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皇朝#83;聖康二年#83;春
樂知縣——
遠遠地,阮冬故就看見那名年輕的男子站在巷口。
她拎著活蹦亂跳的母雞,走到這男子的身後,偏頭順著他視線往巷內看去——
沒錯啊!那是一郎哥跟懷寧的鳳寧豆腐鋪嘛。
要吃豆腐,走幾步路就到了,為什麼老是站在這裡偷窺?
她想了想,直接輕拍那人的肩,開口問道:
「這位兄台,你站在……」話還沒問完,那名男子受到驚嚇,直覺揮拳過來。
她趕緊彎身避開,老母雞振翅自她手裡逃生去,一陣手忙腳亂,她才抓回今晚的大菜色。
「這位兄台,我是豆腐鋪的人,我瞧你站在這裡好幾天了,如果想喝豆腐湯,請進來啊。」她笑。
「不,我沒要喝豆腐湯……」那名年輕男子掂掂袋裡的銅錢,改口:「好啊,我想、我想來一碗好了。」
她面不改色地微笑,領著他走進巷內的豆腐鋪,對著鋪內的懷寧叫道:
「懷寧,一碗豆腐湯!」她衝進鋪裡,東張西望,找個籠子蓋住老母雞。
「你買的?」懷寧頭也不回地問。
「不,不是。」她走到他身邊擠眉弄眼,暗示地說:「這是賣雞的小姑娘送的,她說你幫樂知縣一個好大的忙,剷除常年滋事的強盜,所以,這老母雞是老了點,但聊表她小小的心意。」
「我負責動手而已。」他面無表情地說。
「你是負責動手,一郎哥負責設下陷阱,偏偏人家對你比較有意思,懷寧,你在樂知縣裡滿能吃得開……我來我來!」她接過豆腐湯,主動招待顧客。
懷寧瞪著她的背影一會兒,才瞇眼注視那有些侷促不安的男子。
阮冬故爽朗地笑道:
「這位兄台,咱們豆腐鋪剛開張,但我保證幾年內絕對會是鄰近幾個縣裡最出名的豆腐湯,你嘗嘗看吧。」
「好好,謝謝,我、我姓路……」舉起湯匙,卻不就口。
阮冬故連眼皮也不眨一下,拉過凳子坐下,笑道:「原來是路兄,我叫懷真。路兄是外地人?」
「是是。」他連忙應道,很高興她願意閒聊。「我聽過你的大名,你跟你義兄三人曾幫樂知縣緝捕一批強盜,現在你在縣太爺那裡當親隨……對了,前一陣我路過這裡,看見一名白頭髮的男人在顧鋪子,怎麼這兩天不見他的人影?」
阮冬故恍然大悟。原來他的目標是一郎哥啊……這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一般百姓總是注意到懷寧的俊美跟功夫高強,很少人會發現一郎哥內有滿腹智計。
她還來不及開口,姓路的男子又主動問:
「我瞧他,白髮藍瞳,膚色白晰如雪……皇朝中土裡,很少有這種異樣長相的人呢。」
「是啊,這樣的長相是少有,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一郎哥年紀輕輕,已擁有老人家累積數十年的智慧,他的白髮,很美,也救了許多人。」她驕傲道。
那姓路的年輕男子聞言,深深看她一眼,輕聲道:
「原來如此。請問……他有才智,怎麼不去做一番大事業?偏屈就在這間小鋪子呢?」
她抿笑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理想。」她初時也覺得很浪費一郎哥的才智,但一路走來,她開始懂得他那小小心願——兄妹三人平安順遂,相伴到老。
「那……最近沒見到他……」
「一郎哥沒在鋪子,是因為他身體微恙。」
他訝異而後點頭。「是,依他那種體質,三天兩頭都得躺在床上的。」
阮冬故聞言,極力掩飾臉色,笑道:
「路兄,你跟我一郎哥相識嗎?不如這樣吧,我正要回家,你一塊去?」
「不不不,我不認識不認識!」他匆忙起身,有抹狼狽。「我先走了……對了,這是豆腐湯的錢。」銅板擺在桌上,才離開幾步,又遲疑道:「懷真你……跟他在一起久了,是否會被感染?」
「什麼?」阮冬故不明所以。
「你臉色蒼白,看起來有病在身,是不是……」
「路兄切莫誤會!」她正色道:「雖然我有傷在身,但如果不是鳳一郎,今天的我,只怕早過奈河橋。他是小弟一生的兄長,也是一生的恩人!」
那姓路的男子滿面通紅,點頭道:「我明白了……告、告辭了……」
「請慢走。」她目不轉睛,直到送他出巷口,她才若有所思起來。
她回到鳳宅後,先安置老母雞,再來到鳳一郎的房前。
她從窗外往山斗看去,一郎哥正半躺在床上讀書。他看書的神態老是令她百看不厭,小時候每次看見一郎哥,他不是在讀書就是教她功課,他讀書時總是一臉如獲至寶,害她曾有一陣子很擔心,如果這麼聰明的一郎哥,讀完了全天下的書,那時,他找不到寶了該如何是好?
如果世上沒有她,他應該會是天下最快樂的讀書人,會是阮府最好的總管。
屋內的輕咳,讓她回神。她連忙推門而入,說道:
「一郎哥,書別看了,先合個眼吧。」
鳳一郎一見是她,輕笑道:
「冬故,平常不到日落你是不回來,今天才下午你就回家了,看來,我偶爾有點不適,就能見到你了。」
她滿面愧疚,搬來凳子坐著,低聲道:
「我並不是有意……」
「你當然不是有意。」他柔聲道:「我見過縣太爺,明白你的處境。樂知縣縣太爺膽小怕事,你要暗中干預的事將會不少,不過,冬故,你傷勢未癒……」
「我好得差不多啦!」
「是誰半夜咳個不停?」
她摸摸鼻子,認罪了。「是,我會努力照顧好自己,所以,一郎哥你也不必太擔心我,以免病情加重,到時家中兩個病人,懷寧可辛苦了。」
他笑出聲。「我哪來的病?只是春夏交接,氣候不定,我一時無法適應。往年不都如此嗎?」
阮冬故看他心情愉快,心想正是提問的好時機,遂親熱地改坐在床緣上。
「那個……一郎哥……」
「嗯?」打她一進門,他就發現她有心事,鳳一郎面不改色地等著下文。
「你……可有一個朋友姓路?」
他臉皮微些**,幾乎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路啊……」鳳一郎故作沉吟:「這種姓少見,你說說他的長相。」
「他年紀跟我差不多,方頭大耳,衣著老舊但十分乾淨,是外地人……」她遲疑一會兒,笑著:「說起來,他的眼形跟一郎哥挺像的。」
「五官要相似,在這世上隨處可找。」鳳一郎自然地接話。
她眨了眨眼,配合地笑道:
「這倒是。對了,一郎哥,懷寧收鋪子順道送豆腐,至少要半刻鐘以上才會回家,你想瞇個眼嗎?」
「不,我不睏,我再看看書吧……」他有點心不在焉,嘴裡應著:「冬故,你去忙你的,用不著陪我。」
「……好。一郎哥,你慢慢看。」她走到門口,回頭看他一眼。
鳳一郎正看著書,神色雖然專注,但始終沒有翻到下一頁。
她好煩惱啊!
從小到大,讓她苦惱的事很多,但多半是為他人煩惱,為擋在前頭的巨石煩惱,而這一次……
是為了她的自私自利!
這天,天色過午,她本想回鋪吃飯再回縣府,沒想到會遇見令她掛心的某人。
她出於本能,直接跳進樹後。
「等等,我躲什麼?」她自問,強迫自己走向某人,滿面假笑道:「路兄!」
「懷真,是你啊……」那年輕男子有點發窘。
「是我啊。今兒個你怎麼不上豆腐鋪呢?」她繼續假笑,笑得肌肉有點僵。
「不不,不用了……」
「我一郎哥已經好多了,今天他在鋪子做事,昨天你不是問起他,要不要過去看看?」
他面色大驚,連忙擺手。「不用不用……」
阮冬故皺皺眉,沒有再說什麼。順著他之前的視線瞧去,一戶富宅的外牆上貼著徵人紅紙。
「路兄,你會畫圖?」她好奇問。
他搖頭。「我怎會畫圖?你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她指向紅紙上的字。「這戶人家在征百子圖啊。」
他頓時臉紅,紅到連耳根都發燙了。「我……不識字。」
她看了他一眼,和氣地微笑:
「正巧,路兄不識字,我也不會畫圖,咱們都缺點那麼文人氣息。」
他聞言,終於抬起眼,沒有之前那麼羞愧了。「我是聽人說,這裡有外快可撈,所以過來瞧瞧。」
「原來如此。」她細讀公告一陣,對他笑道:「這戶人家以二十兩銀征百子圖,但不是每幅百子圖都收的,必須要這家老爺中意了,才有賞銀拿。」難怪最近她常看見有人拿著畫軸到處跑,想來這戶老爺至今都不滿意送進去的百子圖了。
他歎了口氣。「我還以為能帶點錢回家呢。」
「路兄,你……」她深吸口氣,該問的還是要問。「為何來樂知縣,小弟可有幫上忙的地方嗎?」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說來見笑,其實我家住在鄉下地方,這一次是探我妹子……我家三男一女,小妹前幾年嫁到遠方,前年生孩子後,就沒了音訊。這一次趁著鋪裡剛雇學徒,我趕去探探她,順道替她做點面子,據說樂知縣仿京師,京師有的這裡一定有,價錢卻便宜許多。我待在這裡幾天,就是想挑些便宜又不丟臉的禮品……我看有外快可賺,還想幸運點,二十兩就可以撥些給小妹撐撐面子呢。」
她搔搔頭,笑道:
「這真是可惜了,這二十兩是我兩、三年的工資,我也不擅畫……路兄,如果你有空,不妨我陪你走幾間店舖挑禮,我可以幫你比比價。」
他雙目一亮,喜道:「多謝懷真,我正愁沒個商量的人呢。」
「那走吧……路兄作何營生?」她隨口問,與他並肩走在街上。
「不瞞你說,我家本是務農,我記得小時天災,實在養不起孩子,就將我二哥賣了,這十多年來全仗著二哥托人送錢來,家裡才有餘錢改開香燭鋪子。」
她聞言,努力保持臉皮不變色。
「……你二哥都沒跟你們聯絡嗎?」她悶聲問道。
「可能他太忙了吧,聽送錢來的阮家家僕說,他被阮家總管收養,阮家小姐十分喜愛他的異樣,也許阮小姐不准他跟我們聯絡吧。」
「……路兄,我挺好奇的,那個……」真不想問,但她咬牙一定要問。「你二哥叫什麼?」
那年輕男子並沒有察覺她的異樣,說道:
「因為家兄他……長相異於常人,當時可能活不了多久,所以我爹娘一直沒有為他取名字。」
她的背後一直有兩個頂天立地的好兄長,所以這一路上,她放膽往前走,因為,她很清楚兩位義兄會盡全力扶住她,不讓她充滿遺憾的倒下。
這樣的手足情份,對她來說,已經如同呼吸那樣自然了,如果世上有心意相通的手足,那絕對非他們三人莫屬。
她根本沒有想過是不是親兄妹,只想著天地之間有鳳一郎、有懷寧,她這一生,值得了!
相攜到老,理所當然。
而現在——
她食不知味,夜難入眠!
她翻來覆去,最後終於忍不住躍身而起,直接越過小院子跟客廳,來到兩位義兄的房前。
她用力抹了抹臉,故作爽朗地叫道:
「一郎哥睡了嗎?」
「還沒,不過……」
「還沒就好,我有事請教一郎哥!」她直接推門而入,鎮定地走到鳳一郎的面前。
房內有片刻的安靜,而後——
正在看書的鳳一郎,不動聲色地瞟向正打赤膊擦澡如今僵硬無比的懷寧,再徐徐瞧住眼前這個多少學會手腕但就是不會用在他們身上的美麗大姑娘。
他暗歎口氣,嘴角上揚,柔聲問道:
「冬故,你有事儘管問。」
阮冬故未覺背後凶神惡煞的殺氣,全神貫注在鳳一郎表情的變化上。
「一郎哥,當年我買官時,曾問過你一事,你還記得麼?」
「記得。你問我可有牽掛的人?我答你,世上唯一能讓我牽掛的,只有那個魯莽正直、不知留後路的小冬故。」他應答如流。
她咬咬牙,低聲道:
「你存心讓我認定你是孤兒,早無家累!」
鳳一郎毫不介意地說:
「你想知道我本姓嗎?」見她猛然抬頭,他笑道:「我確實本姓路,冬故,我明白你還要問什麼,今兒個懷寧送豆腐時,看見你們走在一塊,就多注意了點。」
「一郎哥,你有家人,既然如今無事,為何不回家?」她輕聲問道。
「你要我回家嗎?」
「……」她張口欲言,最後卻緊抿著嘴。
她能說什麼?說她不捨一郎哥,但一郎哥這些年來為她盡心盡力,就算她還上一輩子的恩情,也難以還清,她怎能強留他?
鳳一郎不疾不徐地擱下書,溫聲道:
「原來你是要趕我回家啊。」
「不!一郎哥,你該明白我沒這意思的!」
他微微一笑:
「你確實沒有這意思。這幾年,你已學會圓融手腕,但凡事關己則亂。正好,我也有事要問你,你聽了之後,就能明白我的心意了。」
她怔了怔,點頭。「一郎哥請問。」她嚴陣以待。
他臉色一整,問道:
「冬故,你認為我回家當真好嗎?你認為路家思念我,我就該回去嗎?我回去後,路家能接受得了一個正值青年卻一頭白髮的人?你該明白鄉間眼界有限,我回去會惹來怎樣的閒言閒語。當年我離開阮府後,鳳春年年送錢給路家,他們因此感激因此感傷,但真正見了我,只怕無言以對。再者,你認為我一身才智,適合回鄉間下田過活嗎?還是你認定那躲在一角偷看的路家男子,在認了我之後,會感動得痛哭抱住我?你認為,他敢不敢抱?敢不敢認?敢不敢跟我一輩子共同一個屋簷下?它日他娶妻了,他的妻子敢不敢直視我?敢不敢喊我一聲大伯?敢不敢像你一樣,毫不介懷地接納我?」
她聞言,秀眸微張,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鳳一郎見狀,也不感傷,只柔聲笑道:
「瞧,你都沒有想到這一層,是不?並非你愚蠢,而是從頭到尾這些事根本不在你考量範圍之內。在你心裡,一郎哥是這麼好的人,路家不但不會嫌棄我,還會以我為傲,但你曾任縣官,看過案子形形色色,雖然百善孝為先,但其中也有無法跟家人共處的案例,不是嗎?」頓了下,他又道:「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冬故愚鈍,一郎哥請問。」她沙啞說道,目光不離他溫和自然的臉孔。
「阮臥秋是你親生大哥,你可曾因為跟兩位義兄長年相處,而淡了跟親生兄長的親情?」
她閉上眼,輕聲道:
「一郎哥,自始至終,我是捨不得你,卻又不忍你因我而有家不得歸。」深吸口氣,張眸直視他,扮個鬼臉,展顏作揖道:「既然如此,小妹厚顏,但求一郎哥留在冬故身邊,為莽撞的冬故勞心勞力。」神色俏皮,卻流露最深的真心誠意。
鳳一郎見狀,不免動容,微微施禮道:
「這哪是問題?老天爺賜給我一身白髮異貌,也賜給我一個冬故。既然都是老天爺賜的,那我理該全盤接受珍惜,否則豈不辜負老天爺的美意?」他仿著幼年冬故的口吻。
阮冬故聞言,內心湧上一股熱氣,直竄上喉口。
是她不好。她心裡總想著,這些年來一郎哥為她絞盡腦汁,傾囊出智,讓她在一條險路上走得安穩,如今她已自官場脫身,縱然她萬般不捨,一郎哥也該跟親人團聚,共享天倫。
他一直是她的驕傲,所以,她時常忘了一郎哥的異貌……如果她再為了內心負疚,以為他著想為名,將一郎哥推回路家,那她才真正是個愚不可及的大笨蛋了。
一郎哥要的,正是她的自私!
思及此,她正要開口,大掌忽地從身後遮住她略為發熱的眸子。
「……懷寧,你這是做什麼?」她疑聲問著。
「剛才我在做什麼?」冷冷的聲音遽然響起。
「你好像在……打赤膊吧?」隱約是有這印象。
「現在何時?」
「初更剛過。」她一頭霧水。
「我是男是女?」
她失笑:「懷寧,你當然是男兒身啊!」
「那妳是男是女?」
「……對不起,是我失禮了。」她歎道。其實,她很想說,在邊關那一陣子,她看過赤身裸體的男人不少,懷寧跟他們沒什麼兩樣,但如果她如實說出,下場可能會被兩位義兄訓到天明,唉。
她的眼睛還是被大掌蒙著,毫不客氣地被拽到房門,隨即被人一推,徹底趕出門。
「早點睡覺,今晚再有咳聲擾人,我就扁人。」懷寧冷聲著。
接著,門被關上了。
她有點委屈。男女差別就在這裡,一郎哥跟懷寧可以共處一室夜談,她卻得回房睡大覺。
屋內***通明,內有兩名她此生最重要的義兄,重要到即使拿她的四肢換他們的性命,她也絕對不會猶豫半分……這種事理所當然,即使它日各奔前程,她也不會擱下這樣的手足感情。
她輕輕說道:
「是我庸人自擾,沒事了。晚安,一郎哥、懷寧。」
灰色的雲層聚攏在樂知縣的天空,帶來陣陣涼風與濕氣。
「一郎哥!」
豆腐鋪前的鳳一郎抬眼,一見她澄眸晶亮,神色興奮,就知道那幅百子圖正中了對方的心意。
下午無客,他索性停下手頭工作,笑著上前,主動開口問道:
「二十兩銀?」
「已入路兄錢袋。」她開心道。
「你去一上午,是順道送他出縣了嗎?」他問道。冬故愛屋及烏,這幾日處處關照他的小弟,以致工作順延,三更才能歇息。
她點頭,嬌顏綻笑。
「一郎哥,平常我已經覺得你的腦袋滿滿了,今天才知你簡直是天人再世,連素昧謀面的富家老爺心思,你都能揣測得神准呢。」語氣佩服至極,也不免歎氣連連:「其實,這些年來我遇見的聰明人不少,但要像一郎哥腦袋轉一轉,就能變出七十二計,這實在……令我望塵莫及啊。」
鳳一郎將她心折的神情盡收眼底,失笑:
「冬故,你何時也學會油嘴滑舌了,我哪來的七十二計?所謂的聰明人,也只不過是大膽揣測對方心思,再謀良策而已。」
阮冬故不好意思道:
「我受一郎哥潛移默化,但還是不及你的一半。我壓根沒料到富商老爺要百子圖,是因膝下兒孫早逝,而你,卻能在言談間洞悉一切,這實在令小妹汗顏。」
當日,一郎哥只問了兩個問題,一是上門送圖者的功力如何?二為富商老爺家庭的狀況。隨即,他出門一炷香後,回家便開始繪起百子圖來。
她在旁磨墨,順道貪看一郎哥妙筆下蹦出一個一個小小子。她本以為一郎哥打算與其他畫師一較長短,哪知他在畫紙上添了一名含飴弄孫的富家老爺……剎那間,她恍然大悟。
富商老爺早年失去子孫,年老之後只能將天倫夢想投射到百子圖裡,那麼……
一郎哥呢?
懷寧外在條件極好,她不怕他沒有人緣,但一郎哥……在她心裡,一郎哥是天下間最有奇智的男子,可老天爺賜給他的外貌並不被一般人所接受。
幼年,她對成親一事懵懵懂懂的,反正她粗枝大葉、力氣無窮、脾氣倔直,能接受並且喜歡她的,怕只有一郎哥跟懷寧了,他們願意將就,她求之不得。
現在的她,逐漸懂得分辨兄妹情感跟男女情愛。一郎哥跟懷寧待她如妹,而她敬他們為兄,他們絕不該屈就在這個妹妹身上,理當配個真心相愛的嫂子才對。
現在他們還很年輕,她卻隱隱煩惱起來。
如果,只是如果,老天爺忘了賜給一郎哥一個能夠深愛的女子,那……一郎哥也會像那富商老爺一樣,只能將天倫之樂的夢想投射在畫中嗎?
鳳一郎見她一臉苦惱,不由得親暱地輕敲她的額面,笑道:
「怎麼了,冬故?」
她搖搖頭,打起精神笑道:
「我在想,一郎哥,你到底喜歡什麼性子的姑娘呢?」
他一愣。
她扮個鬼臉,笑道:
「我送路兄出樂知縣時,才發現原來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他曾捎信到阮府報喜,但只收到禮,並無你的隻字片語。我想,是鳳春代你送禮,而你根本不知情吧?」
他搖頭,沒有多大的遺憾。「我確實不知道。」離開阮府那天,他就徹底切斷他自身的後路。
她笑著繼續說:
「路兄的妻子是青梅竹馬,聽他說力氣很大,在他十八歲那年以武力脅迫他迎娶。他身子單薄,只好認了呢。」
「……」雖然知道是她有意問些路家事,讓他安心。但這種話題,他還是不要隨便亂接的好。
「這是路兄說笑的,但由他的神色看來,路家父母子女夫妻相處應該很融洽呢。」她微笑著。
「那不是挺好的嗎?」鳳一郎淡淡笑著。
阮冬故抓耳撓腮,她學不來拐彎抹腳,索性直接說了:
「一郎哥,等過幾年,我們在縣裡的生活都穩了,豆腐鋪也有盈餘,我們兄妹三人一塊回路家探親,讓義爹義娘都知道你多了義弟跟義妹,好不好?」
鳳一郎迎上她直率又憐惜的眼神,頷首道:
「好,就這麼辦。」
她聞言,驚喜交加,正要開口,忽然間,柔軟細綿的小東西落在她的睫毛上。二人一怔,同時抬起臉——
「下雪了?」她驚詫脫口,攤開掌心接住細白的飛雪,不可思議道:「現在正值春夏交替,怎會下雪?難道有冤情?」
鳳一郎同樣驚異,但他反應極快,故作不在意地說道:
「冬故,你小時候看的戲曲也只是一個故事而已。老天爺要下雪就下雪,天氣異常的例子在歷代史錄上比比皆是。這雪……你何不想,這是一個預兆?」他暗示著。冬故全副心神盡耗在天下百姓上,他以她為傲,但也怕她……會走得早。
「預兆?」她有點不明白。
他不動聲色,笑道:
「白雪覆蓋樂知縣,豈不是暗示樂知縣的未來,將如同一地銀雪,潔白無垢。理想盛世,總要從一處起頭,你就當老天爺選中了樂知縣,給了個預兆吧。」他意味深長,深深看了一眼這有冬故存在的小仿縣。
她抿著嘴一會兒,歎道:
「一郎哥向來聰明,所言必有道理。」陪他負手而立,仰望漫天飛舞的細雪。老天爺為何在這種時刻下雪,她不清楚,但有樂觀的想法是好事。不過,她還是要多注意點縣內案情,以免冤情在不知不覺中發生。
忽然間,她想到一事,視線移到身邊的義兄,笑道:
「一郎哥,以前你在阮府裡,可曾聽過『二官一商』的傳說?」
鳳一郎修長的身軀猛然震動,藍眸瞪向她。
她見狀,訝道:「一郎哥,你沒有聽過嗎?」
「……有,我曾聽過,只是驚訝你在府裡的日子少,怎會聽過這種傳說呢?」
她不疑有它,笑道:
「我忘了是哪一年,是懷寧聽來告訴我的。說來真是奇怪,我當官的時候,壓根沒想過這事兒,倒是現在,我才發現這二官是指我跟大哥呢。」
鳳一郎靜默一會兒,暗示道:「這種事隨便想想就算了,倒也不必去深究。」
阮冬故見他神色嚴肅,無所謂地笑道:
「一郎哥,這種風水之說,我一點也不在意。我的所作所為,皆是出自我的意願,與風水無關。就算是風水促使我走上這條路,只要我所做的有益百姓,那又何妨呢?」隨即,扮個鬼臉。「幸好有你跟懷寧幫著我,不然這條路我斷然走不到這裡來。」
鳳一郎凝視著她,嘴角隱有柔軟的笑花。
懷寧收拾好鋪子,走到他們的身邊。異常春雪並未引起他的驚慌,他連抬眼賞雪都懶,直接把披風塞進她懷裡。
「穿上。」
身為三人中最小的義妹,她只能含冤……不,含著感動的眼神穿上。是她太沒有用,雖然在應康養了一個月的傷,但半夜還是有久咳的毛病。
「下雪了,提早回家吧。」懷寧面無表情地說道。
「是是,今天要提早回家!」阮冬故眼一亮,眉飛色舞抱拳行禮。「一郎哥,今天是你生辰,祝你年年都心想事成,豆腐鋪天天生意興隆!」
鳳一郎頓住,瞪著她。
她眨眨眼,討好地遞上老舊的茶葉罐,笑道:
「這是我跟懷寧一塊送的。我們有多窮你也是明白的,所以裡頭的茶葉跟往年一樣,都不算上等。」
鳳一郎掩飾眸裡激動,撫著罐身感慨道:
「這茶葉罐跟了我十多年呢。」
「是一郎哥念舊,才會把我幼年送的禮一直留在身邊。既然是空罐,就該物盡其用才有價值。對了,往年的這一天我忙於朝政,冬故也只能匆匆陪你吃頓飯,今天我有空,咱們三兄妹,就這樣回家吃飯喝茶聊到半夜也不睡。」
鳳一郎掩不住喜色,微笑:「就聽你的。」
她笑瞇瞇地,幫著懷寧提過豆腐桶,三人沿著積有輕淺細雪的街上散步回家。
「懷寧,今兒個的桶子重了點呢。」她道。
「剩很多。」懷寧答。
「剩很多啊……那是賣不好嘍?」
「不。」
阮冬故睇向他,疑惑道:「懷寧,你的句子可以稍微再拉長一點,我沒那麼聰明。」
「特地留給你加菜的。」
鳳一郎敢發誓,剎那間他看見冬故抖了一下,似乎很想拔腿就跑。他撇臉輕笑,聽著她假心假意假音道:
「懷寧,你每天辛苦賣豆腐,實在用不著再拿豆腐為我補身,這樣吧,你辛苦,理應多吃點,我餓點沒關係。」
「不行,今天晚上陪鳳一郎喝茶的小菜就是炸豆腐、炒豆腐、蒸豆腐,涼拌豆腐……」
每說一道豆腐菜,鳳一郎就見到冬故的肩縮了點,到最後,他彷彿見到幼年那個一聽到讀書就縮水的駝背小老頭。
轉眼間,她已經亭亭玉立,還是個徹底實踐自身抱負的奇女子。
他出身農家,照說,他應該繼承父業,走上農民之路,但因他異樣的外貌,迫使他賣身入阮府,成為阮家長工。
照說,一個阮府的長工,最了不起的未來,應該是鳳春那總管之位,而他曾有一度確實認定自己的未來極限就只有這樣了。
照理,他的外表讓他一輩子鎖在阮府裡,連帶著,他一身才智也如荒蕪的阮府廢墟一樣,任它藏在他的腦中,直到老死。
但,他的冬故,讓他推翻這些常理,徹底地運用他一身的才智,走遍大江南北,行上萬里之路,讓他鳳一郎沒有白活。
這些,他從未跟他身邊這個小姑娘提過。他賣身入阮府時,曾渴求真正的太平盛世會降臨在天下每一處地方,但長年下來,他發現世上絕無真正盛世。他心中自成的盛世與理想……就在他最親近的小姑娘身上。
他又看了眼身邊已經苦著臉的冬故。
如果可能……不管跟東方非也好,跟其他男人也好,甚至,只有他們三兄妹共度餘生都好,他都希冀她能快快樂樂地過活,然後,等到他們三人老死後,能夠平靜安詳地並葬在邊關下,任由四季交替,任由無垢冬雪覆滿他們的墳地,不再有外人打擾,不再讓她憂國憂民,到那時,他與懷寧陪她睡一場真正的好覺……
他們三人的情誼,永遠相攜。這一路上,他跟懷寧,不會鬆手。
「一郎哥……」她的臉可比苦瓜了。
「嗯?」他笑著應聲。
「那個……我們還有沒有點錢,今晚買點便宜的小菜,好不好?別吃炸豆腐、蒸豆腐,烤豆腐了……」
「不行。」懷寧存心逼她進死角,平板地開口:「茶葉錢我代墊,你還欠著,沒有錢。」
阮冬故雙肩一軟,沮喪歎道:
「沒有錢,真是……好痛苦哪!」
鳳一郎聞言,終於忍不住笑出聲。
當晚——
「天祐下民,作之君,作之師……老天爺賜給了我一郎哥跟懷寧,阮冬故這輩子再無所求了。」她舉杯向明月,情意真切朗聲道。
「老天爺也賜給我了。」喝了一夜茶的俊俏男子,終於開口:「老天爺未經我的同意,就賜給我一輩子的麻煩了。」
「……」阮冬故故作不知,假裝喝茶,吃著買來的便宜小菜。
「……懷寧,你還是繼續喝你的茶吧。」鳳一郎一反他的性子,開懷大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