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看到來人,德宇撫了下腰帶,稍理平因長時間等待而有些褶皺的衣擺,迎面走來,剛升為長寧殿的主管,從紫袍換成了蔚藍色的錦衣,由於中性而倍顯透徹的皮膚,配上他本就謙恭有禮的斯文,整個人帶著蓬勃煥發的朝氣。歸晚脂粉不沾,一身普通的宮裝,簡單的一支琉璃簪插在芙蓉髻上,呈現出洗盡鉛華的清麗,似有隱憂地薄笑,跨過玄譽門,四顧之下,沒有人影,這才開口:「公公,你的信裡說,螢妃的流產和藏紅花有關?」輕點頭,德宇走到歸晚身邊,和歸晚並肩,遠遠看去,並沒有異常,低身在歸晚耳邊道:「夫人,樓相已經從玄吉門進宮,此刻正和李公公在御醫殿調查,你此刻在宮中極多不便,要不要先換一下衣服。」這德宇的心思果然縝密,歸晚暗道,此次秘密進宮,目的是要在樓澈之前,調查事件,當然要避人耳目,莞爾一笑,側過臉,一臉的狡黠,琢磨道:「換什麼好呢?」「扮宮女……」德宇似仔細打量了歸晚,搖了搖頭,「不太適合,還是扮成公公吧。」「……沒有其他選擇嗎?」狀似無意地,歸晚淺笑著問。……半晌之後,從長寧殿的偏殿走出來,歸晚不太適應地拉拉身上的衣服,看到德宇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忍不住笑出來,吟問道:「是不是太奇怪了?」不自然地轉過頭,德宇退開一步,微低頭,謙恭道:「不是,夫人。」跨下台階,左右四望,歸晚詢問身邊人:「樓相進宮後見了哪些人?」「剛進宮時召見了李公公,然後去了御醫殿,然後分別到了進藥房和用來燉藥的偏殿,現在似乎在前往宮禁處。」如實地一一詳細匯報,沒有半點遺漏。眉輕蹙:「還真是滴水不漏,這下可糟了……」樓澈一環一環,環環相接地查,哪還有其他可以下手的地方。「夫人,」注意到歸晚的難色,德宇提醒道,「如果樓相此刻已經發現了什麼,就不會一路繼續查下去。何況此事已經事隔兩月,有些線索都模糊了,一切還要從常計議。」讚賞地瞅了他一眼,歸晚點頭應允,沉默片刻,復又道:「兩個月前螢妃流產,除了秦御醫,沒有其他同診的御醫了嗎?」「有,還有張御醫,可惜事後幾天,他已經告老還鄉了。」本來就已經不清楚答案的問題,此刻更變得似乎撲朔迷離,歸晚只覺得眼前一片茫茫白霧,細思量,輕問德宇:「你覺得這件事,是皇后所為的機率有多大?」德宇陷入沉默中,不敢輕易回答這個問題,考慮許久,才又開口:「機率不大,當時的皇后已經受到『護國寺』風波的影響,半被軟禁在宮中,應該沒有餘力做此事。雖然心中所想也是這個答案,但是從別人的口中再次得到肯定,感覺又是不同,心頭稍稍舒坦,不禁又泛起疑惑,到底是誰在後宮如此妄為?兩人邊走邊談,路上雖然碰到幾個太監和宮女,倒也沒驚沒險。信步來到後宮中院,一個小太監跑近,在德宇耳邊嘀咕兩句,又快步離去。德宇回過臉,似有憂慮地道:「樓相現在前去景怡宮見螢妃娘娘了。」歸晚淡笑著聽他報告,暗暗讚賞,果然沒有找錯人,此人做事謹慎,又懂變通,稍加時日,定然又是宮中藏龍臥虎的人物。可惜傳入耳中的消息並不樂觀,歸晚幽柔地呢喃道:「失去先機了……」「夫人,還有一處,我們可以去看看。」德宇斯文的臉上似有所慮,勸道。「什麼地方?」「凡是端給娘娘的藥,都要有人先嘗,因此會多備一碗,等嘗試的人吃完沒有事了,再給娘娘吃。」常年試藥的人早已熟知藥性,為何吃了藏紅花卻沒有發現?「你的意思是……」「為螢妃娘娘試藥的,應該在御乾宮的偏殿。」「那我們快去吧。」如花的笑顏展開,歸晚喜意浮現,那嫣然的一刻,極致的清麗中隱顯魅惑,看得德宇竟是一呆,稍定神,歸晚已經率先挪步而去,他急步追上。才來到御乾宮的廊道前,德宇突然竄前,著急地低喊:「夫人,前面。」歸晚凝神一望,不遠處走來的竟是樓澈一行,身邊還跟著幾個官員和太監之類的人,心下暗涼,想不到此處,他也沒有落下,簡直是絲毫不漏。同時微微心慌,身上的裝扮可以瞞過別人,哪能瞞過那心思深沉的樓澈。幸好此處是廊道的拐彎處,對方似乎沒有看到這裡。「夫人,」慌忙中,德宇急中生智,一把拉住歸晚的手,輕聲道:「跟我走,先去『御乾宮』避一避。」兩人順著廊道,來到御乾宮的正殿,也沒有多想,就推門而入。御乾宮是生性奢侈的先皇所造,平時給皇上用來休憩和處理閒事,不許常人打擾,此刻靜幽幽的,竟然一個人都沒有,殿內採取了自然采光的設計,在房梁處,用的是琉璃水晶,把室外的光引進屋內,歸晚見識過無數珍寶,進了此屋,仍有種目眩的感覺,果然是巧多天工的精巧,金碧輝煌的華麗。還不等她把這些全數欣賞一遍,門外突然傳來聲音,似乎有人要進殿而來,歸晚訝異非常。這裡不能隨意闖入,此刻來的到底是誰?自己在這裡又該如何解釋?回過頭,對上的是德宇深沉的面色,兩人面面相覷,門外腳步聲和說話聲已經越靠越近。御乾殿的大門「吱——」地一聲被打開了。三個宮女魚貫而入,當先一個驚訝似的開口:「殿裡怎麼沒拉上簾子,你們怎麼做事的,難道上次給嬤嬤罵忘記了嗎?」跟在身後的兩個宮女不敢回嘴,唯唯諾諾地答應著,不一會兒,琉璃水晶突然被布幔遮住了,剛才還流光異彩的大殿突然變得陰暗無比。跪靠在龍椅與牆之間,歸晚小心地呼吸著,眼睛一轉,對上了德宇,看他也有絲緊張,不免有些好笑,露出些微的笑顏,暗暗慶幸著,運氣真不錯,這以奢侈華麗聞名的宮殿,連龍椅與牆之間的距離也特別的氣派,竟能藏下兩個人,如果她是皇帝,只怕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檢查椅子後是否藏了人。殿內驟然間暗如黑夜,陷入了暮色之中,宮女的腳步聲似乎在宮殿內兜轉了一圈,除了那個口氣特別凶的宮女之外,其餘兩個一句話都沒說過,終於等她們忙完了,門軸轉動的聲音再次傳來,歸晚這才鬆了口氣,支手撐地,抬起膝蓋,正想起身,三個宮女突然停下關門的動作,伏身跪倒在地,齊聲道:「參見麗妃娘娘。」暗歎一聲,歸晚心有不甘,卻也不得不再次伏下身,退回原來的位置,不能探頭觀看,由於麗妃等人站在殿外,耳邊只飄過幾句模糊的話語,所說內容並聽不清楚。等了一會,終於再次恢復平靜,關門之聲再次傳來,大殿的門合上了。寂靜持續了半刻時分,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德宇也才舒過一口,想起剛才蒼茫間找到這個地方,也算是有驚無險,笑容也慢慢爬上臉,率先起身,伸手扶起歸晚。兩人相視,對目前的這個狀況都感到有些有趣,輕笑出聲。笑意正濃,歸晚餘光一瞥,卻發現德宇有些發呆地望著自己,稍斂笑意,轉而道:「趁現在我們快離開這裡吧。」被她輕言提點,心頭微震,點了點頭,放輕動作,來到門口,手才剛搭上門把,腳步聲又突然在門口響起,把手縮回,回頭看向歸晚,歸晚也是一臉凝重,心照不宣,兩人只能選擇老地方,躲回去。惱意上揚,歸晚心頭歎息,難道今日就要在這龍椅後躲上一天?後宮之事瞬息萬變,浪費半天的時間,外面還不知會發生什麼天翻地覆的變化……正沉沉思慮間,已經有人進入了御乾殿,耳邊傳來一道溫柔的女聲:「事情都辦好了嗎?」歸晚驀然暗驚,這聲音分明是麗妃,為何她會去而復返?「娘娘,奴婢已經把毒酒送過去了。可是,路上碰到樓相,奴婢害怕……所以……娘娘饒命啊……」回答的似乎是個宮女,此刻的聲音顫抖中竟然還帶著哭音,抽泣著求饒。聽到這裡,隱約已經猜到了是什麼事,歸晚忙凝神細聽,後面竟然是一片寂靜,只有宮女的哭聲,還壓抑著,不敢張揚似的,蕩滿了整個空間,突然間,宮女壓抑著低喊了一聲,這聲被悶在胸口似的叫聲淒厲無比,竟比放聲高喊更撼人心魄,聽得歸晚心漏跳一拍,不知道殿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耳邊卻不斷翻滾著宮女痛苦卻叫喊不出聲的淒慘呻吟。「賤婢,這麼小小的事都辦不好,留你何用。」麗妃的聲音此刻聽來扭曲得有些變調,平日的溫婉竟然換成了一種尖銳。宮女呻吟的聲音漸漸變小,掙扎的動靜也變小了,一切歸於平靜之際,突然地面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音,想必是那宮女指甲在地上狠抓所發,接著就是麗妃被貓抓似的低聲尖叫,喊著:「賤婢,好大的膽子……」胡亂地對著宮女踢了一番,大殿內這才又驅於平靜。歸晚心都涼了半截,雖然那晚在第一眼,就看出這麗妃遠非表面這麼柔婉,但也決沒有想到她狠毒至此。歸晚自問並非善良之人,自己也善玩權數,必要時也可草荐人命,但是此刻直面這個,心裡還是竄起怒火。麗妃啊麗妃,等我此次離開這裡,必讓你受此十倍之苦。空曠的大殿不復剛才明亮的華麗,反而帶了種壓抑的陰沉,耳邊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也沒有麗妃離開的聲音,歸晚轉頭看向德宇,他也是一臉的疑問和震驚,不敢相信親耳聽到的事實似的。難道她要處理屍體?這個念頭才竄過歸晚的心頭,麗妃的聲音又起,這次的聲音低了許多,失去冷靜似的,話音抖縮著,語無倫次,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他一定會要我死的……不要,不……我不要死……」到了最後,竟然也帶著哭泣的音調。她的慌張和無助從空氣裡傳遞開來,歸晚仔細聽著她沒有條理的話語,疑惑頓起,想不到麗妃還有同謀,不對,與其說同謀,不如說是主謀,細心一考慮,麗妃雖然嫉妒螢妃,但還沒有到了要下毒手這地步。聽麗妃的口氣,幕後之人的可怕更甚麗妃,心念稍轉,歸晚搜索著腦海中具有這中條件的人。既要權勢大如天,又要能出入後宮?到底是……「原來你在這裡……」突然間,大殿上又多了一道聲音,這聲音說不出的溫和,延展著華貴的雍懶,好似與人捉迷藏的戲語,就在這閒懶的語氣中,卻隱含魔魅,似乎這句話意思背後是帶著與聲音截然不同的陰森與冷酷。無聲……還是無聲,歸晚心都停了,呼吸都成了很重的負擔似的,倉皇間,看向德宇,只見一滴豆大的汗從他額際順延而下,心暗驚,歸晚感到自己也是脊椎發涼。這個聲音的主人到底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在麗妃進來之前,這大殿只有她和德宇公公兩人,而麗妃偕同宮女進來時,顯然沒有這個人,麗妃進門後,大殿門已關,在這聲音響起之前,並沒有開門聲,為何能突然出現在大殿上呢。何況這聲音好熟悉,到底在哪聽到過呢?歸晚記得從小和母親學戲,人的姿態和聲音,幾乎都能過目不忘,為何對這個聲音卻有著如此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如此特別的聲音,任何人聽過都不能忘記,為何她卻苦思難憶呢?地上撲通一聲,麗妃似乎已經跪倒在地,失魂落魄地呢道:「我不想死……不想死……」剛才對待宮女的囂張跋扈完全消失了,此刻倒顯得可憐和淒楚。再也顧不上麗妃,歸晚心頭百轉千回,暗暗心底掙扎,等待此人再次開口。