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載四年秋末,下相城門下。夜幕低垂,暗夜無光,風呼嘯而過,簌簌生冷,一個穿著厚重錦衣的男子站在城門口,抖縮著身子來回打著轉,一邊不停地搓著雙手,不時地往大路張望,呼吸間吞吐著淡淡白霧。「師爺,來了,來了!」微弱朦朧的光亮快步靠近,一個守城門的官兵小跑著靠近,手中燈籠忽明忽暗,在黑夜中顯得虛渺不真。聽到小兵的話,師爺的精神為之一振,挺直了身軀,視線鎖著前方。果不其然,一會兒工夫,馬車轆轆聲漸近,逕直來到城門口停下。師爺連忙迎上前去,躬著身子:「大人,路途辛苦了。」「張師爺,我不在的時候,城裡還好吧?」車簾掀起,一個略顯胖的身影在官兵攙扶下跳下馬車,狐裘裹身,滿臉疲憊,右手揉著酸疼的脖頸,左手上捏著一個梨木盒子。「大人,一切安好。」為下相的太守,第一句話只不過是官面話,下相是南方富裕之鄉,民生安樂,想來也不會發生什麼大事,他含糊地應了一聲,下了車,頓時感到寒氣逼人,嘟囔著,「今年這天還真反常,這會兒就這麼冷了。」首城的小兵去安頓馬車,師爺緊跟在太守之後,輕聲問:「大人此次進京拜見樓相,想必大有收穫。」「嗯,事情緊急,這段時間京城局勢緊張,相爺那邊催得緊,」對著自己的心腹師爺,太守見四下無人,坦言,「相爺要南方連成一線,只要一致反對,中書院計劃就不能成,如果讓皇上把中書院給辦了,起用那些近臣,那以後我們還有什麼好果子吃。你看,這是相爺親筆書信,等明兒一早,給其他幾位大人過目。」肥胖的手輕輕拍拍盒子,太守有些得意。他是樓澈在南方重用的官員之一,深得器重,靠南有南郡王的維護,在京有樓澈的照拂,近些年來,為樓澈鞏固南方勢力獻了不少功,春風得意,官場亨通,自是身寬體胖,一笑起來,臉旁的肉還會抖動。「大人明智,等樓相獨攬大權,大人騰飛之時,還要多多提攜小人啊。」嘴上恭維著,師爺和太守都是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兩人走向城門,太守絮叨著進京所遇之事:「要說這京城什麼都比下相好,但是這京城的美人啊,不夠溫柔,哪及得上下相的女子婉麗多情啊,」話音一頓,看著師爺聽得津津有味,他又道,「話說回來,有一個例外——樓相的夫人,那可乖乖不得了啊……絕代佳人,也只有這樣的佳人,才配得上樓相啊。」那日在院中一瞥,隔得甚遠,他連樓夫人什麼模樣都沒看清,但是那芙蓉含初露的風華,即使身處簇簇花團中,依然讓人感到目眩,驚艷一瞥,難以忘懷。兩人說說笑笑,走進城門,師爺回過頭來,正要指使著官兵把城門關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快而至,官兵們停下手,師爺和太守回過頭,眼見塵煙飛揚,一匹快馬奔到城門下,黑暗中,昏暗的燈籠照不清馬上人。「哪位是下相太守爺,樓相有信到。」馬上人高喊。太守一愣,他前腳剛到,後腳就跟來了樓相的人,莫非有新的指示?不敢怠慢,他走上前:「相爺有何指示?」見那馬上人招招手,知道必是秘密書信,不宜傳入外人耳,他涎著笑走近,馬上人翻身下馬,湊近他。太守正欲開口,仰首看清對方,臉色惶然一變:「你——」師爺等在城門邊,看著太守慢慢走去,和那傳信人親密的樣子,身子還抖動著,似乎在笑,他縮縮身子,耐心等待,可是過了一會,太守依然維持著那種姿勢,他心中一凜,竄起不安,正想大聲喊,突然看見太守的身子已經慢慢跌倒,傳信人還蹲下身子,拿了太守手中梨木盒子,師爺的心急跳起來,漆黑的夜裡,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用手一指太守處,大叫:「刺客,是刺客——」兩個守門官兵聽到叫喊,拔出腰間的刀,可惜此刻已經晚了,傳信人快如閃電,官兵甚至連他的面都沒見到,就已經死在他的匕首之下。師爺目睹了一切,嗓子啞啞的,發不出聲音,腿一軟,跪倒在城門口,然後眼前徒然一亮……第二日,震驚南方六省的「下相太守被殺案」以快騎急報入京城,以太守及馬伕在內共七條人命,無一倖存。而這起刺殺,只不過是南方官員被殺大案中死亡人數最少的一起而已。同時期,蕈州,洪桐的重權者相繼被殺。犧牲最大者,蕈州太守一家,三十四條人命,在一夜間歸西。而這三個官員,都是樓澈在駕御南方的有力助手。這個震驚南方的刺殺,在以後的二十年內都沒有破案,百姓提起這場暗殺,都還心有餘悸。*鉛雲低垂,青天蒼茫,沉鬱的天色灰濛濛,北風起,刮面都是刺骨的隱疼。樓澈走出書房,墨色交領長袍配著黑貂皮裘,蟒紋墨青官靴踩在花白的青磚上瑟瑟作響,來到月牙門的通道,遠遠就聽見樓盛和管家議論著什麼,近了幾步,樓盛轉過頭來,神色比這天色更沉鬱,低頭道:「相爺。」管家也隨之躬身。樓澈看他倆的神色間透著緊張,也猜到剛才談論的內容,此刻只當作不知:「前幾日吩咐的準備好了?」管家不吭聲,樓盛點點頭:「是,準備好了,可是相爺,這樣做……」「夠了。」截斷他的話,樓澈顯得有些不耐,對於南方的控制力已經大不如前,三個太守的被殺,瓦解了他近幾年的努力,如今這樣的情勢,已經不容他再猶豫了。鼻間上忽地一涼,他仰首,晦暗的天居然飄起了雪子,細細的,徐徐在空中飄飛,相府的樓台亭閣本就精緻,此刻被雪色一染,剔透起來,端的是美景如斯,動人心懷。「相爺,」趁著他一晃神之際,樓盛走上前,雙手捧上一件事物,「這是前日,林將軍府上送來的,說是交給相爺或夫人,昨日見相爺心煩,所以……」接過樓盛遞來的東西,是一封信和一塊勝雪三分的瑩玉,樓澈略一沉吟,打開信封,裡面沒有信簽,只夾著一張便條,打開一看,只有兩個字:一年。翻來覆去把便條看了個透,也只能看到這兩個字,樓澈眉輕折,猜不透其中含義,再看那塊玉,如意雕紋,林字居中,分明是林府的令牌。細想一下,樓澈面無表情地把令牌收入袖中。管家只一邊勸說,雪大了,站久了傷身。不理會管家和樓盛的勸言,在院中靜立著,直等到滿院都蒙上了一層銀白,他才悠然道:「歸晚必然喜歡這景色,」不等樓盛和管家作出反映,他走向內院臥房,大步流星,「現在就去準備,一個時辰後出發。」管家面色蒼白,樓盛低頭不語。這相府的一景一物都是經久耐看的,今日入眼,更覺得親切至極,樓澈一路走來,輕聲推開房門,半掩的門扉內,歸晚臥躺在貴妃椅中,房內暖意融融,中央處擺著炭火盆,嗶剝作響,躡聲走進房,香爐燻煙裊裊,如蘭淡香飄忽鼻端,他掩上門,坐到貴妃椅的後端,靜靜觀賞歸晚的睡顏。古人說,美人春睡如海棠,他的歸晚卻比海棠更勝幾分,因房內溫暖,皮膚透出嬰兒般透明的質感,紅粉緋緋,恬淡的睡容,宛如觀音。就算一輩子陪著這樣的睡顏,也不會生厭,戀戀地看著,時間停洩不前,一時溫情四溢,樓澈輕撫上她,觸手溫膩,心中一蕩,忽然那炭火一聲畢剝響在靜謐的房內,震醒了他,狠下心,他輕搖歸晚的肩膀,看她慢慢從酣夢中甦醒,睜開眼,因沉睡而迷濛的眼神,對上樓澈,泛起笑:「夫君。」寵溺的輕輕一擰她的臉蛋,樓澈笑謔:「看你,哪還有丞相夫人的樣子。」順手一整衣領,把頭髮攏到頸後,歸晚雅笑如菊:「夫君哪還有丞相的樣子。」想自己在她面前,的確無半點威嚴,樓澈一時倒無語可答,見她脂粉未施,皎如清月,長髮飄然,泛出潤澤,摟過她,手撫上她的發,滑地不可思議,比之江南錦緞絲毫不差。心中忽地一動,他牽起她的手,到梳妝台前。歸晚見他拿起骨梳,訝然道:「夫君?」「看我給你梳個美美的髮式。」他的手能畫山、水、魚、蟲,能書真、草、隸、篆,這小小梳發豈能難倒他。聽他說得有趣,歸晚任他為之,樓澈的手修長潔白,在男子中少見的好看,此刻梳子在他手中,倒似戲法一般,片刻時光,就梳出一個髮髻,簡單雅致。他四顧,拿起桌上的髮簪,放在髻上對比,又覺得太俗,最後只挑支銀簪,插在發上,配上歸晚的眉如墨畫,輕顰淺笑,相得益彰。凝視歸晚,樓澈恍然失魂,他的歸晚,總是淡淡的笑,笑意變濃時,臉頰旁現出梨窩淺淺,好似晨曦初現,又如撥雲見月;她的瞳色淡悠,乍看是清澤,細看是深潭,蘊著流光異彩……他的歸晚……「夫君?」驚覺他手勢驟停,神情晦澀,歸晚仰起脖子,直看進他瞳眸深處去,「怎麼了?」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柔情四起,樓澈握住她的手:「歸晚,你先離開京城,到北邊去。」聽他如是說,心中一涼,歸晚錯愕地盯著他,已然明白他話中意思,形勢已經刻不容緩到這地步了?「不要,」堅定地拒絕,「我不離開這裡。」「歸晚,聽著,你暫離這裡,不管能不能成,我都會去接你,聽說在北邊境有處地方,是啟陵與弩族商交之地,那裡平靜安寧,是隱居的好地方,你在那裡等我三個月,日後晨昏相伴,這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嗎?」苦口婆心地勸慰,樓澈平定的聲音給人信服的力量。歸晚只是搖頭,半點不為所動:「不,我要留在這裡。」當初說好福禍與共……「歸晚,」厲聲出口,樓澈也是一怔,他幾時對她如此嚴辭厲色過,「你留在這裡,我必敗,你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心。」如果他日爭鬥起來,相府被圍,他不敢想像後果會如何,他所唯一顧及就是歸晚,保住她,他才能放手一搏。灼灼地看進他的眼底,除了情意流轉,看不其他,歸晚鼻尖一酸,柔腸百轉,只覺得心裡堵了千千個結,又像蟲子在啃噬,心一擰,淚盈然,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卻硬摒著不肯落下,咬著下唇,已然泛白,忽見一抹血色,唇角被她咬破,唇不點而朱,看得樓澈心驚。「不要哭,我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皇宮內的秘道,得前太后親傳,就是當今皇上也不如我熟知,三個月,給我三個月時間……」房內窗戶緊閉,歸晚定然看著樓澈出神,心中有千萬個念頭飛閃而過,腦中卻一片空白,心痛如絞,從沒有想過要面對這種場景,此刻直面,心頭也不知是悔是恨……「相爺,夫人,已經準備好了。」樓盛的聲音從房外傳來,房中兩人都是黯然。手心一緊,歸晚被樓澈拉起,她一慌,想要開口,樓澈鐵青著臉拿過那床架上的極地雪貂袍,把它緊密地包在歸晚身上,目光中是不容拒絕的嚴厲。兩人相攜走出房外,漫天飛雪,銀裝素裹,世界一片純淨。樓盛,管家,玲瓏,如晴,如明佇候在院中,因為等待的時間過長,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層白霜。雪花飄落在臉上,化開,落下的也不知是雪是淚,歸晚被樓澈拉著走出院外,平日裡對她百依百順的男子,今日異常的決絕,身上早已感覺不到冷了,心裡的寒意,比這雪更冰,張眼茫茫,也不知入目的是何物。今年的風雪來得如此之早……在眾人的簇擁下一路無語地走到相府門口,三輛馬車停在路口。歸晚看見,身子一縮,不肯再往前挪半步。樓澈轉過臉,在雪花飄飛之中,朦朧中也看到他痛苦的神情。一手禁錮住歸晚的腰,強行帶著她往外走,故意不去看她傷心的神色。「夫君……」馬車前,歸晚緊緊攥住樓澈的手,不肯鬆開,明知自己離開對他而言,是解了他的後顧之憂,可是手卻忠誠地投向了感情。淒然一聲輕喚,只把這心底的苦澀一起喊了出來,哪裡還忍得住,淚水漱漱而下,哽咽不成聲。把歸晚抱上中間的馬車,兩隻手十指糾纏,密無縫隙,樓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鉗開歸晚的手,僵硬的面色在看到歸晚淚流滿面時鬆懈,心疼地撫上她的面,只覺得冰冷的,混著滾燙的淚水,灼傷了他的手。「歸晚,不要怕,三個月,我一定來接你。」他怎忍讓她落淚,此刻見她傷心難以自制,對他是何等的懲罰,「不要哭了。」手上的淚越來越多,他心慌起來。勉強控制住心神,歸晚眸光鎖著他:「不要負我……」不要負了誓言,三個月只不過短短一瞬,但是此生,她生死相隨。微微一笑,露出一個清俊的笑容,樓澈堅定無比地點了點頭,雪花漫天飛舞,時旋時轉,落在肩上,手上,發上,樓澈從袖中拿出一塊瑩白令牌,塞到歸晚手中,叮嚀道:「這個路上可以用。」往北都是林家軍的地盤,比之樓府的令牌,這個更有用處。風雪更盛,歸晚眼前模糊起來,想要再次抓住樓澈的手,他已經縮了回去,一轉頭,開始吩咐其他人的行動。「夫君——」故意忽視歸晚的喚聲,只怕一心軟,就再也走不成了。吩咐眾人上馬車,如晴如明一輛,玲瓏一輛,三輛馬車只有歸晚一輛是往北,而其他兩輛都是作惑敵之用。樓盛走上前,樓澈什麼都沒吩咐,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雪中,那道疤痕也模糊不清了,樓盛也不語,鄭重地點了點。主僕十多年,他自然知道樓澈是把什麼托付給了他,他默然一點頭,無言地告訴樓澈,他會以命護住夫人。仰頭看天,蒼茫天空,白雪漫漫,樓澈不再回望,只是孤獨地站著,聽著車輪聲響起,入眼皆是一片白色,耳中聽著馬車遠去,他才轉過頭,素白的大地上留下輒痕,蔓延著通向遠方。他靜靜佇立在相府門口,只有匾額上漆紅的「相府」兩個字似乎仍無變化,紅殷殷地透著莊嚴和沉重。天載四年初冬,樓澈之妻離京,離開那日,京城突來一場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