淚了。」
她語氣稀鬆平常得很,一點也沒有痛感啊……還是,她又故意要他?雖作如此推想,仍是微惱地放開她。
她笑:「阮爺,要取得你信賴真是不容易呢。」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她臉上碰去。他一碰到那濕意滿佈的臉頰,立刻像被燙傷般的縮回。
「你幹什麼你?」
又冷又涼又軟的……
「讓你看看我是真哭了嘛。哎,幸好你抓的是我左手,要不我真怕得休養好幾日才能繼續畫呢。」她抹掉眼淚。不知為何,從方才說出他打算孤老一生開始,她的眼淚就掉個不停,一定是手痛死了的緣故。
他聞言,只覺她情緒隱藏太好。明明痛得掉淚,說起話來依舊如平常的輕浮……掌心裡柔軟的觸感依舊,如同她身子的香氣總混著一股酒氣,難以分散……他皺眉:「杜畫師,你喝酒了?」
「啊……」答允過不騙他的,只得承認:「喝了兩口。」
「在大街上?」
「反正我女扮男裝,沒人察覺嘛。」
「你不是說,你在畫畫時才喝?」
她嘿笑了兩聲,沒有再解釋,瞧見他肩上濕了一片,她趕緊拾起地上的油紙傘,正好瞄到身邊是一家飯鋪子——
「哎,阮爺,當我賠禮,吃個飯好嗎?」
「吃飯?在這裡?」
「是啊,正好有間飯鋪子呢。我記得我剛來永昌城時,頭一頓飯就是在這家鋪子吃的,米飯絕不輸阮府的,正好過午了……」看他的俊容餘怒未消,但也有抹疲憊。是啊,瞎子獨自在外,所費精力自然不是她所能想像的。
「我不餓,也沒有習慣在外頭用飯。」
「阮爺,不知道為什麼,我眼淚直掉著,止不住呢。」見他嚇了跳,她有點好笑,實話實說:「我一吃飯就開心,你陪我吃頓飯,我就不會哭啦。」她收了傘,想拉他人鋪子。
他眉頭深鎖半晌,似乎想看穿她是不是又在騙他,最後,他終於伸出手,道:
「把酒壺給我。」
她愣了愣,隨即明白他這是交換條件。「好啊。」大方地遞給他,反正回頭再買一壺便是。
他摸索著酒壺,打開栓子後,在她脫口的訝異裡,盡數倒掉。
「酒能傷身。杜畫師,尤其你又是個姑娘家,喝酒不成體統。」他沉聲道。
這人,不是才恨她多事嗎?這回又關心起她的身子來。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然後用力抹去眼淚,綻笑:「阮爺,讓我扶你吧。」
伸手攙扶他,靠得如此接近,那一夜在他床褥之間的回憶又被勾起,抬頭往他俊秀的側面望去,他一點也不模糊……不像她爹……
彷彿察覺什麼,他忽然轉過臉,對上她。「杜畫師,你又在想什麼?」
「哎……也沒什麼。只是杜某一時之間不小心胡思亂想起來,阮爺,我怕你再問下去會害臊的。」
又香又有嚼勁的白米飯,半透著晶瑩的光輝,冒著熱騰騰的煙,趕緊堆得圓圓尖尖的,才淋上濃稠的醬汁……
哎啊啊,樂得心都絞痛起來了。
不及吞口水,就先偷吃一口,再補點米飯,把飯堆得像小小的錐子,才心滿意足地動起筷來,一抬頭——
瞧見阮臥秋連動也沒動的,她笑道:「阮爺,我來幫你淋上肉醬吧,這飯鋪子真不是我要說,米飯有嚼勁,入口滿齒飯香,讓人吃了念念不忘。當然,阮府的米飯更勝一籌,不必配菜,光淋肉醬就好吃啊。」絕對不忘捧捧僱主家的廚子。
她自己說得都口水直流起來,想來她必定餓極。先前還懷疑她不叫菜只吃肉醬配飯,是考慮到他是瞎子之故。
他舉筷動飯,說道:「我胃口並不大,你叫一桶子飯來,是浪費了。」
她覷一眼桌上那約莫到手肘高的小飯桶,支吾以對:「阮爺若吃不完,我吃就是了……阮爺啊,我常聽人說,一頓米飯下肚,一天好精神。你一天若只用一餐,最多又只吃菜,那可真的是浪費了呢。」
「鳳春連我吃什麼都告訴你了?」
「不不,她沒說。是她準備你飯菜時,我就在廚房用飯呢。」她嘻皮笑臉的:「一開始我真是嚇到,心想像阮爺這麼俊俏的爺兒,就靠這麼點菜維持,不像我,我爹老說,我美麗白嫩的身子全是白米飯餵出來的,把我說得像母豬似的。」
美麗白嫩的身子……雙腮微熱。這女人!說話一定要這麼露骨嗎?她是個姑娘家,而他是個男人啊!
即使是在說假話,也不該對著他這麼一個男人說……還是她時常這麼口無遮攔,對著每個人都這麼說?
聽見她像在盛飯,他微微一愣。「杜畫師,你又在盛飯?」
「唔,嗯,是啊。」她笑,再淋上肉醬。
這麼好胃口?阮府是幾天沒給她飯吃了?既然她這麼餓,他也不便多說什麼。
「爺兒、公子,你們的胃口真好。」飯桶裡的飯都去了一半啊,店老闆眉開眼笑,店舖內就這一對疑似兄弟的爺兒最會吃,方纔還在懷疑兩個看起來只有他一半體重的男子哪來的這麼好胃口?「爺兒,你倆是兄弟嗎?」實在忍不住問問。
杜三衡見阮臥秋下答,她眨眼笑道:「是啊,他是我兄長。店家老闆,你真是厲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別人老當我是他的小廝,想要接近他,都來找我打點呢。你說是不是,臥秋哥哥?」她臉不紅氣不喘,心裡樂得很,快活得要命。
阮臥秋哼了一聲,一雙堪稱漂亮的劍眉微皺了起來。
那店老闆笑道:「小公子,你真是說笑了。你一身貴氣,肯定是富家爺兒,誰會把你當小廝?小人想請教小公子,你的頭髮……」
阮臥秋豎耳傾聽。她的頭髮怎麼了?露餡了嗎?
「怎麼啦?」她代他問出心裡疑惑。
「您兄弟倆是剛從京師來的嗎?」他指指她方巾下烏黑的長髮,發尾夾雜著各種顏色,興致勃勃地問:「這是京師現下流行的嗎?」
阮臥秋低聲問:「他在說什麼?」
她以同樣的低聲答:「哥哥,老闆在問我發尾多種顏料是不是出自京師的流行?」
他的眉頭毫不掩飾地皺了起來,口氣不甚佳地說:
「你出門前,就不能好好地整理嗎?」心裡總覺不舒服。這女人,在阮府裡弄得亂七八糟也就罷,連這亂七八糟的一面也要讓外頭的人看見,彷彿……自家的東西分給外人窺視,讓他有點惱火。
「要出門前我在整理最後的顏料,不小心沾上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轉向店老闆,露出明亮燦目的笑:「是啊,現下京師就這麼流行的,店老闆,你覺得夠不夠花梢?」瞧見阮臥秋沉著一張臉,好像又在怪她說謊。
她暗暗扮了個鬼臉,她只答應不對他說謊,可沒說一輩子都要很痛苦地學他一板一眼的。
「是挺花梢的。」老闆見她和善,好心地說:「公子,你要小心點。這位爺兒看起來就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就算我多生兩隻眼,也不會把爺兒誤看女人……」
「老闆,你是說,我像女人了?」她笑問。
「不不不……」男人最忌說像姑娘家了,店老闆連忙澄清:「我不是這意思,只是小公子膚白,有時候會很不小心被人誤當是女扮男裝。」瞧見阮臥秋仔細聽著,他說得更起勁:「你們也知道的,現下世道是挺不錯的,沒有戰爭也沒有內亂,咱們小老百姓只要肯拼,就能活下去,唯一怕的就是官。」
「官?」阮臥秋開口:「為什麼要怕官?」
「爺,您是富貴人家,難道沒給高官好處過嗎?我鋪子每半年就得繳點保護費,地頭流氓早跟官府打點好,咱們老百姓也只有認命了。」店老闆對著她低聲道:「小公子,你最好小心點,前兩天我還瞧見知府大人的獨子在這附近走動呢……」
「知府大人的少爺跟她又有什麼關係?」阮臥秋的眉頭已是打成結了。
「知府大人的獨子前陣子才鬧出事來,強搶民女,人家告上衙門,最後被知府大人壓了下來,大伙敢怒不敢言,您沒見到最近街上少了很多閨女走動嗎?」
杜三衡見他臉色沉下,連忙壓住他的手,對著店老闆笑問:
「我瞧,也不見得所有的官都是如此。我記得我小時候有個姓阮的高官,挺為百姓著想的……」指下的手臂動了動,她不理,繼續問:「他為赴法場救人,犧牲了一雙眼。店老闆,你瞧,還是有這種好官的。」
「有嗎?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記憶來來去去,就是沒這印象。
她微微笑著,請店老闆再端碗肉醬來,這才放開手,笑道:
「阮爺,你只吃了半碗呢。若不吃太浪費了,就給我好了。」見他不理,她暗歎口氣,又笑:「好吧,你一定是在計較無人記得你了。」
「胡扯!」他終於開口:「我計較這做什麼?」
「那阮爺在惦記著什麼呢?是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官呢?不對,你又不笨,必知世上不管任何人事,都會有好壞。那就是……你還想當官了?」
他瞇眼:「杜畫師,你認為我這麼不爭氣嗎?連成了瞎子都想負累朝廷?」
「可是,你骨子裡一直是官啊。」她笑。「你一點也不像我。我一向及時行樂,愛做什麼就去做,就算哪日我當了官,有人找我貪污,我心頭樂了就去貪;要不開心那就算押我入牢,我也不理。你跟我完全不一樣……」忽然改了話題,道:「不提這個,打我來你府裡作畫後,心裡一直有個疑問。」見他在聽,她笑。「阮爺你一表人材,為什麼會任由自己跟阮府一樣,逐漸成為衰敗的廢墟呢?」
他聞言,斥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阮府變成廢墟?」
「你不知情嗎?」她訝問:「既然阮府留下的都是你熟悉的奴僕,那一定十分有限,阮府到底有多大,這些下人能不能顧及每個地方,你一定很清楚。」
鳳春從未跟他提過……是打算不讓他煩心嗎?對他未免太小心翼翼了!
「阮爺。」她的聲音從對面移到左手邊:「杜某還有一個疑問。」
「杜畫師,你的問題真不少。」
她笑歎:「只有今天才會。平常我可是眼不見為淨呢。」
「你到底要問什麼?」
她的氣息微微向前傾,更加貼近他。他皺眉,幾乎可以想像她那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阮爺,為什麼一定要當官才能為百姓謀福呢?現在的阮臥秋,就不行嗎?」
他轉頭瞪著她──事實上,是瞪著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她又成形了,五官還是模糊著,但確定不漂亮,身子隱約帶白,迷霧始終覆蓋著她完整的身軀,唯一他能確定的就是她話中有話。
她想說什麼?拐了這麼一個大彎想暗示他什麼?
一個畫師能懂什麼?
「欸?」她忽叫。
「又怎麼了?」他不悅道,總是無法預料她下一步。
「阮爺……」那聲音如耳語,逼他不得不仔細聆聽。她嘴裡的氣息輕輕噴在他的耳畔,令人發癢。「你身上有沒有帶碎銀?我剛買了顏料跟傘,把錢都用光了。沒錢吃霸王飯,會被店老闆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