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郎哥,我這一生,最感謝的就是你跟懷寧,謝謝你們陪我走過這一場風雨。現在,輪到我陪懷寧走最後一程了。」
隆隆巨響,夾雜著滾滾塵浪。城門緩緩地關上,劃出了一道生死界痕。
門外的殺戮戰場,是現世的陰曹地府,一旦出了門,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
「誰也不准開!先拿下鳳一郎……對!就是他!他與戶部侍郎阮東潛獻得好計,讓皇朝將士跡近全沒!快抓住他!」
混亂之中,王丞尖拔又心虛的怒聲穿透了鳳一郎寒涼的知覺。他緩緩轉頭,略嫌茫然地注視這個害死冬故的原凶。
不,原凶是誰,他很明白。
「鳳公子……」身旁為他持傘的小童輕聲喚他,語氣充滿顫抖。小童是本地居民,本地居民大多都很清楚這一場戰役到底是誰在從中運籌帷幄、是誰在朝中的爭權奪利下保住這不破的城門。
朝中來的戶部侍郎阮東潛,從不諱言奇策是誰出的,也向來十分以鳳一郎為傲,那股毫不掩飾的驕傲勁兒,讓他們都懷疑其實他倆是一對親兄弟。
再親近一點的官民,都知道阮東潛曾冒充過程將軍一陣,那時他立下的汗馬功勞,讓他們信心滿滿,以為皇朝聖威,連蠻族都難欺,直到王丞來,戰事一面倒,他們才明白,朝堂上不是每個官都會往下看的──
鳳一郎是阮東潛的人,如今阮東潛走了,鳳公子會留下吧?會留下吧?
忽然間,鳳一郎彷彿回過神,反身奔上城牆階梯,所經之處竟無人阻止。
「鳳公子,小心啊!」小童緊緊在後頭追著,努力為他撐著傘。
階梯路,幾乎無止境,鳳一郎每跨一步,心頭的肉就死去了一塊。
當鳳一郎奔上城牆,絕望幾乎淹沒了他。遙望滾滾黃沙,蠻族長旗飛揚,如入無人之境,死亡的氣息籠罩在屍首遍野的戰場上,明知戰場還有人在做困獸之鬥,他卻無能為力!
他看不清,看不清,這一刻有多恨自己的眼力。
「鳳公子!」
「你看見了嗎?」他啞聲問。
「鳳公子,這哪能看見……每回休戰之後,屍首支離破碎,您也不是不知道,別說要從裡頭湊出阮侍郎的屍首有多難,就連這一次咱們能不能度過難關都很難說!」小童突然激動起來,緊緊抓住他的寬袖。「鳳公子,您要救救咱們啊!現在就只剩您能救我們了!」即使他們捨不得阮東潛就這樣走了,但他們還想活下來!
銀色帶黃的長髮在亂風中飛揚,狂風帶來濃濃的死屍味,原就蒼白的臉龐緩緩轉向他,看了他良久,才神色淡漠地問:
「你們,是誰?」
戰鼓喧天,這樣的鼓聲意義何在?輕賤人命的鼓聲,不管是哪一方,戰贏了,失去的人命也找不回來了。
白雪般的睫毛微微垂下,緊緊扣住城牆磚瓦。冬故想要保護的世界……人都不在了,還保護什麼?
從頭到尾,原凶他也沾得上邊。打他她買下官位開始、打他得知邊境有戰亂時,就該預料這樣的下場。
只是,他以為依他能力,可以保全她的性命;只是,他以為,即使真有這麼一天,冬故也是為她的理想而捐軀,也是三人共死,誰都死而無憾,而非像現在一樣,死得這麼毫無價值!
鳳一郎的生命為誰而活,他一直很清楚,她卻無法理解。在她心裡,彼此雖親,她卻認為沒有她,他跟懷寧依舊能過下去,如同有朝一日,他死去,她雖悲傷也會繼續走下去。
微微咬牙,即使眼力不夠,他依舊不願拉開視線,直勾勾地望著冬故的葬身之地。
是啊,城門一破,久攻不下的怒火極有可能轉為屠殺。
「那日結拜,是我沒有將誓言說完整……」喉口微熱,藍瞳卻已平靜似海,他輕啞地說道:「冬故,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我,鳳一郎,既然為你的義兄,就沒有拋下你跟懷寧的道理。」語畢,他不再理會週遭任何事,靜待城破。
聽不見、看不見,知覺沒有了,肉體的感覺也沒有了,可是,她很明白她的下場是什麼。
死也不倒地,懷寧一定如此做,她也不能示弱,拚死也不倒地,好叫蠻邦看看皇朝兒郎絕不認輸的好志氣。
其實,說沒有遺憾是假的。
她才二十多歲,總覺得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完成,不過,能陪著自己的好兄弟一塊共赴黃泉,她不曾後悔。
這樣吧,等下了黃泉,她跟閻王老爺求求情,下輩子再讓她跟懷寧做一世的好兄妹,再為民謀福,這一次她會努力多讀點書,來世不再買官,就憑她的能力去應試,就不會這麼心虛了……嗯,若是聖眼已開,國泰民安再無天災人禍,那麼,她就做一個小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規規矩矩的,免得再連累自己的義兄弟……
意識飄飄渺渺,始終無法專注起來。她身上到底中了幾箭,完全看不見,能撐這麼久,她也算是厲害了。
無論如何,只求……城不要破。
一郎哥在,他懂得的,他懂得她的。
有他在,就算沒有她,城門後的百姓還是有生機。
她雖一心在政事,但也曾聽過人死後有頭七,頭七回魂日。那麼,等她頭七那一日,她要去看一郎哥,跟他再說聲對不起,他的未來還很長,有她沒有她,他的人生還是會過下去,他比她還聰明,懂得這道理的。
至於東方非……
幾乎可以想見,他在朝中繼續翻雲覆雲了。
東方非啊……
「大人!」
虛無四散的意識,突地被一聲驚叫給迅速聚合在一塊。
她一回神,立時看見自己的四肢俱在,身無中箭之痕。她微訝,抬頭看向前方吃驚不已的弟兄們。
「大人!你」……
眼前的,全是死在戰場上的兄弟。有多少次,戰事暫歇時,她跟懷寧看著自家將士破碎的屍體,她不見得有足夠的時間去接觸他們的生前,但在他們屍具並排的時候,她必定一一對照他們的姓名,以親人之身目送他們入墳。
她已經死了啊……她歎息,毫不考慮地上前,拱拳道:
「好久不見了,各位兄弟。」她灑脫無比。
「大人!您……您也……那麼、那麼」……
她輕笑了二聲,道:
「城未破,各位兄弟倒不必擔心,有鳳一郎在,你們絕對放心。」掃了一圈,懷寧不在其中,這可以預料。男與女的差別,她早知道,早一步下黃泉的本來就該是她。
也好,在這條陰陽路上她等懷寧來,不讓他有片刻的寂寞。
「自王將軍接了兵符後,照說大人是戶部侍郎,不該上戰場,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將士裡有她親信,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她微微一笑,道:
「不管該不該出現,我都來了。」
「大人,這場戰役裡,有很多人死得冤枉、死得好不甘心。」士兵之中傳出輕聲的控訴:「為什麼呢?朝中來的命官,到底誰在為我們著想?」
她對上那人的眼,良久,她極為慎重地回答:
「我知道,所以,我來了。」來賠命的。
腥味臭天的戰場上,成堆如山的屍體,血還在成河流著。
京軍及時趕到,打贏了這場戰爭。烈日之下,屍臭沖天,干烈的空氣瀰漫著一股濃濃的死氣,放眼望去,幾乎是望不到邊際的人間屍墳。
從城門一開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找人。
或者,在找屍。
「鳳公子,鳳公子,阮大人說過你禁不起久曬的!」小童摀著鼻,忍住作嘔的衝動,拼了命的追著那個尋找阮大人屍身的白髮青年。「要不,您先休息,我請善後的軍爺找到了阮大人屍身,一定通知您好不好?」
鳳一郎充耳不聞。
在支離破碎的屍體裡,他先是看見了那一年冬故在京街遇見的搶匪,而後她收為親信的其中一名男人。
亂刀砍死的。
他心一跳,很清楚冬故必在附近。
她拚死也不會讓她的人孤獨地死去。
「鳳公子?」
他動也不動。
豆大的汗從他冰冷的臉龐滑落,他抱著一線希望卻也知道他找到的,只會是一具屍體。
陪他過了十多年的冬故,他還沒有心理準備見到她的屍身。甚至,他不願去想像她死時的模樣!不敢去想像!
「找到了!」當地的百姓叫道。
鳳一郎迅速抬眼,順著那個方向,果然就在不遠處,他看見了懷寧那一身的黑衣。
他強迫自己奔上前,瞪著中箭的懷寧,他背朝上,懷裡抱著一個人。
他心跳愈來愈快,緩緩蹲下地,目不轉睛看著懷寧不甘心的表情,半晌,才忍住渾身冷意,移向那被懷寧全力護在懷裡的嬌小身子。
鳳一郎輕輕拂開她散亂的髮絲,盯著她蒼白的臉龐。
她雙眼緊閉,並沒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神情,甚至有些安然自得。
他怔怔地注視著她。突然間,他輕笑出聲。
「鳳公子?」小童有點害怕地叫著。
是啊,他的冬故一向如此的,決定要做的事從不後悔,即使明知眼前是死路一條,也絕不皺上眉頭。他以為他會看見她死不瞑目的模樣,以為會看見她被亂箭穿心不留全屍的模樣……
他該安心了,至少,她是平靜地離世……
「冬故,我來接你了。」他柔聲道,試著要從懷寧的懷裡將她抱出來。
試了好幾次,發現懷寧抱得死緊,不肯鬆手。
「懷寧,是我,一郎。我來帶你們回家了。」鳳一郎重新試著要撥開懷寧死後僵硬的雙臂──
忽地,他微怔,指腹用力壓住他的脈門,錯愕隨即流露臉上。
「鳳公子,你怎麼了?」小童見他流露出激烈的情緒,以為他終於要發瘋了。
鳳一郎難以置信,立即改碰懷寧的人中,輕淺虛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確實存在!
「快快……找軍醫來!還有人活著!快!」他難得大叫。
小童呆了呆,連傘也不顧得了,反身就往城裡跑。
鳳一郎心跳如鼓,萬萬沒有想到懷寧還能活下來。懷寧曾說他是個短命鬼,以為他師父料事如神,誰都認定他再也回不來──
哪知他正值青年,身強體壯,從閻王殿裡逃了出來,不像冬故畢竟是個姑娘家……
鳳一郎頓時一僵,視線立刻移向懷寧懷裡的冬故。
會不會……
思及此,他毫不考慮迅速扣住她的脈門。
一開始,完全沒有任何跡象,他極力鎮定,極力鎮定,迫使自己止住輕顫,去把她的脈,彷彿過了好幾年,那極為輕淺的脈跳終於浮了出來。
鳳一郎驚喜萬分,一時回不了神。腦中紛亂無比,但他直覺想到一事──
「糟了,若是讓軍醫救命,必會露出馬腳。」他試著抱出冬故,但懷寧即使沒有意識也不放手。他咬牙,附在懷寧耳邊說道:「是我,一郎。懷寧,冬故還活著,你鬆手,再晚一步,她怕沒得救了。」
他重複了數次,那緊緊抱住她的雙臂,才緩緩無力地垂下,任他迅速將冬故拖行出來。
鳳一郎看了懷寧一眼,軍醫很快就來,但冬故不能再留下。
他衡量得失,立刻抱起冬故,消失在戰場之上。
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懷寧,她搔搔頭,開始懷疑其實路不是只有一條。
「大人,我還是覺得您不該來。」
她看了他們一眼,哈哈笑道:
「這世上哪來的應不應該,你們是人,我不也是人嗎?人的歸處終究都是一樣的,管它官位大小,到頭誰不歸於塵土?」
「您一點也不怕死嗎?」親信裡被亂刀砍死的男子問道。
她想了一下,道:
「怕,我好怕,我怕我還有許多事沒有做完就先死了,不過……我想,這世上絕不只有一個阮侍郎,既然我真的沒有辦法做完,終究還是會有人去做的,如果這樣想,我倒也不怕了。」她坦白地說道。
「這世上,只有一個阮侍郎啊。」有人說道。
她看了他一眼,輕訝一聲認出他來。他是邊境居民從軍,年輕小伙子,卻在戰役裡走了。這麼大好的前程啊……
她記得他爹娘還在的。
「在王將軍還沒有來之前,我爹說,也許,這場戰事很快就會平息了,因為有阮侍郎在,可惜,他的預言沒有成真,這一場戰役打了好幾年……」
她微微苦笑,輕聲說:
「是我不好。」她若再懂點手腕,也許不會讓這些人無故枉死。
「人都死了……都死了……還在計較什麼?沒有大人在,也許連我爹娘也要捲進戰火……」那小伙子重複了兩遍,神色漸淡。
阮冬故頓覺有異。一開始沒有特別注意,只想與自家軍兵相聚,是再好也不過的事。激動過後,一些奇異的現象令她感到疑惑。
她在這裡等了好久,不見懷寧出現。若是懷寧真能活下來,那她只會慶幸,但照說不該有牛頭馬面嗎?
為什麼還等不到?
而且,眼前這些人說話歸說話,神色卻顯得有些麻木,相處時間愈久,愈覺他們連說話也開始斷斷續續,漫不經心……
「大人,您真的不該在這種地方啊……」
她聞言,皺起眉,緩緩掃過這些軍兵。
自始至終,他們圍在她的週遭,不肯散去,甚至,擋住了她的去路。這……真的好奇怪,若是一郎哥在此,必能一眼看穿問題所在吧?
匡啷一聲,車內傳出桌椅翻倒的巨響。
「老爺子──」
「誰也不准進來!」屋內的大夫喝斥。
屋外的鳳一郎神色平靜,輕聲阻止大夫的老妻:
「大娘,必定是張大夫太過專注治我家大人的傷,不小心弄翻了東西。」
「鳳兄,為何不請軍醫前來?」京軍為首的男人問道。
朝中新主登基,勢力重新洗牌,東方首輔為皇上眼前第一大紅人,據說阮東潛是首輔極為看重的人,若是出了事,他實在無法交代。
「軍醫忙著看顧傷兵,如果專程來照料我家大人,我家大人醒後必定責罰,這裡的大夫長年幫忙醫治傷兵,他行的。」鳳一郎不疾不徐地說道,負手而立,狀似平靜,但衣襟內全是濕透了的汗水。
在外頭足足等了一整天,才見老大夫氣虛地走出來。
「大夫,阮侍郎如何?」那男子急聲問。
那老大夫不答,反而看向鳳一郎。
鳳一郎默默的迎視那奇異的眼神,而後,輕聲問:
「老大夫,我家大人可還活著?」
老大夫沉默一陣,道:
「我家小兒上個月還回家來,興高采烈地說他與阮大人說過話了……」
「老大夫,我是問你阮侍郎生死如何?」那京軍男子不悅了。
老大夫不理他,只看著鳳一郎再道:
「前兩天,他死在戰場上,才二十歲。他想活著回家,不過,他也明白朝中派來的是什麼樣的人才。這世上,若人人都是阮侍郎,那該有多好,他一直很想成為阮侍郎那樣的人。鳳爺,你說,阮侍郎活下去,會不會比較好?」
鳳一郎毫不考慮答道:
「不會。即便她活了,只要像王丞這樣的人存在,她的結局就不會變,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選擇這條路。除非她辭官──」頓了下,意味深長地說:「或者,她死了。」
老大夫聞言,猶豫不決。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邊境抗敵多年的阮東潛,竟然會有另一種身份,如果可以,多希望阮東潛這樣的人才能重返朝堂,可是……
「還活著,就先移回城裡,接下來就交給軍醫吧!」男子說道。
鳳一郎微瞇眼,極力鎮定地注視那名老大夫。
老大夫深吸口氣,明白鳳一郎的暗示,也很清楚阮侍郎送回軍醫後的下場,遂十分遺憾答道:
「不必移了,就在方纔,阮侍郎他失血過多……斷氣了。」
鳳一郎聞言,閉上發熱的藍眸,啞聲說道:
「老大夫,謝謝你……我代我家大人謝你為她盡的最後一分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