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的影子淺淺地拉長在黃昏的街道上。
小女孩牽著高瘦男子的厚實大手,小臉垂著,很專心地盯著落在地面上的小腳板……
一步一個腳印,就像爹一樣不虛不浮,腳板子實實在在落地,只是,她的腳印好像只有爹的一半不到啊……小腳多踩了幾下,務求跟爹一模一樣。
「爹……」她張口欲言,想要喊餓。
「乖,我知道你餓了。」不必言明,男子已知她心思。及時拉住她差點滑落的小手,一併把她的小身子提了起來,沒注意到她的小腳板想努力地平踩在地面上。
走進最近的一間客棧裡,他點了幾樣小孩子容易吞嚥的飯菜,見她拿筷姿勢不正,於是自己也抽了一雙筷子拿著,不出聲也不修正她的動作,就任她目不轉睛盯
住他舉筷的姿勢,然後她學了好幾次才改過來。
他見狀,讚許一笑。
「我說,都察巡撫阮臥秋確實是個青天好官啊。」隔桌的大嗓門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
小女孩渾然不覺,一見爹動筷用食,她埋頭就吃。
那大嗓門繼續道:
「如果沒有他,陳家沉冤豈能得雪。他是真正的好官,我記得那時,賊人恐他翻案救人,毒瞎他的雙眼,他不但沒立刻請大夫,反而快馬加鞭上法場,這才救下陳家最後的血脈,只可惜,這一延遲,這眼睛要醫,怕是難了。」
客棧消息廣,此地距離平縣不過幾天路程,阮臥秋負傷法場救人,才過月餘,已傳得人盡皆知。
「那可怎麼辦?阮青天未及弱冠已有這番作為,將來多少含冤百姓得靠他平反?」
送菜的店小二路過,插嘴道:
「聽說,阮大人的眼是真沒辦法了,可能得辭了宮,跟咱們一樣當個小老百姓呢。」
「真可憐哪……」唏噓四起。
高瘦的男子見她臉上有飯粒,微笑地為她拂去。
「謝謝爹。」
「衡兒,你聽得懂嗎?」
她愣了愣,才知爹在問她什麼。她搖搖頭,不敢說方纔她忙著吞飯跟看爹,根本沒在聽四周的閒話。
「你年紀小,聽不懂官場是非也是應當。」他柔聲叮嚀:「你什麼都不必強記,只要記牢一件事,做人要多為自己想,最好自私自利點。瞧,就像這個官,他太蠢了,如果他及時治眼,也許會有一線光明,現在他瞎眼了辭官了,換來的也不過是幾聲同情,過了幾天,這間客棧裡沒有人會再想起他。」
她用力點頭,細聲道:
「衡兒記下了。」一雙眼仍然盯著爹看,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察覺客棧內鴉雀無聲,眼珠一轉,人人都在瞪著爹……爹的確是很好看啊。連她都會著迷,也難怪其他人了……
年輕男子含笑,招來十分不痛快的店小二結帳,當著眾人的怒視,牽著她走出客棧。
先前的黃昏已被黑暗取代。一大一小走了幾步,前者突然停下,彎身捧起她的小臉,柔聲問道:
「衡兒,方纔你學到了什麼?」
她搖搖頭。
他微微一笑,解惑:
「這讓你學到,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說出口。」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眼眸。
「三衡!」他略加重語氣,像是警語:「你一向就很聰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就算察覺了、就算你是對的,三緘其口才是明哲保身之道,這才是一個聰明人的作風。」
她不發一語,仍然注視著他,搜尋著他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眸瞳。
「三衡,你記住我的話啊。」他笑著,又彷彿沒事地站直身,牽著她的小手,
往街尾的攤販走去。「你的食量比我還大,一定沒吃飽,我們去吃蒸餃吧。」
她的視線從彼此交握的手,慢慢地往上抬,努力地伸直脖子,想要看清爹的側面,然後再慢吞吞地低頭,瞪著自己學爹走路的步伐。
不虛不浮,看起來很腳踏實地,這才叫走路,爹說的,她完全相信。
有些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出口……
爹在暗示她,她知道。
爹從來沒有說出口,但她很清楚爹接下來將要做的事……
知道了也不能說出來,就是聰明人該做的嗎?
她……很聰明嗎?
她忍不住再仰頭看向爹。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街頭燈點少了,爹的五官看起來格外的模糊啊……好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