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秋高氣爽的。樹蔭下鋪著碎花桌巾,上頭坐著四、五人說說笑笑又吃又喝的。
「說起日本人的神話,那是一天一夜也說不完的。」大廚北岡微醺地拿起空杯,撒嬌似的遞到韋旭日面前。「我還要一杯。」
「啊?可是……」一瓶葡萄酒全都進了他的肚裡。
「讓他喝,讓他喝。」司機小李叨著牙籤,打開另一瓶,慇懃地倒著酒。「這傢伙平日像悶葫蘆,可一沾酒,就成了說故事老手。來來,北岡,今天給我們說什麼故事?旭日小姐是新加入的,說點好聽的。」
大廚邦郎一飲而盡,吆喝道:「妤,今天就看在旭日的分上,我來說個『黃泉之國』的故事。」
大伙熱烈地鼓掌。
「我,北岡邦郎,不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但對日本神話還瞭解那麼一些些。」他打了個酒嗝。「在日本神話裡,日本的國土是由伊焋若尊及冉尊夫妻二神所生。長崎、新宿、岡山都是他們所生。生完國土,再生各種神祇。後來,女神冉尊因生火神而去世,若尊思念其妻,不顧危險來到黃泉之國,要求妻子回到地面上共同生活,嗝——」他再打了個酒嗝,又接著說:「他遲了一步,妻子吃了黃泉食物,沒法回到地面上;於是為了丈夫,她走進黃泉洞中,跟黃泉神打交道。千不該、萬不該,若尊生了好奇心,悄悄跟隨在後,卻在洞裡見到駭人的一幕——冉尊的身上爬滿了蛆,頭、胸、腹等部位破出八大雷神,全身上下十分恐怖,若尊心生懼意,慌忙逃離,冉尊失望丈夫的無情,派出八大雷神……嗝……」又是一個酒嗝。「總之,結局很簡單,冉尊親自追著丈夫,偏偏君尊趁著她追來的時候,親手將千引之石推到黃泉坡上擋住黃泉國的出路,永不讓她出現地面之上,並發誓斷絕夫妻之緣。冉尊聽了十分氣忿,詛咒道:『親愛的丈夫,如你和我斷絕夫妻之情,我將每天勒死你國中一千人。』,若尊卻回答:『親愛的妻子,如你狠心如此做,我將每日為我國人蓋一千五百幢嬰兒的小屋。』。他們彼此發過誓言後,每天死一千人,但必定也有一千五百嬰兒誕生。從此,冉尊沒回過地面上,永遠留在黃泉之國裡,被封黃泉大神。可憐喔,男與女之間,一旦心中假象破滅,什麼真情真意全是假的,嗝……」他哽咽起來。
一片靜默。
「我們是不是不該逼他說故事?」韋旭日怯生生地問,靠向費璋雲身上。
沒錯。費璋雲還是來了。
星期日的野餐聚會是沒有他的份兒,但在陽宅裡主子最大。出發前,他幫著韋旭日拿裝食物的籃子上車,韋旭日硬是拉著要他一塊去。
「無聊的野餐會讓我打哈欠。要去就快滾。」這是他的回答。事實上,他打算
車子一出湯宅大門,就上三樓當賊的。
直到平日內向的湯姆出現。他慇懃地接過籃子,還打算用巨掌捉住她的小手,扶她上車。隨後,司機小李、大廚北岡相繼走出來;小李帥氣年輕、北岡穩重成熟,以前他倒是沒發現過這兩人的特色。
「少爺,您要不要一塊去?」湯姆只是隨口客套一下。
「好啊。」當著湯姆愕然的臉龐坐上車。
就這樣,未經思考的回答讓他坐在這塊女人味十足的桌布上野餐。
聽著北岡蹩腳的日本神話,看著韋旭日小口小口吞食三明治;和煦的微風吹來,微妙的悸動觸動心弦。
有九年的時光他不曾如此輕鬆過了,這是什麼樣的感覺?
是幸福嗎?如果這就是幸福——
「旭日小姐,別理他。」園丁湯姆打斷他的思緒,試圖帶動氣氛。
湯姆真是內向?恐怕他一直以來是看錯湯姆了。從上車開始,湯姆的話沒停過,活像感恩節的火雞吱吱喳喳的。
「他那老小子在日本結過婚,老婆沒辦法忍受他放棄年薪五千萬的工作而甘願當個小廚師,所以十五年前帶著他所有的存款跟情夫跑了。」湯姆狠狠踢了昏昏欲睡的大廚北岡。「老小子,明知道旭日小姐第一次參加我們的野餐,還淨說傷感的話題,我們別理他,來來來,小李,換你說。」
「我?」司機小李雖然年輕,但感覺上十分沉默;他搔搔頭:「我的故事,你們全聽過了,還有什麼可以說的?」
「當然有。」湯姆急於在韋旭日面前表現。「你是台灣來的東方人,說一點你們台灣的風俗民情讓我們見識見識。」
司機小李叼著牙籤,注視失魂落魄約北岡。「童養媳——台灣的特色之一。」
「什麼是童養媳?」湯姆發問。
「在台灣早些年,窮人家的女兒賣給富貴人家當媳婦。」他的眼神黯了下來。「才十歲的年紀就賣到陌生的家庭,未來的丈夫渾身是病,太她二十來歲……等她十六歲圓房那天,丈夫去世。分明蹧蹋一個清白的好女孩!」他咬牙。
「小李……」湯姆遲疑地猜測。「那個女孩不是你喜歡的人吧?」
話才問完,兩道凌厲的目光迸射而來,差點沒灼傷了他。
賓果!
他湯姆料事,如神,猜中了!他就說嘛,平日小李沉默寡言,若說故事也是單音節的發音,能溱成五、六句簡直是神話,今天破格扯了一堆,原來是喜歡的女孩被搶走了。
湯姆瞄一眼現場沉重的氣氛,咳了咳,大聲說:
「老劉,換你來!」使個眼色要他說些有趣的。
「我,老劉,標準的中國人,三十歲那年娶了標準的台灣新娘。我們比手劃腳過、我們也吵架過,一輩子我只學一句:『我愛你一世人』這句台灣話,她死後,我沒再娶。這是我一個大陸人對我的台灣新娘最真的承諾。」老劉拍著胸脯,豪情干雲地說。
湯姆翻了翻白眼,快暈倒了。以前的野餐大夥兒都是打著哈哈、說說笑話,怎麼今天全變了樣?台灣淨出嚴肅品種嗎?
而韋旭日始終努力聽著。這些悲喜生活對她相當遙遠。幾年來泰半時間都在醫院進進出出,就算跟人吵個架都嫌奢侈——
她心不在焉地再咬一口三明治,忽然紅著臉。
她私下小聲地問身旁的費璋云:
「你是不是吃不飽?」不然幹嘛一直盯著她吃三明治。「我不知道你也要來,準備的餐份不多,我分一半給你好了。」
「你自己吃就成。」他的語氣一貫地漠然,冷僻的黑眸滑過她的嬌弱身子。「沒被風刮走就算是奇跡了,我可不想害你營養不良,好教你又找出藉口接近我。」她的食量相當小。坦白說,那幾個大男人狂掃過境的時候,她才慢吞吞地吃下第一口。
韋旭日羞赧地「嘿嘿」笑著。「我……我的主治大夫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最初幾年躺在醫院裡,都是昏昏沉沉的。沒法子吃好一餐,營養是靠打點滴、灌食來的,所以現在胃口不大……」
費璋雲默言。這小女人是存心讓他內疚的,卻又偏說得像是她自己的錯一樣。
「旭日小姐,換我,換我了!」北岡、小李那兩個笨蛋,說那麼嚴肅的事幹嘛?湯姆站起來,用力咳了咳,說:「我十五歲那年學校演莎士比亞話劇,我有幸男扮女裝,成了茱麗葉最佳代言人!我來朗誦幾段莎翁的名著——」
他極其所能地撥撥髮絲,雙手交纏地看著天空。
「這一段是茱麗葉知道所愛之人是仇家之子。她痛心地念道:我唯一的愛來自我唯一的恨,要是不該相識,何必相逢!昨日的仇恨變成今日的戀人,這種戀愛怕要種下禍根。」湯姆壓低嗓音,念得活靈活現的。
「還不錯吧?」他得意地瞄了一眼老劉,老劉正擠眉弄眼的,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咦,璋雲少爺的臉色怎麼更冷了?又不是暗諷他。既然是情人,璋雲少爺怎會恨旭日小姐?
「我念得不好?」湯姆小心翼冀地問。
「那沒關係,我再換,換最後一幕好了,茱麗葉服下毒藥,求婚的巴裡斯伯爵拿著火把,在她的墓地前吟唱著:
這些鮮花供你鋪蓋新床,
悲啊,你將永遠被沙石覆蓋。
我要每夜用香水來滴灑你的床,
否則就用悲慟的眼淚來替補。
我為你舉行的葬禮,
就是在你墳前夜夜哭泣,
永生不能了結這筆相思債。」
以爆笑的語氣念出哀悼的詩歌,這下氣氛可會輕鬆了吧?他再次瞄向老劉,嚇了跳!
老劉的臉色發白,擠眉弄眼的情形更嚴重了。
「我念錯了嗎?」湯姆不安地補充:「雖然我的學識不高,但莎士比亞這等文學作品我是倒背如流的,好歹也得給我鼓鼓掌吧?」
費璋雲沉著臉,忽然站起身走入林中。
「你要去哪裡?」韋旭日忙跟著站起來。一時貧血,眼盲金星又跌坐回去。
「旭日小姐,你沒事吧?」湯姆擔心地問。
「傻小子!笨小子!」老劉狠狠拍了他一記。「你來這裡做了五年,就算不知過去原由,也該懂得看人臉色吧?那沙什麼屁亞的做得什麼詩!根本就是在指我們少爺嘛。」老劉氣咻咻地。一看見大伙茫茫然的表情,自封代言人開口:「你們來這裡工作最久的也只有五、六年,你們只知道少爺深愛一個女孩,哪裡知道深愛到什麼地步!」
司機小李咳了一聲:「老劉,事情過了多年,還是不要提了吧!」使個眼色告訴他,「現在」在場,「過去」應該遺忘。
「我想聽,我想聽。」韋旭日喊道。
老劉歎口氣。「小湯姆念的什麼沙屁亞詩正是當年少爺失去希裴小姐最佳的寫照。少爺與希裴小姐是青梅竹馬、私訂終生的,九年前希裴小姐在佛羅里達車禍而死,少爺哀慟欲絕,堅持不肯認屍。」
老劉看了大夥一眼,又說:「我記得很清楚。在老爺把希裴小姐的遺體運送回來準備下葬時,那天少爺並沒參加棺木下葬的儀式,人也不知跑哪裡去。我們找了一天,最後還是定桀少爺在希裴小姐的墓前發現他……在扒墳。那晚天氣很好,但少爺一身濕淋淋的,湯老爺和我聞訊趕到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少爺的十指指甲斷裂,泥混著血,拚了命地挖著墳上的泥。我見了不忍,想靠近勸他……少爺猛然捉住我的手,我還記得他的力氣大得驚人,他聲嘶力竭地朝我泣城:『老劉,你來幫我。他們不信希裴沒死……你來幫幫我,幫幫我……不然,別讓他們把我抓回去,我會證明,證明躺在裡頭的不是希裴,她沒死,我聽見她在叫我……幫幫我,算我求你,求你!』。可是,我只是個小小的傭人,壓根沒法子幫他。」老劉紅著眼眶:「旭日小姐,你會瞧不起老劉嗎?」
「怎麼會呢?」韋旭日小聲地低語:「您是好人,但您的能力也有限。劉伯,按著呢?他被帶回家了吧?」
「是啊。定桀少爺打昏他,足足打了十多拳,璋雲少爺才不支倒地。下次你仔細看,他的右邊嘴角上有個小疤,就是定桀少爺的戒指劃傷的。後來人是帶回家了,夜裡也不再喊著要扒墳了。原先定桀少爺給他服用鎮定劑,後來不知怎麼的,璋雲少爺自己找到湯老爺私藏的洋酒,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成了醉生夢死的酒鬼,沒酒喝就鬧得全家雞犬不寧,最後還是定桀少爺關起門跟他私下說出真相——希裴小姐壓根不是車禍,是……是有人存心要她死,在車上放了炸藥……」哽咽停頓半晌,才繼續說道:「本來湯老爺沒告訴他真相,是怕他受不住刺激。哪知,少爺知道後,沉寂一晚上;我就守在他門外,怕他做出什麼傻事來。沒想到隔天一大早,少爺一出門就是要找定桀少爺。從希裴小姐死後,少爺是頭一回這麼清醒……他要定桀少爺幫他戒酒。五個月的時間,我親眼目睹他戒酒的過程!」老劉捉住韋旭日的手,老淚四濺激動得很。「你不知道,他……他一犯酒癮,就拿水果刀割自己的手臂、狠咬自己的肉……我,我都看不下去,好幾回想偷拿酒櫃裡的洋酒給少爺,可是一見到希裴小姐的墳,我……我……」
「我知道。我知道。」她拿著手帕給老劉擦著眼淚。「我明白您的心意。」
老劉用力吸吸鼻子,總結道:
「後來,少爺的酒癮終於戒掉了。他放棄學業,利用花家的特殊管道追查兇手,一年後在墨西哥找到兩名當初在希裴小姐車上裝炸藥的美國人。過程我並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兩個老外的事業因花家而破產,所以……總之,希裴小姐生前愛花愛草愛馬兒就不愛殺生,少爺多多少少也感染她的性子。自她死後有幾回我發現在她的填上鋪灑花瓣,生前她是藥罐子,身上的藥味噥烈,是少爺替她做的花香包,味道就跟墳上的花瓣味是一樣的。夜晚,我看見他守著希裴小姐的墳,直到希裴小姐滿十八,他就再也沒去過那墳了。」
「十八?」湯姆吸吸紅通通的鼻子。原來酷得跟冰塊一樣的璋雲少爺的愛情遭遇是這麼教人心酸。
「是的,當年他們講好的,一等希裴小姐十八歲,少爺就要娶她過門。哪裡知道,還差三年就……旭日小姐,你要去哪兒?」
「我……我去找璋雲。」她的十指扭纏著,洩露出不安的情緒。
「不太好吧。少爺想靜靜,萬一你去找他……」
「呃……」她露出羞赧的笑容。「沒關係的。璋雲人很好,不會對我怎樣的。」她提著裙子往先前的路走去。
人很好?老劉皺起眉頭。這句話顯然有待商榷,如果她認識過去九年來的費璋雲,她就不敢這麼說了。
「好可憐喔!」湯姆的眼眶裡盛滿同情。「我還一直當璋雲少爺是無情漢呢!北岡、小李、老劉,甚至璋雲少爺都有一段痛苦的過去……」他一直以為今天是來野餐的,沒想到竟變成了賺人熱淚的訴苦大會。
「是啊,你最幸福了。」司機小李還是叼著牙籤。「才二十歲的男孩會有什麼悲慘的過去?」
湯姆面露驚詫。
「咦,我沒說嗎?我五歲以前是自閉兒;八歲被聖伯納犬追進河裡,從此懼水;老媽在我十歲那年蹺家,一去不回;十二歲我成了流氓扒手,看見老大販毒被抓,從此洗心革面;十五歲那年公演『羅密歐與茱麗葉』,從陽台上摔下來,雖然壓在羅密歐身上,但也躺在醫院好幾月;復學後沒兩天,輪到老爸住院,然後便輟學,然後就接下爸爸在陽宅園丁的工作。為了當稱職的園丁,我日夜研究花種,中了曼陀羅一次毒,不是老劉及時送我到醫院,現在我已成了一壞黃土。這樣子的身世算不算可憐?」
※※※
「璋雲!璋雲!璋雲!」她雙手擱在唇邊成捲筒式地大聲喊道。「璋雲,璋雲,璋雲……」
韋旭日滿足地傾聽在風中、在林中傳遞的回音。
「璋雲,璋雲,璋雲……」
「閉上你那難聽的聲音。」上方響起厭惡的熟悉嗓音。
仰起頭,她終於在綠意盎然的樹梢間發現他的身影。
「我找到你了。」她笑著奔近那棵樹,抬起臉蛋喊道:「我回到車上沒見到你,就猜你進到樹林裡來了。別躲在上頭生悶氣,快下來啦。」
他冷哼一聲,雙手交疊地枕在身後。
「嘻,上頭風景好嗎?」沒半晌,韋旭日從樹葉間探出頭問他,攀著粗大的枝椏一路爬上來。
費璋雲一怔,瞥見抱著枝椏的乾瘦手臂正微頭著。想也不想地忙環住她的腰際摟近他身邊;幸而樹幹夠粗厚,容坐他們兩人,否則這笨丫頭就算有十條命也不夠捽。
「你上來幹什麼?」他躺回粗大的樹枝上。
「我叫你,你不理我,所以,我想上來看看你在做些什麼。」韋旭日勾住他的手臂,「嘿嘿」地傻笑。「我很久沒爬樹了,抆術還不錯吧?」她的下巴貼著他的手臂,滿足地跟他一塊躺在樹上頭。
事實上,她爬樹的技巧足以令人流下冷汗!他冷淡地忖道。她的雙臂力道不足,多是那場爆炸的後遺症——又是一個他害慘她的例子。幾乎,每一天都發現一項因他而帶來的不幸。
她的身子骨差,因為那場爆炸;她的雙手使不上力,因為那場爆炸;她的情感缺乏,因為那場爆炸;烙在她身子的疤痕,也是因為那場爆炸。
他害慘她了。他的嘴抿緊。
「滾下去。」
「不要。」軟軟的臉頰貼上繃緊的手臂。
「樹上有蛇。」
「你會保護我。」她的雙翦含著水氣,輕輕撫著他手腕下的刀疤;以往他老戴著古董錶,沒注意到錶下的皮膚上刻著一道道嚇人的刀疤。「很痛對不對?因為是自己劃下的,所以格外痛苦。我的痛只在剎那間,甚至還弄不清楚怎麼回事就昏迷過去了。你一定不是這樣吧?因為要記取教訓,一定痛得不願昏過去……」
「你懂什麼!」想狠狠摔開她,偏又怕她跌下樹。花希裴的話題一向是禁忌,然而聽著她說出口,是這樣自然而然,這樣的理所當然……
「你別生氣,別生氣。」她緊抓著他的手臂,仰起臉注視他的側面。他的黑亮髮絲有些凌亂地貼著前額,幾分孩子氣的忿怒充分表達在俊秀的臉龐,對她的厭惡之情明顯地寫在眼裡。「你說得沒錯,我……我是不僮……我不懂……」她結巴地低喃。
他面露慍色地坐起。「別吞吞吐吐的。剛才你話不是說得很順溜?是想讓我產生內疚?」他狠辣地捉住她的織肩。「或者,你另有目的?想恢復備感的方式很多,不見得必須當我費璋雲的情人。我也能給你一大筆錢,你可以買一個男人,愛買多久就買多久,錄音帶在哪裡?放在銀行保險櫃?或是托在什麼人那裡?說!我們之間的關係越早撇清,越早讓我自由!」他忿蟄地說道。
韋旭日呆呆地望著他。「我……我還以為你有一點點的……喜歡我……」
「我喜歡你?別試圖自抬身價。」他咬牙切齒。「我恨你。」
「我……我……」她顯然已經不知所措了。
「把錄音帶給我,讓我們撇清彼此的關係。」
「不要。」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舌頭;努力地組織自己的語言。「我不分手……錄音帶不給你……關係還沒完……錄音帶我聽過……」
「你聽過錄音帶?」
「是的。」她用力點著頭,認真地說:「想為花希裴報仇,必須先振作自己……把費氏接回來,靠遺產是不夠的……」她的唇發抖著說完。
他狂熾地盯著她。「你別緊張、別緊張,把話說清楚,你要我接手費氏企業,只靠希裴的遺產不足以復仇?」
「是。」
「兇手是誰?」
「不說。」嘴巴緊閉如蚌。
一雙有力的手掌掐住他的頸子。「我已經殺過兩條生命,不在乎紀錄上多添一筆,而且我也已經厭煩事事讓一個女人所左右!說,他是誰?」
韋旭日用力搖頭。「承諾。」細白的脖子受到壓力。
他發狠的力道十足,不能說足以致命,但是存心讓她受苦楚。
費璋霉冷笑一聲。「我可不在乎什麼承諾!毀我聲譽也好,下輩子坐牢也罷,只要找出那該死的傢伙,我不在乎死幾個人!」
韋旭日迷迷濛濛地注視他。
「為什麼?」她悄然地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龐。「原本好看的臉理得這麼猙獰?我不喜歡這樣子的你。為了過去,你把自己搞成這樣,為了過去,我進進出出醫院數年,我們還要付出什麼代價?我們忘記過去好不好?」沙啞的聲音如天籟似的悅耳,淚如斷線珍珠滑落臉頰。
忘記過去?如果能忘記過去……
他與花希裴十五年的點點滴滴怎縻能輕易忘懷?
「如果能忘記,她就不是花希裴了。」他放開箝制的雙手,厭惡地哼了一聲。「你……哭的樣子很醜。」
她擦擦眼淚,試探地微笑。「我們合好了嗎?」
「別淨扯些孩子氣的話。什麼合好?我憎惡你都來不及。」他躺回樹上,只手遮眼。「九年一眨眼都過了,再等一個月又何妨。」
「我……你……」她結結巴巴的,居高臨下地瞄一眼樹下。「那我讓你獨處好了。」
費璋雲沉默半晌,冷哼:「怕我殺了你?要是怕,就滾下去!摔死我可不負責。」
聞言,韋旭日「嘿嘿」地傻笑了兩聲,抱著他的手臂跟著躺了下來。
「野餐後,睡個午覺也挺好的。」她面帶笑容地貼著他的手臂。跟他相處幾個星期,摸透他的性子是刀子嘴豆腐心。雖然俊美的臉龐老闆著,嘴巴也惡毒不饒人,然而他關心她,不然也不會要她留在樹上了。十幾歲以前,她是爬樹高手;現在就連拿菜刀也得靠雙手緊緊握著,能爬上樹已經讓她的手發頭——他注意到了,嘻。
「璋雲、璋雲、璋雲、璋雲……」一遍又一遍的低吟著。單單叫著他的名,也是一種莫名的幸福。
「別用難聽的聲音吵我!我可不想惡夢連連。」他不是很認真地抱怨。
「我喜歡念著你的名字。」她閉上眼,含笑:「當我知道喊著『璋雲』,會有人回應的感覺真好。」
他淡淡哼了一聲,並沒答話。她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莫名地闖進他的生命!什麼情感缺乏症?二十四歲的女人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似的愛哭……
這,也是他害的嗎?躺在醫院昏昏沉沉數年,當然會與社會脫節,並非她所願,而他,在希裴死後九年間,竟無任何值得記憶的事,終日幽魂飄泊。每一天僅存的念頭只有希裴、希裴。他是多麼地想見她!就因為想見,所以渴盼著夜晚;來生不知道能否相聚,只能盼夢裡相見,即使是支離破碎的、即使是哀嚎求救的,只要能記住她的所有,傾付什麼代價也是願意的!
九年後的今天,浮現在眼前的不是花希裴,而是那個梨花帶雨的小女人。是的,當他想起花希裴,想為花希裴復仇時,卻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花希裴的影子與這小女人重疊了。希裴漸漸淡了、復仇的念頭模糊了;而韋旭日的身影在他面前愈擴愈大,然後,佔住他的視線、佔住他的知覺。
她的淚線珍珠癒合了破碎的心。從她出現後,他開始有了記憶,像是重新活了過來似的。
他害慘她八年,分不清是內疚或是……
等等!
費璋雲倏地睜開眼,震撼地注視酣睡裡的韋旭日。
她說謊!
她不在那場爆炸之中!
爆炸地點是在無人公路上。
他在場,自始至終都在場,是曾短暫地背過那綁在吉普車上的老外,走進隱蔽的地點目睹爆炸發生,但前後不過短短三分鐘的時間,在一望無際的公路上,他怎會沒看見她?
我……來不及救他們,所以獨自逃走,但還是波及……
這是她的說辭。
不可能。她如何能在三分鐘內逃離他的視線,卻又被炸成重傷?
她說謊……她為什麼要誆騙他?
他瞇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